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東
盡管西方各國都有慶祝圣誕節的傳統,但具體到細節上還是有所不同。比如在荷蘭以及比利時的荷語區,“圣誕老人”早在每年12月初就會造訪各大城鎮。他的形象也和好萊塢的“美式圣誕老人”有出入:并非特別富態的身材、頂著像是王冠一樣的帽子以及手持金色華麗權杖——名為“圣尼古拉斯”的荷蘭版圣誕老人簡直就像是來自另一個次元。
最為重要的是,在圣尼古拉斯身旁作伴的并非麋鹿或是小精靈,而是一位名為“黑彼得”的小助手。傳說黑彼得的職責是幫助圣尼古拉斯向孩子們分發禮物和糖果,他通常需要穿過煙囪到達孩子們的臥室里,所以臉上“沾滿了黑色的煤灰”。因而才被稱為“黑彼得”。

在荷蘭及比利時的荷語區,“黑彼得”被視為荷蘭版圣誕老人的小助手
這個歷史悠久的傳統文化角色在最近這兩年里遭遇到了挑戰:不少有色人種、尤其是非洲裔的荷蘭人認為黑彼得這個角色帶有十足的侮辱性,非洲裔社群無法接受通過這種帶有種族歧視內涵的方式來慶祝佳節。
在荷蘭不少城鎮舉辦的“歡慶圣尼古拉斯入城”儀式上,打著“反種族歧視”旗號對黑彼得進行抗議的人群和那些打著“保護文化傳統”捍衛黑彼得的人群發生了口角乃至肢體沖突——“政治正確”和“捍衛傳統”之間的文化戰爭就此掀開了。
有關“黑彼得”角色是否含有種族歧視內涵的討論每年都要在荷蘭各大媒體上進行一次。然而在2017年的圣誕季,這番辯論走出了荷蘭,成為了歐美其他國家也在熱議的話題。
一些自由派媒體批評說黑彼得是某些荷蘭人“重溫殖民帝國舊夢”的一種方式,稱圣尼古拉斯的故事早在中世紀就有存在,但黑彼得這個小助手的角色直到近代才出現——恰恰就是荷蘭作為殖民帝國向外拓張的“海上馬車夫”時代。
在荷蘭海外殖民達到全盛的17世紀,這個本土面積不到5萬平方公里的歐洲小國在今天的印度尼西亞和加勒比地區建立起了龐大的殖民帝國,史稱“荷蘭的黃金時代”。與此同時,荷蘭也在大西洋的“黑奴”三角貿易中占據了相當重要的角色。特別是在16世紀末,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海洋貿易勢力被荷蘭取代后,這個國家幾乎壟斷了大西洋上的奴隸交易市場。
荷蘭應用科技大學研究媒體和文化的喬克·哈慕斯教授介紹說,黑彼得這個角色最早出現在19世紀中期的荷蘭童話故事里,作者是當時的童話作家讓·申克曼。
從當時出版的童話插畫中不難看出,最早的黑彼得穿著北非摩爾人的傳統服飾,還有著被涂成大紅色的厚厚嘴唇以及帶有非洲色彩的大耳環。“在申克曼的文學構想中,黑彼得顯然就是一個‘黑奴”,哈慕斯甚至猜想黑彼得的現實靈感來源就是當時荷蘭王室從埃及開羅購入的一位“黑奴”,因為“申克曼一直對荷蘭王室非常感興趣,也和一些王室成員有來往”。
阿姆斯特丹大學文化理論家梅克·博爾認為,黑彼得這個角色之所以應當被重新評估還因為“他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帶有負面色彩”,博爾說小孩子們通常會對黑彼得的到來感到恐懼和擔憂,因為他也會幫助圣尼古拉斯懲罰不聽話的小孩子。博爾舉例說,有很多有色人種的小孩就在學校里被其他孩子稱作黑彼得,這個角色的負面色彩顯然已經外溢到了現實生活中。
“很多荷蘭人不得不承認的是,一個建構在你兒時記憶里的角色的確有著近乎病態的文化隱喻。”她說。

黑彼得這個角色最早出現在19世紀中期的荷蘭童話故事里
黑彼得這樣一個充滿爭議的角色在荷蘭過去以白人為主的人口種族構成下,并未掀起太多波瀾。然而二戰后全球殖民體系的瓦解改變了這一切:隨著曾經的殖民地紛紛宣布獨立,殖民地的不少居民為了保住荷蘭國籍選擇移民到荷蘭本土。這個國家的人口多元化程度也相應地越來越高。
在這樣的背景下,非洲裔背景的荷蘭表演藝術家昆西·加瑞于2011年在互聯網上發起了名為“黑彼得是種族主義象征”的抗議運動,對外表達出了期望全社會能就此引起重視并加以改變的聲音。這一抗議運動很快得到了一些地方政府的支持,包括阿姆斯特丹和海牙在內的一些荷蘭城市宣布他們會對黑彼得的形象進行改造。
不過并非所有人都對這一改變表示歡迎。在近幾年西方各國種族沖突激化、“白人至上”主義抬頭的大背景下,黑彼得的去留問題在荷蘭也被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高度——沒有一方愿意在這一象征性的議題上妥協。
荷蘭時報在線報道稱,在這一個圣誕季全荷蘭范圍內就發生了數起和黑彼得相關的對峙和沖突。早前的11月,有將近40多位“白人至上主義者”開車堵住了荷蘭北部A7高速公路位于赫勒芬的出口,目的在于阻止示威者前往當地“圣尼古拉斯入城儀式”的現場表達抗議;大約一周之后,又有十位涂成黑彼得樣子的種族主義者闖入了位于烏德勒支的一所學校,要求那里的非洲裔老師“滾回自己的國家去”。
值得注意的是,在荷蘭,公開要求捍衛黑彼得的并非全是處于社會邊緣的極右翼人群。很多跡象顯示,認為“不應該或沒有必要改變黑彼得”的荷蘭人其實也是主流聲音中的一種。
《荷蘭時報》的另一篇文章指出,有意對2017年圣誕季“圣尼古拉斯入城式”進行改革的人集中在包括阿姆斯特丹和海牙在內的幾個大城市。而很多稍小的城鎮,并無意對傳統做出任何妥協。鹿特丹《通用時報》早前對272個荷蘭自治市的市政廳進行調查訪問,結果顯示有239個自治市在這一個圣誕季里都會在其“圣尼古拉斯入城式”和其他慶典活動里繼續采用黑臉彼得的角色。
事實上,就連荷蘭首相馬克·呂特本人也認為黑彼得“沒什么大不了”。他在2014年談及這一話題時說“黑彼得就是黑彼得,他不是綠彼得也不是黃彼得,他就是一個傳統文化角色”,呼吁不要過度拔高其含義。
黑彼得的爭議風波在2015年甚至被擺上了國際外交舞臺。聯合國消除種族歧視委員會當年對荷蘭發出警告,要求其盡快在圣誕慶祝活動中去掉黑彼得這一角色。該委員會稱“這一角色是對非洲人民刻板印象的刻畫,同時還有美化奴隸制度的含義”。
盡管很多荷蘭人對聯合國“干涉內政”的做法嗤之以鼻,包括阿姆斯特丹在內的一些大城市還是行動了起來,決心要從這方面提升一下國際形象。
這些城市的市政廳想出了折中方案來慶祝圣誕節——把黑彼得完完全全改造得和非洲人的形象無關。于是,在這兩年的慶祝活動中,名為“煙灰彼得”的新角色出現在了圣尼古拉斯的左右:這是一個無法判斷種族背景的角色。他臉上涂抹得不均勻的黑色顏料很清楚地證明,他就是因為鉆了煙囪才搞得如此狼狽。

“歡慶圣尼古拉斯入城”儀式上,打著“反種族歧視”旗號對黑彼得進行抗議的人群
這一方案后來在2016年起被荷蘭RTL電視臺采用。該電視臺決定在圣誕季的所有節目中都將使用這樣一個“煙灰彼得”的形象。該臺一位發言人說“這將是一個既保留了荷蘭傳統文化又去掉了冒犯性糟粕的新彼得”。
然而RTL的這一舉動并未得到好評,反而遭到來自各方的抵制:一方宣稱“煙灰彼得”也無法改變其種族主義內涵;另一方則吐槽說“這個彼得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彼得”。很快,荷蘭的互聯網上“拒看RTL”成為了新趨勢,選擇兩邊都討好的RTL成為了眾矢之的。
最初將黑彼得推上爭議中心的加瑞坦言,事到如今大家肯定已經不再是為了爭論彼得的臉究竟應該怎么畫,而是在為了自己理想中的荷蘭社會而做斗爭:一方希望荷蘭能夠越來越種族多元化,一方則認為白人為主的傳統無論如何也不能妥協。
比如,近年來崛起的荷蘭極右翼政黨自由黨就是捍衛黑彼得的最強大政治力量。該黨曾在議會提交議案,要求將“黑彼得是非洲人”的角色設定寫入法律,以保衛荷蘭傳統文化;當阿姆斯特丹一家法庭判決說黑彼得帶有負面影響后,該黨的數名成員打扮成了黑彼得進入法庭展開抗議。
“重點不在于黑彼得究竟該不該被禁止,而在于大家是否有意識和決心去直面荷蘭社會中長期所存在的、比方說像自由黨這樣的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殘留勢力。”加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