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立強
1935年的12月8日是星期天,也是中國傳統的節氣——“大雪”。在北平、上海等大都市,政府部門、各級學校逢周日休息,在當時已經成為生活的常態。這一年的“大雪”,卻在“休息日”中醞釀著一場猛烈的政治風暴。9日,星期一,是各政府機關正常上班的日子,也是敵偽“冀察政務委員會”預期成立的日期。這天早晨,寒冷的北平街頭,涌出數千青年學生,他們手持標語,高喊口號,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抗日救國示威游行,堅決反對華北自治,要求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一二·九”運動。
/壹/
新西蘭的門羅·貝特蘭在《中國的第一幕——西安事變秘聞》中寫道:
北平當時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中心,而中國學生則是該國最活躍的政治因素之一。對日本搞“自治”運動的唯一真正反對者,幾乎都來自北平和天津的學生團體。正是他們組織了12月9日和16日的大規模群眾示威活動。這些示威活動充分表明:華北人民并不稀罕日本人包攬下的所謂“自治”。
貝特蘭的觀察基本正確,所謂“一二·九”運動,指的是從12月9日開始的系列青年救亡運動。20世紀中國文學創作,多有敘及“一二·九”運動者。其中,《新生代》是最早專門寫“一二·九”運動的長篇小說。迄今為止,這仍然是唯一的一部專門寫“一二·九”運動的長篇小說。齊同談到自己創作《新生代》的因由時說:“人間最值得記憶的,也只有歷史;假若我們沒有歷史,便不能進步。”作為“一二·九”運動的親歷者,齊同更傾向于將《新生代》視為“歷史”,他的創作便是對那段歷史的紀念。
《新生代》開篇敘述兩個青年沿著郊外的公路向北平城中走去。他們繞過了H大學的南墻,轉過Y大學的西北角,就看見了海淀。隔著Y大學的校墻,他們看到的是未名湖上的塔。小說中敘述的Y大學,就是北京大學。那時,路上鋪滿了夜里下的大雪,兩個青年在“半尺深的雪路”上艱難地走著。大雪,寒冷,是那一年12月份的天氣特征。將自然環境的描寫與社會環境的描寫結合起來,細膩地使用對比、象征、襯托、渲染諸種手法,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將一代青年人在惡劣的環境下堅持斗爭不斷進步的精神面貌呈現在國人面前,是小說《新生代》主要的藝術特色。
“大雪”節氣前后,地處北中國的北平寒冷且有大雪都是正常的天氣現象。小說中的大雪與寒風,既是當時天氣狀況的真實描述,也是蘊藉深沉的文學象征。但是,讓人感到寒冷的,不僅僅是飄著大雪的冬天,還有日軍囂張的侵略氣焰,政府的不抵抗及漢奸陰謀家們的賣國行為。此外,白色的雪花,在小說中也與青年的純潔和犧牲精神聯系起來。小說中寫道:在那個寒冷的飄著大雪的冬天,有一群終日到處奔走的青年人,不是為了私人的生計,不是為了個人的戀愛,而是在醞釀著一項的偉大的事業,即“一二·九”運動。《新生代》滿懷激情地描繪了這樣的一群青年人:在12月9日朗然的陽光下,他們“要在白雪上面去鋪紅血”,以大無畏的革命精神向人們宣告著什么是正義,什么是無恥!
/貳/
1939年5月,齊同為《新生代》撰寫了“發刊小引”,覺得自己在小說中“所要寫出的人物,幾乎都是屬于第四代的”。齊同想要通過小說呈現的,是從“一二·九”到“七七”中國北方青年們的思想變動,齊同所說的“第四代”,指的就是“第四代”的中國青年。
青年這個字眼,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產物,是當時社會對特定人生階段的稱呼,與當下社會對青年這一概念的使用大不相同。齊同將自己小說中描述的青年稱之為“第四代”,且沒有任何相關的解釋和說明,表明“第四代”這個稱呼不是齊同自己創造的,而是已經被當時社會所認可的一種稱呼,已經流行且眾所周知的代際劃分,自然無須詳加解釋。從代際的角度看現代中國青年,辛亥青年是第一代,“五四”青年是第二代,“大革命”青年是第三代,抗戰青年是第四代。齊同描寫的就是第四代青年,也就是抗戰青年。從1911年到1935年,共計25個年頭,將這中間的青年劃分為四個代際,每個代際平均只有六七年的時間,真的只是各領風騷數年。代際的快速轉換,反映了現代中國社會和思想的快速變遷,以及向著現代化進軍的焦慮與迫切。有意思的是,早年曾在北平求學且親身經歷了“一二·九”運動的齊同,卻說“自己并不屬于這一代”,即第四代抗戰青年。考其原因,應是“一二·九”運動發生時,已經32歲的齊同覺得自己不再屬于朝氣蓬勃的青年行列了。齊同在小說中所描述的第四代青年,主要是20歲左右在校的青年學生。
齊同為自己的小說取名《新生代》,就是要寫新出現的“第四代”中國青年。在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下,有一批青年學子覺醒了,走出了埋頭苦讀的書齋,改變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生活習慣,開始關注國家民族的命運,努力積極地為國家社會的命運奉獻自己的力量。這是被抗戰的驚雷警醒的一代,也是甘愿為抗戰奮斗犧牲的一代。這個青年代際的劃分,依據的不僅是青年的生理年齡,更是青年們的思想。新生代就是為抗戰而生的一代,新就新在青年們將救亡視為自身應該肩負起來的新的責任和使命。
/叁/
1935年寒風凜冽的北平城里,在投降賣國氛圍日漸濃郁的嚴峻形勢下,在日本鬼子的刺刀和漢奸組織的大刀棍棒下,一群普通的青年勇敢地站了出來,發出了“反對漢奸組織”“反抗日本侵略”的吼聲。
“華北雖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新生代》敘述的,就是一個原本老實安分的青年學生,如何被逼離開“平靜的書桌”,逐漸走上抗日救亡道路的過程,并通過這個普通青年學生的視角,描述了“一二·九”運動的發生和發展經過。“一二·九”運動前夕,陳學海是T大化學系一年級的學生,從來不聞窗外事,一心讀書求學,考試總是第一。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日軍侵占了東北三省,在哈爾濱讀中學的陳學海,目睹家國時局的劇變,對“安分守己”的讀書生活產生了懷疑。1932年秋天,陳學海離開哈爾濱來到北平,在這個充滿誘惑的摩登都市里,吸引他的不是燈紅酒綠的摩登生活,卻是更為高深的學問。他重進中學,又回到了埋頭讀書的生活中。日軍侵占東北,雖然震蕩了他的思想,他卻還是不大關心國家大事,因為覺得縱使關心也是白費力氣,學生怎能管得了政府呢?endprint
陳學海的理想是將來能夠出國學習國防化學工業,為國家的國防事業作點貢獻,盡一個國民應盡的責任。然而,他的人生理想遭到了好友魏玲的批評。魏玲和她的男朋友郭用都是地下黨,他們認為有理想的青年在讀書之外,“也應該留心國事”。中國人本身并不弱,“但是他們沒有自由,不弱又怎樣呢?”魏玲勸陳學海不要只會死讀書,要他不能盲目地信賴不負責任的國民黨政府。“不能代表民意的政府當然要反對!我們要把民意組織起來,大家不能一起等著死!”
陳學海并沒有輕易地被魏玲的一番話說服。兩人分開后,陳學海的思想中充滿了種種矛盾,魏玲的革命激情與父親安分守己的要求,使他難以做出選擇。可是在陳學海的思想里,有一點是堅信不疑的,那就是魏玲等革命青年都是“純潔的人”。和魏玲接近的過程中,陳學海覺得她是那樣勇敢、認真和細心。真正吸引陳學海的,不是魏玲先進的思想,不是她的革命激情,而是從以魏玲為代表的革命青年身上體現出來的純潔、勇敢、認真和細心等高貴的品質。
齊同沒有將青年們的愛國運動寫成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模樣,而是著重寫出了時代青年群體中各種人生觀價值觀的碰撞和沖突。在對比中寫人,這是《新生代》塑造第四代抗戰青年最熟稔的使用手法。來自哈爾濱的窮困病弱的劉時與來自廣東的富裕健康的陸飛、夸夸其談卻虛有其表的革命者郭用與知行合一又富有熱情的魏玲、沒有靈魂的革命家楊立君教授與冷靜堅毅的革命青年谷靜以及積極上進的青年一代與安分守己、膽小怕事的父輩,這些對比性的敘述和描寫,呈現了時代風潮下各種人生的豐富面相。對比不是小說的目的,對比也不是為了給人物貼標簽,而是在對比中讓迷茫的青年發現真正值得學習的榜樣和人生追求的目標,進而寫出普通青年真實的成長歷程。
從做漢奸的堂叔到空談革命理論的青年郭用、從郭用到真正的革命青年魏玲,陳學海通過自己非常有限的人際關系摸索前進的道路,慢慢找到了真正有意義的人生路標。然而,當魏玲催促陳學海參加救國運動時,陳學海覺得自己沒有入黨,對于是否有資格參加心懷顧慮。魏玲告訴他:“救國是每一個中國人的事情!”他們發起的救國運動,就是要號召“愛國的人起來”,“用吶喊和力量和血表示不甘屈服的民意”。此后,陳學海參加了學生自治會,擔任糾察隊主任。但這并不意味著陳學海思想上已經成熟、已經成為一個堅定的革命戰士了。
12月9日,陳學海在學校閱報室將旗子等分發給參加游行的人,然后等候還未到來的人。等到他和劉天鶚、廖希威三人走出校門,在西直門大街等處卻沒有看到游行的隊伍,在二條口上看到對面走來的游行隊伍被國民黨警察和大刀隊擋住了。看到水箭掃射的人群,陳學海猶豫著是繼續站在那里還是逃走。這時,另一位同學任可中來到陳學海身邊,要他一起去奪警察手里的水龍。陳學海鼓起勇氣和任可中從警察的身后打上去,成功地奪走了水龍,成了游行隊伍里的英雄。受傷的陳學海掉了隊,其間一度感到害怕和危險,戰勝內心的恐懼后,才重新跟上了游行的大隊伍。事后,陳學海生了一場大病,面對前來探望的魏玲,陳學海坦承自己的動搖和怯懦,魏玲肯定了他的誠實與認錯的勇氣。在魏玲等人的幫助下,陳學海不斷地克服自身的軟弱與缺陷,慢慢成長為一個堅強的革命青年。
真實地敘述普通青年成長的心路歷程,不拔高,不虛飾,既寫出了青春的沖動和斗志,也敘述了人性中的卑微與怯懦;對于認識第四代青年即抗戰青年來說,齊同的《新生代》是不可多得的書寫“一二·九”的小說創作,也是一份翔實的歷史文獻資料。
/肆/
小說中,游行時短暫脫離隊伍的陳學海在路邊碰見了一件小事,這段敘事讓小說對“一二·九”運動當天青年和警察的激烈沖突的敘述出現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延宕。一個20歲左右的男學生,一個12歲的女學生,眼睛直勾勾地張望著鋪子,掌柜知道他們是餓了,于是讓小徒弟拿出兩個饅頭交給那個大學生。男學生讓女學生吃,女學生讓男學生吃,兩個饑餓的學生固執地推讓著,路邊的人都來圍觀。一個警察以為這里又在聚會,要來驅散人群。本應對立的雙方,隨后卻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男學生和女學生決定把饅頭送給警察吃,并說:“他也辛苦大半天了。”這讓旁觀的陳學海感慨:“人類真是善良的動物呵!”這個細節的出現,并不能夠抹殺青年學生和警察之間存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但沖突也并不意味著兩方就是敵人。青年學生下鄉宣傳抗日時,武裝警察守住縣城門不讓進城。守城的警察雖然被青年學生們宣傳得激動了良心,卻還是不敢放青年學生進城。“老實講,混飯吃,不混就得挨餓呀!我也是老百姓呀!”最后,青年學生不再要求進城,警察則指點他們去旁邊村子一個朋友家住宿。為國家民族的解放而奮斗的現代青年,首先應該是真正的人道主義者,以及富有民主精神的人。
《新生代》以“一二·九”運動為敘事對象,但作者眼中的“一二·九”顯然并不專指12月9日這一天,而是青年為抗戰進行的持續的艱苦卓絕的系列斗爭。《新生代》中的陳學海,曾經聽從家長和政府的勸導,只知道埋頭讀書、鉆研學問,不問國事;可是在國家危亡之際,他漸漸成了抗日救亡運動的中堅分子。后來,他更是和同學們一起走出北平,到鄉村去宣傳抗戰,為可以預見的中日戰爭做好準備。如果說“一二·九”的游行示威是北平城內的抗戰宣傳,接下來小說敘述青年們下鄉宣傳抗戰,則證明青年學生們的愛國絕不只限于上街游行喊口號,他們也是實干家,要用自己薄弱的力量燒起反帝抗日的烽火。貝特蘭對北平的學生似乎特別有好感,對他們的抗日活動大加稱贊:
正如稍后不久事態所顯示的那樣,當時在北平,唯有學生對形勢持有現實主義的觀點。他們在市內和周圍農村,組織示威運動,呼吁建立“救國教育”體系——這一體系包括軍訓和群眾組織活動,以便為他們所預見到的,日益臨近的戰爭積極做好準備。他們是主張對日本在華北的入侵實行抵抗的唯一倡導者。
“五四”以來便倡導卻始終沒有能夠實現的到民間(鄉村)去的主張,在“一二·九”運動中,北平的青年們切實地將其付諸實踐。青年們的抗戰救亡宣傳,給民眾灌輸現代民族國家的意識,這是一場自度度人的新啟蒙,也是“五四”啟蒙傳統的延續。
(作者系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