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本書收錄了日本江戶時代儒學家細井徇所作《詩經》名物經典繪卷。196幅清麗堪賞的水彩小品,130多首流傳千年的詩經篇目,215種名物現代簡要注釋,510分鐘《詩經》原文朗誦講解,用名物之美闡釋中國古典文化精髓。
1894年舊歷甲午年的狀元張謇,曾為他在故鄉南通建的博物苑題寫了一副對聯:
“設為庠序學校以教,多識鳥獸草木之名。”
這副對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下聯,這是從《論語》中來的句子,但因張謇的緣故,我便牢牢地記住了。《論語》中孔夫子提及《詩經》時說了一番話: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我喜歡《詩經》,喜歡其中所興所觀的鳥獸草木,我更偏愛的是草木,前些日子,我給小孩子上課,首先想到的就是《蒹葭》,時值白露——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這些詩句尤能引起我內心的共鳴。我將這節課就叫做“與蘆葦對話”或“與蒹葭對話”。上課時我帶了一本書,跟孩子們分享,這是一冊《詩經》的鳥獸草木圖解,有一個很美的書名-《美了千年,卻被淡忘:詩經名物圖解》,乃日本學者細井徇手繪,圖和解都令人賞心悅目。二千五百年前的《詩經》原本就美,每一種草木,每一種鳥獸小蟲,都自成一個世界,自有其動人的美。
不久,我到北京講學,遇到做出版的朋友,說起他手頭正在做一本書細井徇的書,和我讀的是同一本,但重新翻譯、編排、設計裝幀,要比原來的版本更為精美,希望我能為新版本寫一小序。我南歸之后,即收到了電子版,果然比我手頭的版本要好多了。無論是翻譯、編輯和排版,看起來都更合理,只要打開目錄就很明了,分為草部、木部、鳥部、獸部、魚部、蟲部,書名為《萬物有靈:<詩經>中的草木鳥獸魚蟲》。
萬物有靈,從一個“靈”字著眼,《詩經》有靈,人類的心靈與心靈是相通的,我常說,如果你今天讀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讀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內心有共鳴,那就表明人類擁有一個共同的心靈,時間阻隔不了,空間也阻隔不了,二千五百年前佚名詩人留下的詩句,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心心相印。難怪美國19世紀的作家愛默生說,“對所有的個人來說,世間只有一個共同的心靈……歷史是這個心靈的工作記錄。世界萬物的根源都在人里面。”
毫無疑問,詩歌也是這個心靈的工作記錄,《詩經》留下的正是古人對這個心靈的記錄。“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無論叫黍也好,稷也罷,天地生人,萬物養人,故《易經》說“天地之大德日生”。這些憂傷的詩句依然感動著千余年后的詞人姜白石和他的老師。
1176年的冬至日,時值南宋,江淮之間常遭蹂躪之際,姜白石過揚州, “夜雪初霽,薺麥彌望”,進城只見“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昔日繁華鼎盛的揚州不見了。他感慨今昔,填了一曲自創的《揚州慢》。其師千巖老人讀了,以為有“黍離”之悲。當我少年時讀到《揚州慢》,心中也滿了“黍離”之悲。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萬物何故,要承載如此之悲涼?萬物又何幸,活在詩人的筆下,不僅悅人眼目,養人活命,而且有了生生不息的精神生命。萬物有靈,我在少年時代,大陸風行瓊瑤小說和電視連續劇,14英寸黑白電視中,鄧麗君演唱的《在水一方》,化自《蒹葭》的歌詞,幾十年來一直在我的心頭徘徊。我之所以想到與不結果實的蒹葭對話,起源于這首歌帶給我的記憶。
《詩經》有靈,草木鳥獸蟲魚中有靈,我與萬物的對話即是心靈與心靈的對話,這不是簡單的知識拼圖,更重要的是走進萬物的心靈中去。一直以來,我們其實與萬物在分享這個世界,萬物帶給我們的遠比我們帶給它們的多。四季輪回,時間消逝,王朝更替,戰爭和平,黍離之悲,君子好逑,一切皆有命運,冥冥之中,萬物和人幾乎都有自身的秩序,在宇宙的嘆息中被安排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我們終其一生也未必能想明白。
“嚶嚶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桃之天天,灼灼其華。……桃之天天,其葉蓁蓁。”“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不僅蟈蟈兒和蚱蜢各有自己的命運,桃花、桑葉也各有其命運。即使桃花謝了,桑葉落了,它們的價值也不容置疑。我可以與與桃花對話,與桑葉對話,與楊柳對話,也可以黍稷對話,當然也可以與蚱蜢、與蟋蟀、與蝴蝶、與蜜蜂、與知了們對話……我的“尋找語文之美”課,幾乎可以從《詩經》開始,就這樣一路對話下去。
我依稀看見——在萬物與人之間,有一條神秘的通道,一條心靈的通道。《萬物有靈:<詩經>中的草木鳥獸魚蟲》,其中的每一幅插圖、每一首詩都會喚醒我們的心靈,叫我們在午夜夢回之際,重新認識自己,認識萬物,認識眼前的世界,認識過去現在和將來。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