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彥
1900年,梁啟超創作了散文《少年中國說》,“少年中國”與“中國少年”由此成為了百年來國人追求的“中國夢”。1915年,陳獨秀創辦了一份雜志,名為《青年雜志》,次年改名為《新青年》,并撰《新青年》一文,呼吁有新思想的新青年的出現。從晚清到“五四”,“兒童”“少年”與“青年”的生理學和社會學界定都比較模糊,相互之間并不存在明確的界限。“兒童”與“青年”在“五四”中的發現,其實也可以視為對“少年”的兩極細化。隨著這一細化努力而來的,是與“兒童”有關的幼者本位意識的確立,以及賦予“青年”的革命與責任意識。在富有朝氣被寄寓了未來希望的人群中,“兒童”和“少年”尚待長大,只有“青年”能擔負起社會變革的重任。
·壹·
陳獨秀(1879.10.9-1942.5.27),字仲甫,號實庵,安徽懷寧人。因反清革命活動,受清政府通緝,多次逃亡日本。清政府倒臺后,因袁世凱倒行逆施,陳獨秀參加了1913年討伐袁世凱的“二次革命”,失敗后被捕入獄。出獄后,陳獨秀攜妻子高君曼逃往上海。陳獨秀自己說:“擬仍讀書,以編輯為生。”亞東圖書館經理汪孟鄒回憶說,“民國二年”,陳獨秀亡命上海,“他沒有事,常要到我們店里來。他想出一本雜志,說只要十年八年的功夫,一定會發生很大的影響……我實在沒有力量做,后來才介紹他給群益書社陳子沛、子壽兄弟。他們同意接受,議定每月的編輯費和稿費二百元,月出一本,就是《新青年》(先叫做《青年》雜志,后來才改做《新青年》)。” 1915年9月15日,《青年雜志》在上海創刊。
革命者也是人,有自己的生活,有家人需要照顧。陳獨秀創辦《青年雜志》,有養家糊口的需求,但最根本的動力還是其內在的革命訴求。1919年6月29日,胡適在《每周評論》第28期《隨感錄》欄中撰文說:你們要知道陳獨秀的人格嗎?請再讀他在《每周評論》第25號里的一條隨感錄:
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
陳獨秀一生,先后入獄五次。生命不息,革命不止。他辦雜志的目的,與鴛鴦蝴蝶派作家們創辦消閑娛樂型雜志的目的迥然不同,而是有著自己宏大的政治抱負。“欲使共和名副其實,必須改變人的思想,要改變思想,須辦雜志。”陳獨秀創辦《青年雜志》,與魯迅欲辦《新生》雜志的目的相似,皆欲使中華走向新生。
《青年雜志》出版不到一年,群益書社接到基督教青年會寄來的一封信,認為群益書社出版的《青年雜志》和他們的會刊名字雷同,要求《青年雜志》更名。基督教青年會在晚清時傳入中國,積極傳播西方文化,發展勢頭迅猛,教會以青年為名,并非公開發行的教會系列刊物自然也以青年為名,有總會的《青年》,有上海的《上海青年》,也有杭州的《杭州青年》。“青年”成了青年會內部系列刊物的標志,“雷同”不是問題,問題是《青年雜志》對真善美的追求,其歸宿不是宗教,而是民主與科學。陳獨秀創辦《青年雜志》時,非有意借鑒青年會的刊名,更不會想著以相類似的方式擴大影響。皆以“青年”為名,說明“青年”群體正在成為新的時代寵兒。當教會廣為搜羅中國青年時,陳獨秀期冀的卻是青年中極少數的清醒者,這也可以視為宗教與科學思想對時代青年的一次爭奪。
陳獨秀曾給胡適寫信說:“《青年》以戰事延刊多日,茲已擬仍續刊。依發行者之意,已改名《新青年》,本月內可以出版。”從中可知改刊名并非陳獨秀的本意。但是,改舊刊名應是“依發行者之意”,而取新名為“新青年”。1916年9月1日,《新青年》正式面世。目光投向中國青年的陳獨秀,對中國青年懷抱特別的期望,在意的是“青年”,收到“更名”的信息后,刊物名也沒有去掉“青年”二字,而是在“青年”前冠以“新”字。“新”并不意味著陳獨秀對青年思想態度的改變,而是將先前在刊物上表達的思想更加分明地凸顯了出來。
陳獨秀在類似改版宣言的《新青年》中說:
青年何為而云新青年乎?以別夫舊青年也。同一青年也,而新舊之別安在?自年齡言之,新舊青年固無以異,然生理上心理上,新青年與舊青年固有絕對之鴻溝。是不可不指陳其大別,以促吾青年之警覺。
“真青年”與“偽青年”“新青年”與“舊青年”,陳獨秀側重點出了真偽新舊的區別,強調“新青年”或者說“真青年”在身體上應該是健康強壯的,在思想上則要“別構新鮮真實之信仰”。《新青年》這篇文章與其說是雜志編輯理念的改變或轉型,毋寧說是以詞匯的區別再次強調了創刊時陳獨秀在青年身上寄寓的希冀。
·貳·
《敬告青年》是陳獨秀寫給20世紀中國青年的文字,在21世紀的今天,讀來仍然很有意義。文章開篇,陳獨秀將家國復興的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惟屬望于新鮮活潑之青年,有以自覺而奮斗耳!”然后解釋何為“自覺”,“自覺”就是“自覺其新鮮活潑之價值與責任”。所謂“新鮮活潑”,分為身體與思想兩個方面:
吾見夫青年其年齡,而老年其身體者十之五焉;青年其年齡或身體,而老年其腦神經者十之九焉。華其發,澤其容,直其腰,廣其膈,非不儼然青年也;及叩其頭腦中所涉想,所懷抱,無一不與彼陳腐朽敗者為一丘之貉。
這段文字所陳述的,也就是《新青年》一文的主要內容。青年本來應該是“新鮮活潑”的,可是社會上“寢假而畏陳腐朽敗分子勢力”太過龐大,使青年不敢或不能明目張膽進行反抗,結果就是難逃被同化的命運。青年想要成為新青年,而新青年想要保持其“新鮮活潑”,就要勇于和不良的社會風氣作斗爭,進而改良社會。如此一來,“社會庶幾其有清寧之日”。社會清寧,責任在“青年”。陳獨秀期盼有能以使社會清寧“自任”的“青年”出現。他設想的是,社會上有一二敏于自覺且勇于奮斗的青年,這些青年能夠“發揮人間固有之智能”,對人間種種思想做出選擇,自度而后度人,自救而后救人。“發揮人間固有之智能”說明陳獨秀希望的還是激發“固有”的智能,而不是簡單地因為社會的“陳腐朽敗”便采取全面否定的態度。對“陳腐朽敗”的堅決否定和對“固有”智能的肯定,構成一體兩面的關系,也是陳獨秀所設想的新青年的改造和養成路徑。
在陳獨秀看來,青年的“新鮮活潑”,就是破除社會“陳腐朽敗”的良藥。身體上的“新鮮活潑”是前提,思想上的“新鮮活潑”則是根本。青年要如何才能在思想上成其為“新鮮活潑”的?陳獨秀提出了六項要求:“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
陳獨秀強調青年應有“獨立自主之人格”,應該“以自身為本位”,追求自由、民主和平等,排斥宗教等“奴役”人的思想存在。在陳獨秀看來,近世的歐洲歷史就是一部“解放歷史”:“破壞君權,求政治之解放也;否認教權,求宗教之解放也;均產說興,求經濟之解放也;女子參政運動,求男權之解放也。”政治解放、宗教解放和經濟解放,也都是《新青年》日后著重討論的話題。然而,陳獨秀希望青年們不要脫離社會現實生活,空談“名教”,成為虛文的說夢人。陳獨秀將宗教視為“想象時代之產物”,認為青年應該是“科學的而非想象的”,將科學與宗教視為二元對立的選擇項,提出20世紀的中國青年要樹立科學的思想觀念,不“憑空構造”,“有想象而無科學”。
“宇宙間之事理無窮,科學領土內之膏腴待辟者,正自廣闊。青年勉乎哉!”陳獨秀對20世紀中國青年的呼吁,也是21世紀的中國對廣大青年的要求。
·叁·
1916年12月,蔡元培執掌北京大學。蔡元培回憶說:
我到京后,先訪醫專校長湯爾和君,問北大情形。他說,“文科預科的情形,可問沈尹默君;理工科的情形,可問夏浮筠君。”湯君又說:“文科學長如未定,可請陳仲甫君。陳君現改名獨秀,主編《新青年》雜志,確可為青年的指導者。”
蔡元培聘請陳獨秀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1917年1月陳獨秀進京任職,《新青年》雜志隨之遷往北京。一校(北京大學)一刊(《新青年》)的結合,是偶然,也是必然。陳獨秀在北京找到了當時敏于自覺、勇于自任的青年,從而為“五四”運動揭開了序幕。陳獨秀回憶說:
五四運動乃是在歐戰后世界革命的怒潮中和中國城市工業開始發展中(民國八年,公歷1919年)發生的,因此,五四運動雖然未能達到理想的成功,而在此運動中最努力的革命青年,遂接受世界的革命思潮,由空想而實際運動,開始了中國革命之新的方向。
陳獨秀所說的“五四”運動中“最努力的革命青年”,后人稱為“五四”青年。“五四”青年,成了20世紀中國新青年的先鋒,為廣大有理想有擔當的后來者樹立了學習的榜樣。
(作者系廣州美術學院藝術與人文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