
有一種觀點認為,來臺的學者,共分兩個型,一個是“胡適型”,一個是“錢穆型”。我對他們兩位,都分別加以注意。但胡適遠在美國,錢穆卻因陰錯陽差到了臺灣臺中,使我先結識了他。
錢穆印象記
錢穆身穿府綢小褂,個子很小,滿口無錫土音,乍看起來,長相與聲名不太相符,簡直使我有點懷疑眼前這位,是不是就真是錢穆。他為人極為親切,對我們兩個高二學生全無架子,聊起天來。我向他請教治國學方法。他說并沒有具體方法,要多讀書、多求解,當以古書原文為底子、為主,不受他人成見的約束。書要看第一流的,一遍又一遍讀。與其十本書讀一遍,不如一本書讀十遍。不要怕讀大部頭的書,養成讀大部頭的書的習慣,然后普通書就不怕了。讀書時要莊重,靜心凝神;能靜心凝神,任何喧鬧的場合都可讀書,否則走馬看花,等于白讀。選書最好選已經有兩三百年以上歷史的書,這種書經兩三百年猶未被淘汰,必有價值。新書則不然。新書有否價值,猶待考驗也。
我去看錢穆的時候,手中拿著我的《李敖劄記》第二卷,錢穆接過去,翻了一下,看到第一篇我寫的<梁任公上南皮張尚書書》,他很驚訝,問我梁啟超這封信的出處,我告訴了他。這件事,使我有兩點感想:第一,他不恥下問,真有“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風度,令我敬佩;第二,他競不知道這封信的出處,他的學問的廣度令我起疑。
錢穆翻完了我的劄記,一邊夸獎我,一邊轉過頭來,溫和地對徐武軍說: “你不如他。”我奇怪錢穆竟這樣當面教育徐武軍,也許是他住過徐府,跟徐武軍很熟的緣故。
臨告辭前,錢穆約我再去看他。那時我家住存德巷十三號臺中一中宿舍,每天經過他門口,看他很方便,可是我沒再去。后來他回到香港。我在第二年(一九五三年四月十四日)寫了一封信給他,表示我對他的感謝,并質疑他著作中的錯誤。半個月后(四月二十九日),我收到錢穆的回信。
錢穆給我的信
李敖學弟如面:
昨奉來書,知君努力學問,與日俱進,若能持之有恒,繼續不懈,將來必有成就,可喜可賀。學問之事,首貴有恒心,其次則防驕氣,小有所成,志得意滿,中道而止,雖有聰秀之質,犯此二病,終不能有遠到之望,唯立志高遠,始克免此。君尚在青年,向學伊始,故特以此相勉。能熟誦《莊》書,亦一佳事,然《論》《孟》尤為重要,須時時玩索,心體力行。盼先就《朱子集注》細細研讀,勿以能讀過為了事。此乃學者所宜終身常誦之書。穆最近有《四書釋義》一種,亦在臺北出版,與《中國思想史》同收入“國民基本智識”叢書中,內有舊稿《論語要略》《孟子研究》兩種,為初學治《論》《孟》者指示涂轍。最近又泛事《論語新解》,刊載于某雜志,以后當按期郵寄。當知學問與德性實為一事,學問之造詣,必以德性之修養為根基,亦以德性之修養為限度,茍忽于德性,則學問終難深入,此層務盼注意。《近三百年學術史》若能細讀,可獲許多治學方法,恨手邊無此書可以相贈。所詢兩節,關于新疆漢民移植,羅書亦有據,然大量之流入乃在后;安達生為瑞典人, 《史綱》系一時筆誤,未經校出也。《國史新論》短期內或可付印。穆最近恐無來臺之便,得暇盼時時來書,以獲知君學問進詣為快也。匆此,即詢
進步
錢穆啟
錢穆的信,用鋼筆寫得工工整整,足見此公主敬修養的一面。信中對一個十八歲的青年人如此鼓勵,固因我的好學引起他的注意,也實可看出他具有教育家的風度。信中說他要“按期郵寄”他在“某雜志”的《論語新解》連載,他言而有信,果然按期寄來(“某雜志”是香港《人生》雜志),使我對他益發感念。按說以錢穆對我的賞識.以我對他的感念,一般的讀書人,很容易就會朝“變成錢穆徒弟”的路線發展,可是,我的發展卻一反其道。在我思想定型的歷程里,我的境界很快就跑到前面去了。對錢穆,我終于論定他是一位反動的學者,他不再引起我的興趣。我佩服他在古典方面的樸學成就,但對他在樸學以外的擴張解釋,我大都認為水平可疑。錢穆的頭腦太迂腐,迂腐得自成一家,這種現象,并無師承,因為錢穆的老師呂思勉卻前進得多。老師前進,學生落伍,這真是怪事!
心里一直感念他
與錢穆通信后第三年(一九五五年),我進了臺大歷史系。臺大歷史系是“胡適型”的地盤,對“錢穆型”是隱含排擠的。在胡適有生之年,錢穆未能成為“中央研究院院士”,我始終認為對錢穆不公道。錢穆的雜七雜八的理學怪說固不足論,但他在古典方面的樸學成就,卻更該先入選成院士。
與錢穆通信后第九年(一九六二年),我已經成為成熟的戰士。我在《文星》發表《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開始激烈地攻擊了錢穆。這種攻擊一直不斷,在我們會面后三十四年(一九八六年),我還發表文字,大表我對他倒在蔣介石懷里的不滿,我說:試看錢穆寫《總統蔣公八秩華誕祝壽文》,歌頌蔣介石是“誠吾國歷史人物中最具貞德之一人。稟貞德而蹈貞運,斯以見天心之所屬,而吾國家民族此一時代貞下起元之大任,所以必由公勝之也”。肉麻兮兮,已是全然無恥!知識分子反動到這步田地,真太令人失望矣!回想錢穆當年給我寫信,標榜“學問”與“德性”的關系,如今“學問”竟不能阻止“德性”的淪落,我真忍不住為他悲哀!我又說:回想我與錢穆的一段因緣,我的確完成了“一朝眉羽成,鉆破亦在我”的階段,可惜的是,錢穆本人,卻越老越“自纏”得緊了。如今他過九十三歲生日,五代弟子,冠蓋云集,人人稱慶,我卻別有志哀
我為錢穆惜,他有做成真正“一代儒宗”的機會,可是他卻做成個假的。在錢穆死前不久,我去“故宮博物院”,遠遠地望見了他。他已老態龍鐘、步履維艱。我沒有趨前問候,但心里一直感念他,畢竟在我少年時代,他曾經被我心儀,曾經熱心指導過我、幫助過我,這種老輩風范的人物,對“現代史”的人說來,真是“上古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