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閣



采訪汪天亮,是一個妙趣橫生的過程。因為很少在面對一位受訪者時,不停在時空里給人以角色轉換的幻覺,偶爾是哲學家,偶爾是修行者,偶爾是行吟詩人,偶爾是頑童,偶爾是憤青……訪者也要把自己的大腦同時變成一個強大的機器,以應付每個瞬間各種身份的轉變。而這些身份也可以被歸納起來,就是一位狷介的狂生,隨時都會創造激情的井噴。
在汪天亮處處充滿金句的人生里,他最喜歡一句就是,別人說我是“亂搞”,我說我是“搞亂”。這句潛臺詞就是,突破成為一種生命使命。不斷被人“否定”,又不斷被人認同;同時,也在不斷否定自己、突破自己。從小時候涂鴉,到青年學習系統繪畫,到玩篆刻、玩漆畫,現在玩立體漆藝,汪天亮一直樂此不疲地進行著各種變化,甚至非常享受著變化。確實,如果不夠具備一定心理素質,僅僅從理論上的思辯開始,就容易被汪天亮彪悍的邏輯結構帶領而打破自己的思維節奏。這源于他太愛嘗試各種有趣事物的天性,尤其是在藝術實踐上。他的創新意識無處不在,各個階段的藝術語言都在一變再變。那天下午短短數小時,和一個矛盾統一體的溝通,根本就是一場思想與思想的猛烈交鋒,而且悄然在精彩語言掩蓋下的于無聲處。
思想的深度決定道路的長度
汪天亮的工作室,是進入閩江學院后的一個小斜坡上。去的那天空氣特別透明,陽光是被初秋洗滌過的亮金色。看到戶外木地板和一條長廊,長廊前野野蔓生的幾盆大株植物,散落著幾把戶外桌椅,盡管見不到主人,但也略略透露主人的個性。工作室門口掛著的木牌頗可玩味——“汪天亮漆藝體驗空間”。了解大漆的人其實都清楚,體驗對漆藝鑒賞的重要。在大漆的常識里,肉眼的精微才可真正閱讀大漆的美學精髓。
來開門時見高大的身形一閃,剃光的頭皮也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具有同樣亮度的還有一雙閃亮如漆的眼。他的工作室分三個部分,書房、展覽空間、漆藝工作問。唯有進入書房時看到滿屋筆墨紙硯和成堆書山時,哲學類、藝術理論類書籍佐證他還是相當內秀。鑒于藝術家的思想深度決定他在藝術道路上的長度,所以采訪話題還是從他的思想談起。
盡管汪天亮被業界稱呼為擅長抽象風格的漆畫家,但他認為自己的靈感脈絡,仍然來自傳統文化的影響。汪天亮承認他深受道家文化影響,他甚至認為對道家文化的熱愛也是源自文化DNA里一種積極、有為的宿命論。在老莊的《道德經》里,他讀到華麗的鏡像,超時空的想象力,其中產生的心法,已經超越了一般人想象的極限。道家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對他而言,不僅僅含有數理的原理,而且在拓展他的想象力同時,給他帶來選擇的多樣性。他說他著迷道家詩一樣的表達,因為會帶來多元文化撞擊的可能。尤其是道家“天人合一”的核心思想貫穿整個中國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最為深遠的本源,東方獨有的造物觀念把各種藝術品都看作整個自然的產物,看作是環境的產物。
道家的陰陽與太極理論也對他影響頗深,他熱愛那種既對立又統一的反復交替的感覺,就如征服與被征服要不停轉換,人生才足夠有趣。
“漆很好玩,我特喜歡,它是大自然中最好的黏合劑。漆能包容萬象,你任何想象力都能得到發揮和滿足,這是其他材料做不到的。”汪天亮說。這也是汪天亮為何選擇漆做作為自己最基底的藝術語言原因之一。在試驗過水墨、油畫、素描、雕塑等多種藝術形式后,汪天亮選擇了最能夠表達他的觀念和思想的介質——大漆。朱色、金色、黑色構成了大漆最基礎的底色,這三種顏色又隱含“三生萬物”的道家宇宙觀,當三者結合就產生了大氣與神秘莫測,而且富麗堂皇。汪天亮說,大漆那種神秘莫測的氣息本來就是宇宙里的訊息,可以肆意穿越過去與未來,在人類審美的終極追求里,讓他終于找到了自己。
“汪家樣”與大漆的終身緣分
正如汪天亮的多年藝術道路都在追求一種隨心所欲,大漆這種介質從一誕生之初就與自由如影隨形。大漆,又叫生漆,中國漆,號稱“涂料之王”。大漆的良好物理性能使它幾乎能髹涂在用竹、木、皮、錫、陶瓷、石頭等常用材料做成的胎體上,在與其他材料相結合中更能發揮它的優異性能。大漆雖然是一種褐色液體,但有一種奇特的魔力,一旦與其他顏料相結合,它馬上能呈現“千文萬華”的光彩。因此從本質上看,漆藝兼具繪畫特征和立體特征。正是因為繪畫特性和造型的完美結合,成就了偉大的中國古代漆藝術。
而他從中發現的是漆的自由屬性,或者換句話說,汪天亮是一位非常懂得運用古老的漆的語言,但卻永遠走觀念先行道路的當代藝術家。他說,“在古代藝術技藝和現代藝術理念間尋找平衡點,我們還需要更多的文化自覺和藝術智慧”。
中國當代立體漆藝是受當代藝術思潮的推動,逐漸發展起來的。立體漆藝已經成為當代中國漆藝的學術焦點。很多漆藝家已經認識到單一的平面思維模式對漆藝的制約,也逐漸開始對漆的立體空間表現方面的探索。日本、韓國現代漆藝也給國內的藝術家很多啟發。與傳統漆器相比較,現代立體漆藝術的成型手段是傳統的,然而髹飾的材料則呈現出更為多樣化的趨勢。立體漆藝的重新回歸,昭示了未來漆藝發展的新方向。
所以汪天亮的作品其實非常容易辨認,幾乎還是由朱、金、黑這三色構成。對于前人已經把這三色運用到極致的高度,他仍然毫不猶豫地運用了各種嘗試與突破。傳統漆藝不再成為他的限制,他用漆材料隨心所欲地創作,超出了繪畫和雕塑的界定范圍,承載了更大的信息量,將多種技法綜合運用到漆藝創作中。
汪天亮的漆畫氣韻是以縱橫的姿態,以平面與立體的面目交替出現,充滿了特立獨行的堅持,而且有一種神秘的視覺張力。很多作品以文字入畫,有的以甲骨、鐘鼎、秦篆、魏碑這些平面符號的傳統書法為主題,有的以仰韶文化彩陶紋樣或傳統文物工藝圖案為母體,進而采用分割、移位、重構、交織等手法,組成抽象的構圖。在手法的運用上,蒔繪、螺鈿、堆塑等技藝都是信手拈來,為創作中的觀念服務,讓作品呈現多維度的表現力。古老的漆藝在他的創作中被做得很自由很現代,很有表現力,各種不同材質的創作豐富了漆藝材料的表現力,傳達了更多的信息。大氣磅礴中偏偏流動一種夢幻的藝術語言,神秘超時空的感覺甚至以雄渾高古的沖擊力來震懾人心。endprint
而他的紙上作品也有與大漆交融的影子,當代水墨會與金漆、銀漆相撞出不一樣的火花。而對他產生采訪的興趣,正是被這樣的一系列作品吸引。
山,是他近期反復運用的符號。這也來自道家的陰陽論,山為陽,水為陰,山是代表男性的一種顯性符號,有很多的后續,也是對責任、擔當的文化思考。
有評論家這樣寫道:“在漆藝界汪天亮被認為是‘異端。在同時代畫家中,他不但有極怪誕的幻想,而且是一個創造力極為豐富,時速性跳躍性極強的藝術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變化多端的狂熱的藝術創造者和探索者。”
這些年來,汪天亮的作品被很多歐美的藝術評論家和藏家進行了多元的解讀,盡管在各自歷史的發展脈絡上,東西方的認知也在其間進行無縫的融合。在臺灣,漆藝界為他作品呈現的屬性概括為一個代表學術高度的固定名詞——“汪家樣”。
汪校長的日常
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工藝美術學會理事、中國工藝美術學會漆藝專業委員會常務理事、中國雕塑學會漆藝專業委員會常務理事、副秘書長、中國美協福建美術家協會常務理事、福建省漆藝文化研究會會長、閩江學院藝術系主任、教授。福州工藝美術學校校長。
在這一長串閃閃發光的頭銜背后,除了藝術家身份,汪天亮更認可的是一個很讓他覺得驕傲的身份,汪校長。
在福建教育界,很多業界人士都知道汪家是“一門三校長”。汪天亮的父兄都是在兩所高等院校任副校長一職。尤其是他的兄長,除了行政職務的口碑外,在個人學術方面也是頗有建樹。這樣言傳身教的家學淵源也注定他在藝術教育上的孜孜以求。
所以他可以在福州工藝美術學校一做18年校長,集教學、創作、管理為一身,為全國的工藝美術界培養了大批的專業人才。在他的推動下,全國藝術類高等院校在國畫、油畫、版畫、雕塑等基礎科目之后,又納入了漆藝這個門類。到現在他還堅持授課,講他最喜歡的藝術史。
盡管是一位上海人,但他對福州這個城市的熱愛,也是深入骨髓。講起這個城市的歷史也是如數家珍,五口通商的市場繁榮曾經為這個城市的藝術品也帶來了大發展,所以他一直想為這個城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目前汪天亮正在召集福州像他一樣的漆藝大師在做一件城市級大事:用國際視野打造福州漆都品牌。對此,他認為要振興福州漆藝,一要靠政府重視和支持,二要靠高等院校培養人才、學科建設、科研,三要靠藝術家的努力,共同形成一個傳承的態勢和氛圍。“福州漆藝未來的發展在于,固守好自身傳統同時善于吸收別人長處。”他說,“福州既有歷史又有當代,作為漆都當之無愧。擦亮這塊品牌,我們老漆藝人一定會全力以赴。”格局之外,是一顆赤子之心。
汪天亮到現在都喜歡津津樂道幼兒園的一件趣事:小時候幼兒園一天有三次點心時間,可以吃到紅棗、巧克力、雞蛋煎餅這三樣東西,但按規定一天只能吃一種。小天亮不按規矩出牌,哭鬧地三樣都要吃。幸好老師特別睿智,給他建議可以一頓吃一種,這樣不就一天就可把三種東西都吃了。他很開心地接受了。
小事雖小,但是也彰顯出汪天亮的天性,并一直貫穿在他的生命中:可以很大膽,也可以很變通。
各家評說汪天亮
范迪安(中央美術學院院長):他的風格總體特征可被看作是當代漆藝世界的抽象表現主義,兼具表現性的藝術語言和抽象性的圖繪方式。他努力在古典的精神和當代的形式語言中尋找結合點,在自由的點、線、面中呈現出充沛的精神活力本源和創作軌跡。通過大漆之藝,汪天亮將中國古典藝術的氣象與當代藝術的氣息聯結了起來。他在藝術媒材上自如地游走于平面與立體形態,在體積、空間、線條與塊面的漆藝組合里各得其所。一方面,他用形而下的漆之“器”去探索形而上的藝之“氣”,使不同形式、形態的漆制品成為大漆精神的載體,豐富了我們對大漆藝術的認識,另一方面,他擴展大漆藝術領域的實踐,使大漆藝術得以更廣闊地走向今日的生活空間。
喬十光(著名漆畫藝術家、中國現代漆藝的開拓者和漆畫創始人之一):在漆藝創新上,汪天亮將漆立體造型作為自己的亮點,面對種種阻力,依然大膽地開始了自己的漆立體造型創作。是中國漆立體造型概念領域中為數不多的探索者和開拓者之一。他的“大器”系列作品,以《道德經》中“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哲學語境為原點,展現出大氣、沉寂的藝術效果。這些作品所包含的文化意蘊,使得他的作品超越了純繪畫和純雕塑的范疇,在福州脫胎漆器固有的輕巧精致、華美綺麗中又增加了雄渾大氣、豪放磅礴之美。
馮冠超(輔仁大學應用美術系專任教授):汪天亮作品在構圖、形式、肌理、色彩等藝術語言的整體處理上,既繼承了中國傳統的審美特點,又以獨特的形式體現出當代審美意趣。無論是漆畫或大漆水墨作品,他的筆勢繪畫暗示著禪學和中國書畫的交融。而剪紙、拼貼、符號、復合媒材的高度提煉、綜合運用,與多層次布局,使汪天亮的作品在層次與肌理的呈現更勝人一籌;汪式天地既帶有以禪學中心哲思的“頓悟”呈現,又帶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內在之氣,這股內在之氣,體現出構圖上的微妙力量與內在生命力,使整個空間充滿生機。
(編輯/李木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