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寧
【摘 要】自媒體的出現和社會技術變遷密切相關,它的興起對適應了媒體集團的播音與主持藝術專業造成了重大的沖擊。與過去的媒體集團諸多難以克服的弊病相比,自媒體的優勢在于質樸、模塊化和翻轉專業,但它自身卻可能制造出其他社會問題。
【關鍵詞】自媒體;媒體集團;播音主持;技術
中圖分類號:G22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7)24-0089-03
一
2003年,美國學者謝因·波曼與克里斯·威理斯嘗試捕捉一種新的媒體現象,并暫時將這種現象命名為自媒體(we media,或譯為草根媒介),它初步的定義是:“普通大眾經由數字科技強化、與全球知識體系相連之后,一種開始理解普通大眾如何提供與分享他們本身的事實和新聞的途徑。”[1]異軍突起的自媒體是否會顛覆整個傳媒行業我們不得而知,但它的表現已經讓所有人為之側目。當播音主持專業的教師關起門來沾沾自喜地教學生節目應該采用“主持人重心制”的時候,自媒體已經在門外悄無聲息地改變了格局。學者伊尼斯有句聽上去頗為極端的名言,“一種新媒體的長處將導致一種新文明的誕生。”它們的密集涌現和交互勾連意味著,新的人類群體正被開發,一種不受政府和企業利益支配的獨立媒體成為可能。自媒體是由基層自發組織,一種由人的行為而不是由人的意圖所造成的,媒體自動演化的結果。“人類社會中發明的產生、影響和保存不僅僅遵循發明人的意志,起選擇作用的社會環境像樹上的苔蘚一樣可能發生改變,某種發明可能在根本沒有樹而只有灌木和花的環境中得到迅速地發展。”[2]魯迅說:“其實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自媒體正是無數普通人在信息密林中踩出的傳播小徑。
與自媒體相比,媒體集團的運營成本極大,每個欄目、節目開始前都必須經過調研論證、策劃設計、可行性研究,調動無數人力、物力,考驗當事者的決斷以及對誘惑的抵御力。正式開始后很難變通,如果遭到觀眾批評,只能做些局部調整,直到閱讀量、收視率明顯下滑,廣告收入驟降,才忍無可忍叫停。因此,原本指望的規模優勢反遭規模制約,宏大的體系、繁復的信息印證機制都可能被相互抵消,導致資源壟斷者還要去收割民間資源以彌補自身虛弱。據說,現代媒體集團的愿景是,從海量數據中提取真正有價值的信息,然后精準地交付給需要的人。超能提純手法和全面預知受眾需求的夢想能否實現,取決于未來的人類如何理解技術統治。回到傳播學的角度,這種思路依然沿用過去的“主體-受眾”二元框架:主體具有正確意志要推行,主持人代表主體出場,在主體與受眾之間負責“傳必求通”,關注者是白紙似的傳播對象,保持假想的忠誠。更不用說老套傳播理論中“宣傳目標、聽眾類型、媒介特性”的分類方式,所依據的無非是我說你聽,自上而下的精英主義態度。在平民時代,即便不考慮塔西佗陷阱,媒體集團公信力的流失也在預料之中。
媒體集團將自媒體之“新”當作客戶端數量上的增加,混淆了發展媒體和媒體發展的區別,而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媒體所用的技術不是中性的,政府和企業由于本身的職能和結構,注定不能融合這些優勢。變化的豈止平臺?任意一個自媒體冒出的創意,只要其他自媒體覺得有趣就會跟進并改良,如果反響不佳則如逆水小舟及時調頭,迅速完成特定情勢下的自我調適。如果將來有誰受此啟發獲利,也不會卷入版權糾紛,拖累資本鏈條。一個分散的系統是一個需要各方獨立作出決定的系統(哪怕某個決定可能與其他目標相沖突),自媒體每次測試只需付出極小的代價,它應對未來的方式不會像媒體集團那樣因為觸及利益而發動權力斗爭,或絞入行政體制的惰性循環里費時耗力。
當然,解構大流媒體并不會自動擺脫一種聲音,任何媒體上的內容都可以變為另一種媒體。在發達國家,自媒體主動退守社會邊緣,用自己的偏見反撥大流的偏見,起到補償甚至爭鳴作用,以期扭轉全球同質化趨勢,反抗媒體集團的符號霸權(川普在Twitter說《紐約時報》做假新聞即是例證)。不過就如同不允許存在脫離銀行系統的集資方式一樣,部分發展中國家并不允許外資控股自媒體,除非它們可以被納入國有媒體發展計劃且不需財政供養。這些國家普遍的態度是,自媒體可以憑借解決就業問題的功能而暫時存在,其法律地位曖昧不明,始終徘徊于灰色地帶。因而在市場發育不全的地區,那些既沒被媒體集團收編,也沒被行政手段消滅的媒體,常常扎根于媒體集團難覆蓋,收益少,不愿進一步延伸的位置,比如偏遠山區、LGBT社群、反對黨、移民團,或者行政管控不便細化的層面,比如地下娛樂業等,而在災害預警自救、群體抗議聯動等領域難有作為。[3]
有趣的是,為審查言論而開發新技術以控制新技術的做法在客觀上推動了新一輪技術升級,更坐實了媒體變革潮流的勢不可擋。如今已經很少有國人在網絡平臺上觀看電視節目了,更多的人是在電視平臺上觀看網絡節目。網絡流行語和電視主播口語之間已經有了不可彌合的時差,這種時差正是技術化程度不均的表現。沒有比這更尷尬的事了:許多自媒體從業者都沒有經過“正規培訓”或“科班教育”,而他們制作的節目,僅從大數據顯示的結果來看,卻要比“專業人士”在“正式平臺”上推送的成品影響更廣泛、持久。[4]不少有編制的媒體人借助風口往自媒體方向流動,還有的節目干脆不再需要主持人,或以巧妙構思架空,或請更具表現力的嘉賓取代。
與此相應的,是全國每年有成千上萬的播音與主持藝術專業學生畢業,其中只有極少一部分被媒體集團吸納,其余要么轉業,要么失業。而在廣播電視節目發源地的美國,僅有幾所大學開設通訊、廣播、新聞學士或廣播電子媒體藝術專業。學生在公共服務場所(商店、公司、學校、交通站、臨時會議等)的廣播系統工作,甚至只要求高中文憑即可。[5]于是有人問:本專業的競爭力到底在哪?我們是否還有花4年學習的必要?
二
簡單地說,播音與主持藝術專業是為全國大大小小的媒體集團配備的,在后者的工作崗位沒有增加的情況下,前者擴招當然會導致學生就業無門。直到自媒體來臨,學生對體制的依賴才有了紓解,不過,它的興起卻沖擊了播音與主持藝術專業的“專業主義”。這一點上,我們從剛才自媒體與媒體集團的對照中已經可以看出端倪,在以下對自媒體的三種時而交叉,時而趨離的特征的分析里,將看得更清楚明了。
(一)質樸
2006年美國《時代周刊》年度評選的封面人物是一個人和一臺電腦。那個人可以是你,可以是我,可以是任何在網絡上記錄、傳播信息的人。每個互聯網的使用者都把21世紀推向數字時代,這股潮流所引發的傳播方面的變革,要求減少、降低、縮短節目的制作成本、周期等因素(與媒體集團動輒數百萬的設備不同,自媒體設備價格幾百到上千不等)。我借用波蘭導演杰西·格洛托夫斯基的“質樸戲劇”(Poor Theatre)這個詞匯,描述自媒體為“質樸媒體”,其核心要素是:一臺可聯網設備和一個自覺的人。
質樸不是專業性的初級階段,而是網際傳播的最低要求。其代表首推以艾當·酷睿的“每日源代碼”為標志的播客(Podcast)一族。這顆在媒體集團盤踞的環境中突然冒出的新芽,僅用了數年時間就在世界各地播撒完種子,其秘訣總結起來非常簡單:播客們錄制節目上傳網絡,關注者搜索點擊訂閱下載。這種傳播形式將信息權轉移到平民手里(儲存、刪除內容,離線欣賞;控制播放速度,跳過、重復、優先觀看,截取某個片段;改變原聲畫;打賞或發彈幕),完全改變了媒體集團中整齊劃一的輻射路徑,首次將必須達到預定目標的“反饋”,真正轉化為發生在同一平臺上兩個平等主體之間的“互動”。反饋越多,預定目標越難達到,而互動越多,提前預定目標的意義就越小。自媒體處在粗糙、開放的廣場中而不是精致、封閉的鏡框內,令聲像的生產與消費得以相互切換,提高了關注者參與創編的熱情,更促進了播客的自覺性。
新聞方面,和中國不少網媒關閉評論區的小動作相反,韓國自媒體“Ohmynews”的特色正是評論區內產生新聞。它們的口號是:“每個公民都是記者”,因此這個網站編輯、發布讀者公民的新聞來稿,“開源報道”。為回應對事實驗證的質疑,Ohmynews開設了免費的“公民新聞學校”,在這個彼此分享的中心,志愿于新聞的普通人相互認識,并學習使用編輯、印刷、廣播、電視、攝影等門類常用設備與軟件。[6]瞬間發生的街頭新聞要求報道和傳播要即時生成,此事唯有恰好身在現場的公民能勝任。從速度上比較,它肯定快過最高效的層層上報,最簡短的開會研究和最直接的宣傳指令;從內容上觀察,自媒體極少使用官方樣板語言,既然“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對美國進行國事訪問,并與美國總統川普進行了親切友好的交談”并不比“英國女王去美國找川普聊天”多出什么實質信息,那么為何不用質樸版本,使其更容易成為各方解釋的公共素材?
(二)模塊
社會的演進逐漸把作為最小單位的模塊從整個傳媒活動中凸顯出來,它的插接組裝類似細胞的有絲分裂,是一種在多層次框架下各分布節點的交互整合與迭代循環,得到諸如將一個軟件掛接到另一個軟件的Technorati API、多平臺文件同步響應的resilio sync的技術支持。
媒體集團不可能主動變革,它既受制于行政命令錯失良機,又日漸臃腫缺乏動力,一旦遭遇發展瓶頸,要么繼續擴張吞并,加重尾大不掉的官僚主義,要么投資新媒體集團,在追求全局、整體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從而引發管理危機,而不是像我們從iTunes、YouTube、Tumblr、Facebook、Wikipedia、line等成功的網絡平臺所學習到的那樣,打破某個剛性結構均衡,引發模塊的分裂與重組,靈活調配使用比例,引領未來媒介的方向。
舉例說明,在美國主持類職業詞匯中,有播報員、體育賽事解說、新聞主播、談話節目主持、音頻馭者廣告制作與產品促銷人之類的對口區分,而中國卻統統將這些人冠以播音員、主持人頭銜。播音員、主持人這兩個名詞,由于學科建制的原因,包攬概括了許多本不屬于它們的概念,以至不少人在播音、主持究竟有多重要的無謂爭論中迷失了要點。它們并不是職業身份,而是和策劃、采訪、寫作、拍攝、錄音、編輯并列,由工作內容定義的工種,是記者和演員在特定語境下的模塊別稱。其專業訓練大量借鑒了新聞專業和表演專業的方法,比如口語評述和聲音控制。
當然,表演與主持不同。表演排練不同于儀式模擬;表演是角色轉換,主持是推進儀式活動;表演者是舞臺角色的扮演者,主持人是活動儀式師(a master of ceremonies)。不過從模塊的角度看,主持雖然不是表演,主持活動卻可以看作社會戲劇中的儀式表演(ceremony performances),無論這個儀式活動發生在媒體還是現場,他都“將現實生活行為轉換成觀念化文化形態……藉此團體得以調整以適應內部變化和外部環境”。[7]關鍵在于我們愿不愿意改變思維方式,根據實際情況去探索分解組合法。越是在傳達與表現難分難解的現在,我們越是要識別出模塊,以便自由合成各種形態,進而提升跨主題、跨平臺、跨地區的聯合節目制作水準。
(三)專業翻轉
采、編、播固然有信息工業的內在邏輯,但其外部流程卻完全任人作為。當帶有宣傳任務的媒體集團把一切交給貌似專業的既定流程的時候,照稿子念的人形傳聲筒、按腳本演的提線木偶就接踵而至了。他們在節目與節目、主題與主題之間塞些無所用心的串詞(好的,讓我們來看下一條)、言不及義的評論(大家要好好反思了),下意識地把為了完成績效而滋生的厭倦情緒吐給觀眾。說白了,節目并非“我”的關切,播音主持只是謀生的飯碗,至于“我”說了什么,不必記憶。試問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又有誰愿意天天看這樣的節目呢?
對專業主義的迷信還使專業學習陷入困境,比如,念新聞稿件模仿《新聞聯播》的腔調;晚會主持辭套用春晚的浮詞;明明是應用語言學,卻設置理論筆試;誦讀訓練挑選同類型篇目,還每隔幾屆輪回使用;在舞臺上表演電視節目;著裝、化妝千人一面等現象無不加重了這個問題。播送新聞固然講究字正腔圓,但是新聞要求的是準確,字正腔圓僅僅是準確的子集。播音主持專業老師強調學生們應該快速掌握它所要演播的節目,卻沒有意識到這種臨時抱佛腳的努力,從它將涉及的各領域專家看來,恰恰是對專業的蔑視。所謂“做功課的能力”“金色3分鐘”,其實是大家無奈配合媒體權力的結果。
任何實質內容方面的變化,要數處在第一線的人士最為敏銳,他們的感受力會隨著所在行業每一次細微的調整而不斷更新。為什么傳播任務不能直接交給該領域內的專家來完成呢?事實上,如今各行各業的精英人士利用自媒體之便,占領了原本由播音主持專業學生填補的傳媒生態位,比專業傳播者更專業的受眾,制作出有關自己心愛之物的節目,幾乎終結了播音主持專業中“以不變應萬變”的神話。從此,主持不再需要復合型人才,樣樣精通等于樣樣稀松。專業翻轉過來了,由本專業人才做播音主持更受歡迎,節目質量更高。以前從播音主持藝術進入各種社會門路,現在由各種社會門路進入播音主持技術,對播音主持的學習不再屬于崗前培訓而屬于在職培訓。不要指望經過4年的訓練變成主播,只有具備了深入研究某個專門領域的方法和才能之后,才滿足做個好主播的基本條件(同樣的,加盟互聯網也不會提升應變能力,而是有應變能力的人才能在互聯網中立足)。
三
然而,人們津津樂道的自媒體并沒有看上去的那么完美,它所制造的問題也許比它所能解決的問題更多。其中最嚴重的是,“我”從過去的階層、社團、行業等群體中被解放出來,在新技術手段的輔助下,每個脫嵌的個體逐漸具備了重新生成自我的條件。于是,“我”制作一個節目變成節目制作一個“我”,自媒體以自我發現為前提,以自我實現為目標,猶如自我流溢的酒杯。各自為主的媒體游客,為擠入欲望名利場的中心,不得不與人共謀,蜷縮在自己編織的蛹中孕育“個人品牌”。蛹壁上裂開的無數雙眼睛,維持著一種“我是中心,其他人都是配角”的沉浸式信念:大幕拉開,一束光從天而降,話筒于地心緩緩升起,一個由他人注視環繞的人造世界次第展開,身份在圖層間流動,令“我”暢快淋漓地宣泄著被觀看的欲望。
媒介環境學派代表人物麥克·盧漢說,“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對個人和社會的任何影響,都是由于新的尺度產生;我們的任何一種延伸(或曰任何一種新的技術),都要在我們的事務中引進一種新的尺度。”[8]今天許多自媒體人過高估計了自己的重要性,把數據漲落看成追隨者的手浪起伏,心安理得地在現實中演節目,在節目中過日子,追求自我的同時失去自我,最后患上大型“楚門秀妄想”(The Truman Show delusion)[9]這種把生活當作作品去“創作”的做法即所謂“增強現實”,既降低了藝術作品的標準,也敗壞了日常生活本身,還讓原本具有公共意義的媒體徹底沒入大眾之中,淪為他們表達妄想的地方和捍衛妄想的權利。
無疑,在《1984》和《美麗新世界》相互融合之所,人更容易受到圖像的操縱(the misleading practice of image manipulations)。此處生長出自媒體,是孤獨個體顫抖的哀鳴。在孱弱無能的時代,人們需要的不是信息,而是借信息發表感想,即便信息被證偽,也不影響人們繼續發感想。如果播音與主持藝術專業有用,它就必須憑借著專業精神而非專業主義去祓除這類幻覺。雖然它也可以反過來,增強這種幻覺。
參考文獻:
[1]https://zh.wikipedia.org/wiki/%E8%87%AA%E5%AA%92%E4%BD%93
[2]保羅·萊文森.軟邊緣:信息革命的歷史與未來[M].熊澄宇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11.
[3]Dan Gillmor.We the Media: Grassroots Journalism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M].電子版.
[4]騰訊企鵝智酷的五篇報告:《移動媒體趨勢報告:中國網絡媒體的未來》《眾媒時代:中國2015新媒體趨勢報告》《中國自媒體內容創業報告》《2016中國新媒體趨勢報告》《2017自媒體全視角趨勢報告》http://re.qq.com/大數據僅僅是某種事件的記錄結果,其預測的可能性、有效性、準確性是社會學的工作,有待學者評估。切不可對大數據產生迷信與依賴。
[5]https://www.bls.gov/ooh/Media-and-Communication/Announcers.htm
[6]http://www.ohmynews.com/
[7]特納·維克多.象征之林——恩登布人儀式散論[M].趙玉燕,歐陽敏,徐洪峰譯.商務印書館,2006:19.
[8]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M].何道寬譯.譯林出版社,2011:20.
[9]Suzanne Wright.The Truman Show Delusion: Real or Imagined?[EB/OL].
http://www.webmd.com/mental-health/features/truman-show-delusion-real-imagined#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