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說:“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我和周先生的看法不同,每個人不論走多遠,一定有故鄉的,它不僅是生長的地方,也是血脈的源頭。
我離開故鄉三十多年,至今的飲食保持過去的習慣,這種文化融入到身體中,不是輕易改變的。任何的食物,不是好和不好吃,這么簡單的下結論。一道菜因為人的題名,成為經典菜,一個人遇到大地上的野菜,有了口耳相傳的故事。食材經過情感的摩挲,爐中火焰的熾熱,它們秘密的約定,創造新的美味,讓吃者有了難以忘懷的記憶。
“地方感”是一個依據,人類學家稱地方菜為“小傳統”,這個小字體現歷史性,傳統性,說明小背后的大文化。東北的飲食與地域不可分開,滿族在這片土地上,狩獵、畜牧、捕魚、采集和耕種,結構成本民族的飲食特點。尤其是山野中生長的野菜,它不僅是美味,同時是養生和治病的食療方法。隨著關外的移民,各種文化的大交融,形成新的東北地區飲食文化。食物的多樣性,折射出文化的復雜,它與地域生態有密切的聯系。
飲食人類學家薩頓指出“食物的記憶”,他所說的記憶,不是我們平常所理解的記憶,它是沉積于人們身體的記憶。薩頓尋找出另一種感知,把飲食人類學帶到新的高度。每一道菜都隱藏著不能告人的秘密,普通的食材,經過不同人的制作,傾注的情感不一樣,其味道千變萬化。菜文化的記憶,它不僅供人吃和品味,還是跨越時空的另類歷史。
人類的吃不僅是為了滿足生理的需求,而且是形而上的馱載文化的品質,于是人們把它貫以美食。一個美字,多了一份浪漫的詩意。飲食喚起集體記憶,或者是個體的聯想。
每個菜的背后,有情感的節奏,悲歡離合的人生大戲,從中尋找到歷史的蹤跡,發現自己走的印跡。回味每道食物的經歷,咂摸時間的滋味。菜猶如傳記的主人,它的事跡材料擺放在面前。撣掉積落的塵埃,如何在記載的文字中,尋找一條蛛絲馬跡,放在時間的顯微鏡下,發現漏掉的痕跡。循著這條線索,修復破壞的蹤跡。
珍妮·古道爾指出:“很多人不知道他們的食物從何而來,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在吃什么。實際上,在過去的一百多年中,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半個世紀里,工業化、技術化的世界一步步破壞著我們對食物的理解:來自何處以及如何來到我們的餐桌。”隨著后工業化的進程,傳統農業生產方式的消失,田野上看不到戴草帽勞作的人,耕地的農機,打破鄉村的寧靜,鐵鍬、鋤頭擺在博物館中,成為歷史的展品。野菜成為大棚中的植物,吮吸化肥的滋養,改變生長的規律,野性的氣脈,清除得一干二凈。詩意的田園消失,食物與人變成交易,不再和心依戀。珍妮·古道爾的擔憂,正在一步步實現。在生活碎片化,情感碎片化的今天,人們鐘情于快餐,一個快字改變過去的規律,消解很多的東西。不再關心我們和土地的聯系,工業化的流水線,使我們失去文化的延伸。我是在祖母的鼓勵下,學會搟餃子皮,在清貧的生活中,少年時學會做米飯,在后園子種蔬菜。在全球消費一體化,當今食物工業化,人類的生活發生巨大的變化,食物的文化貼上商品的標志。今天只需要走進超市,推著購物車挑選食物,速凍水餃,速凍包子,速凍餅,速凍饅頭。人們不必要付出情感,享受人和食物的交流。一個快餐盒裝的飯菜,在流水線上生產出來,沒有深厚的文化積淀,缺少人情味。吃只是一種行為,填飽肚子不餓,他們不會考慮食物從哪里來,和它們的文化背景。食物變成商品化的消費,“歷史經驗的口味”,也在適應市場的需求,消解原真的味道。
我寫下的文字,它是記憶脈絡的根須,扎在時間的土壤里,具有重要的意義。二〇一二年九月,我到敦化實地考察東牟山,這座山看上去,不是奇峰險峻,更不是旅游的符號。因為在歷史上,有了大柞榮所創建的“震國”,有了他的影跡,使山深藏不一般的意義。一塊石頭,一段廢棄的城墻,構成的不是想象的空間,而是真實的存在。
坐在石材廠的大桌子前,文友們買來香水梨、西瓜、燒苞米。這些東西中,我喜愛燒苞米,小時候在姥姥家,清晨時分,去莊稼地摘新苞米。姥姥家落地灶不能燒煤,只燒木柈子。做好飯后,柈子燒出的炭火,正好燒苞米。早晨飯,經常吃燒苞米,喝一碗大米粥,吃蘸醬菜。燒苞米的香味,引誘我不顧場合,在懷舊中品嘗苞米。人類學家彭兆榮指出:“‘食是一個集合名詞,可為形體,亦可達義;可為名詞,可作動詞;可為虛指,亦可實在;可作泛稱,也作具體;可為食物,也指耕種。無論如何,都與時間有關。”時間和食物結合,讓人類學家解釋出食文化的原因。
天黑透了,車子停在空場地上,已經辨不清遠處的景物。我感受從東牟山吹來的風,聽著農家樂邊上溪水的流淌聲,夜晚格外清脆。記憶中的食物和歷史糾纏。在額穆的古驛路上,吳兆騫走過的流放路,尋找驛馬留下的蹄印。午飯在一家小餐館,品嘗長白山特有的豬嘴蘑。這些文字不是炫耀什么,吃過多少美食,這是人生經歷,一個人的心情抒發。野菜它們生于大地,長于大地,經受風雨的沐浴,貯藏自然的情感,野性的精神,讓我們值得回味。
孫中山在《建國方略》中說:“我中國近代文明進化,事事皆落人之后,惟飲食一道之進步,至今尚為文明各國所不及,中國所發明之食物,固大盛于歐美,而中國烹調法之精良,又非歐美所可并駕。至于中國人民飲食之習尚,則比之今日歐美最高明之醫學衛生家,所發明最新之學理,亦不過如是而矣。” 這段話今天讀起來,有些格外的沉重,可想當時孫中山先生,寫每一個字時的心情。
美食美酒以后,必得賦詩留念,這是中國傳統文人的雅興。正如李漁所說:“食也人傳者,”是傳神的總結,同時說明人與食物的關系。在飲食文化史上,有許多文人的影子,蘇軾、李白、杜甫、袁枚、李漁,從古至今,可以排出長長的隊伍。
每一道菜有情感,有自己的個性,它展現不同的地域文化。家常便飯不是一句話說清的,從食中品出滋味,更重要的是它的文化。回味一道菜,如同閱讀記憶、經歷、尋找,形成特殊的空間,發生文化的化學反應。我們不是為了純粹的吃,而是在吃中,追溯它的精神價值所在。
(本文系《小味道》前言)
小味道
作者: 高維生
版本:化學工業出版社,2018年11月
高維生,滿族,1962年12月出生于延邊一個山區小鎮,現居濱州。出版散文集《季節的心事》《俎豆》《酒神的夜宴》《味覺譜》《小味道》等二十余部。主編“大散文”“獨立文叢”等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