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爭座位帖》，又現北宋拓本

2018-01-12 16:51:30譚棠村

收藏·拍賣 2017年10期

譚棠村

碑文，歷來是天下學子鉆研前人書法的絕佳材料。為此，古時人們便前赴后繼地把經典碑文的內容拓下，形成了歷代拓本。但隨著時光的流逝，原先的石碑總會遭受風雨侵蝕，字跡也會愈加模糊。于是，年代越早的拓本，便越能真實再現碑文的原貌，自然在眾多拓本中也更為珍貴。本文正是基于這點，講述一件顏真卿《爭座位帖））年代斷定和版本辨考的過程。

《爭座位帖》亦稱《論座帖》，為唐代書法家顏真卿行草書精品，是廣德二年（公元764）寫給定襄王郭英義的書信手稿。此稿信筆疾書，蒼勁古雅，為世所珍。但《爭座位帖》原跡已逸，相傳真跡在北宋時曾藏西安安師文家，蘇東坡曾親眼見過。安師文據真跡摹刻上石，即世稱關中本（亦稱陜西本）。此碑今存西安碑林，惜早已模糊蝕損。歷代均有拓本，以宋拓為最珍。

宋拓之中，據王壯弘《崇善樓筆記》載，以晚清四大藏書樓之鐵琴銅劍樓藏北宋拓本為第一，可惜今已不知尚存人間否。而存世之宋拓，以吳榮光、潘仕成、梁啟超遞藏北宋拓本為第一。翁方綱題跋定為北宋，民國七年有正書局亦作為北宋拓本影印出版，鄭孝胥有跋，復為梁啟超重金購藏，今入國家圖書館善本特藏部，為當今學術界公認之北宋拓本。

此外，還有何紹基題跋宋拓本，今在上海圖書館，為國家一級文物。其次，則有啟功題跋、妙鑒齋藏南宋拓本。

上述三件，堪稱目前存世博物館級別的《爭座位帖》宋拓精品。近年皆已影印出版。

筆者新發現的董其昌、查瑩、姚元之、溫肅遞藏，羅振玉題跋北宋拓本《爭座位帖》，與上述諸本細細比對，可確認同為關中本，氊拓之精善頗足抗衡；細校此件與吳榮光、潘仕成、梁啟超遞藏之公認北宋拓本當為同期之物。誠羅振玉題跋謂“楮墨俱古、毯拓精善，至可寶貴”也。至于其年代的斷定過程，經過幾番細致、縝密的比對，頗有幾分偵破案情真相的意味。

藏印，從董其昌到溫肅的遞藏

此件拓本上的藏印，由于年代久遠，多已印色暗淡不可辨，可辨認者，有“董氏玄宰”“查瑩一字映山”“元之”“姚氏伯昂”“桐城姚氏小紅鵝館所藏”，“百越過眼”等。可知至少曾經董其昌、查瑩、姚元之、溫肅遞藏。（溫肅舊藏見羅振玉跋）

“董氏玄宰”藏印在拓本之末，勉強可辨。下方尚有一印，當亦是董其昌之印章聯鈐。查瑩則是清藏書家。他繼承祖父書畫和藏書的收藏傳統，并精于鑒藏書畫。“元之”“姚氏伯昂”“桐城姚氏小紅鵝館所藏”等印，均是清代書法家姚元之藏印。

溫肅，字毅夫，號檗庵。廣東順德人，曾為清溥儀帝師。1902年舉人。次年中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繼任國史館、實錄館協修官。1910年授湖北道監察御史，任內上疏彈劾權貴。民國后，游說各地效忠清室。1917年張勛復辟，被授都察院副都御史。失敗后歸里。1922年后追隨溥儀，曾“奉旨”在南書房行走。1929年授聘在香港大學教授哲學、文詞兩科。晚年因病告假歸鄉。1939年病卒。謚文節。溫肅晚年皆在粵港，故此件在廣東保存至今，嶺南多潮且蟲蛀，于此可見。

羅振玉提跋，直指年代遠早于明

此帖后有羅振玉題跋，錄如下：

魯公論坐位帖，世人皆以“右”字下半之口字未泐，為宋拓。亦未足信。要在使轉頓錯朗，然如出自手書者，乃為佳耳。寒齋有張瘦銅先生藏本，翁閣學題字千余，考其波磔點畫至詳，與所作《蘭亭考》正同。玉嘗聚舊本十余，一一勘校，知所考仍多未合，蓋推舉愈密，耳目益淆也。

此本為毅夫先生所藏，楮墨俱古、毽拓精善，望而知為數百年物，至可寶貴。壬戌仲冬，同在都下，出以囑題，謹書冊尾，以志眼福。上虞羅振玉記。

羅振玉提及三點，一是世以“右”字下半之口未泐者為宋拓（盡管羅振玉自己未將該點作為宋拓唯一依據，而加上“轉頓錯朗，然如出白手書者，乃為佳耳”以作為輔助鑒定之法），二是此為“毅夫（溫肅）先生所藏，楮墨俱古”，此件今天上手觀閱，的確如羅振玉所言，楮墨俱古。第三點是，羅振玉指此件為“數百年物”，故此件年代當在明代之前。

比對，以歷代版本、著錄準確推斷年代

既然年代遠早于明代，那又如何進一步敲定拓本的年代？筆者通過翻查著錄，并對比歷代拓本，一步步逼近年代的真相。

文物出版社在20世紀80年代曾編輯出版《歷代碑帖法書選》，當中的《爭座位帖》，選印的是北京市文物商店藏明代拓關中本，明拓本“右”字已損，第十一行“回”字已損，后面模糊缺損者更多，如第21行“坐若一時從權”，諸字多已爛壞。第27、28行，兩個“竊”字亦已爛壞，第34行“五品以上供奉官自為”亦已不可辨，這種情況，最后幾頁尤多。而新發現的拓本則——清晰，加之整體毽拓的精善程度不可同日而語，故從另一方面證實其年代當遠遠早于明拓之本。

和啟功題跋南宋拓本比對

把此帖與啟功題跋妙鑒齋藏南宋本對比，可以發現后者多處字跡已模糊，可知《爭座位帖》碑文在南宋時已有一定破損。如第43行“出入王命”的“出”字，啟功題跋妙鑒齋藏南宋本“出”右上角已損缺，此帖則更為清晰，另外，此帖“振”“冠”二字亦更清晰完好。

另外，此帖“右”字未損，啟功題跋南宋本“右”字已損。另，第一行的“月”字及周圍，本拍品均完整，而啟功題跋南宋本“月”字右下角已損，周圍亦多損點。第12行“可不做”的可字下部，啟功題跋南宋本已損，本拍品清晰完整。第27行，“竊”字“姑”字，啟功題跋南宋本已損，本拍品清晰。第51行，“之友”二字，啟功題跋南宋本已損，本拍品極為清晰完整。這種情況，后面更多，如倒數第二行的“震電”，本拍品亦更清晰完整。倒數第七行的“家”字，本拍品亦更清晰。由上述多處對比可知，此帖誠非趙宋南渡以后之物。

同治二年方小東曾提及此姚元之藏本

啟功、龔易圖定為南宋本的妙鑒齋藏本《爭座位帖》，內有方小東題跋：

惟是帖宋拓最佳，元明次之……予數十年來，所見及所藏，不下千本。以梁芷林（筆者按，即梁章鉅）中丞之本為第一，誠以兩宋舊拓，華亭（按，指董其昌）收題，輒有酬對四字俱清，而風韻更復勝美，戲鴻重刻（按，指戲鴻堂法帖），當即據是，可愛也。次則姚伯昂總憲、何子貞太史所藏。endprint

方小東數十年所見《爭座位帖》不下千本，而以梁章鉅藏本為第一、姚伯昂（姚元之）藏本為第二，何子貞藏本為第三。

但方小東將姚伯昂（姚元之）藏本、何子貞藏本以及妙鑒齋本皆作為明本，后為龔易圖和啟功糾正，多方比較之后確定妙鑒齋本為南宋本。而何子貞藏本今在上海圖書館已確定為宋本，姚伯昂藏本當即此件拓本。方小東評定為居于何子貞藏本之前。

和何紹基題跋宋拓本比對

上海圖書館藏宋本，有何紹基（子貞）題跋。為宋時精拓關中本，現定為國家一級文物。與之比對，此帖有七八處明顯優勝。第一行“有”、第三行“右”字，清晰度皆不分高下。第27行“竊”字，及一“見”字，上圖宋本已頗有模糊（蟲蛀則不計），本拍品清晰完整。第51行，“之友”二字，上圖宋本已有損，而新發現拓本清晰完整。第58行“上”字，上圖宋本一橫已損，本拍品完整。倒數第二行，“震電”二字，上圖宋本已漫糊，本拍品清晰。倒數第一行，“以”字，上圖藏本已模糊，本拍品十分清晰。

“輒有酬對”四字，以此本最為清晰勝于吳榮光、潘仕成、梁啟超藏北宋本

世稱《爭座位帖》中“輒有酬對”四字，北宋拓安刻（即關中本）清晰，而后來所拓及翻刻時此四字已經漫壞。而此帖則四字清晰完整，定為宋安刻原拓，非后來者可比。

以下為“輒有酬對”四字比對諸本。

（1）與吳榮光、潘仕成、梁啟超藏北宋本比較，“輒有”二字，損毀程度幾乎一樣，而“酬”字，本拍品稍微優勝，至于“對”字，本拍品則清晰得多。

（2）與上圖何紹基題跋宋本比較，“酬對”二字，新發現拓本也更為清晰。

（3）與董其昌藏宋拓本比較，“酬對”二字，亦是新發現拓本更清晰。

（4）與啟功題跋妙鑒齋藏南宋拓本比較，新發現拓本“酬對”二字及周圍清晰完好得多，啟功題跋妙鑒齋藏南宋本此處已損毀。

（5）日本三井美術館藏明拓本，及文物出版社出版明拓本，“輒有酬對”損毀更嚴重。不可相提并論矣。

故這件新發現的《爭座位帖》，為目前所見存世諸本中，“輒有酬對”四字最清晰之本。

整體和吳榮光、潘仕成、梁啟超遞藏北宋本比對

吳榮光、潘仕成、梁啟超遞藏北宋本，有翁方綱、鄭孝胥、梁啟超題跋，今藏國家圖書館善本特藏部，是公認之北宋拓本，本拍品與其細細比對，字體之清晰，整體之精善，竟不分高下，小有差異者，除上述“輒有酬對”四字，本拍品更好之外，第27行，“竊”字及旁邊“也”字、“姑”字，本拍品更為清晰完好。但“出入王命”的“出”字卻比梁啟超藏宋本差。而第51行，最后的“容”“之友”三字，本拍品則又優勝于梁啟超藏宋本。其他字，即使細細比對，亦難分高下。細校本拍品與公認為北宋拓本的吳榮光、潘仕成、梁啟超遞藏本當為同期之物。

本文比對諸本：

①北宋拓關中本（吳榮光、潘仕成、梁啟超遞藏，翁方綱、鄭孝胥、梁啟超題跋，今藏國家圖書館善本特藏部）是公認的北宋拓本。

此本曾在民國七年有正書局影印出版，書名為《北宋拓顏魯公爭座位帖潘氏海山仙館珍藏》，翁方綱題跋定為北宋拓本。后為梁啟超重金購得。再后，入國家圖書館。2006年9月浙江古籍出版社以“國家圖書館特藏部特藏梁啟超舊藏碑帖精選”方式影印出版。

②宋拓關中本（上海圖書館藏，何紹基題跋本，為國家一級文物）。

上海圖書館藏珍本碑帖叢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5月第一版。

⑤董其昌藏本，未詳年代，“右”字未損，對比之下，當在啟功題妙鑒齋藏南宋拓本之前。中華書局2015年影印。

④南宋拓本（啟功題跋，妙鑒齋藏本）“右”“出”字稍損。

中國書店出版社2016年影印出版。

⑤日本三井美術館藏明拓本，“右”字、“出”字已損。

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影印出版。

⑥明拓關中本北京市文物商店藏

文物出版社1984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