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成
摘 要:同性婚姻合法性問題的爭論,表面是關于婚姻的本質是一項社會制度還是一份愛情的承諾的爭論,實際上有著更為深層的倫理分歧。它是一場關于亞里士多德的以共同體的善為目的的公正觀和現代自由主義的以保障個人自由選擇為前提的公正觀之間的較量,是社會公德和個人自由的矛盾體現。在同性婚姻這類社會問題上,自由主義注重公正的條件卻缺少具體的目的的指引,其道路是走不通的。亞里士多德為公正指明了正確的道路,通過吸收自由主義的觀點,能夠彌補其理論忽視個人權利的方面。
關鍵詞:同性婚姻;公正;亞里士多德;自由主義
如今,同性戀的合法性逐漸受到越來越多國家的認可,同性戀男女在戀愛、工作等方面不再被區別對待。與之相比,同性婚姻的合法化進程卻充滿坎坷。這種不同步,顯然緣于后者涉及了婚姻這一復雜問題。然而,這場看似是關于婚姻本質的爭論背后,隱藏著更為深刻、根本的倫理論爭。
一、婚姻的本質之爭
我國古代,舉行婚禮,締結婚姻關系被認為是:“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濟后世也”(《禮記·昏義》)。同性之間由于無法生育子女,顯然不符合結婚的標準。并且,“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婚后女子尚且還會因為無法生育而被丈夫休掉,無法生育的同性要求結合顯然很荒唐。生育在婚姻中的重要性可見一斑。西方傳統基督教文化背景下,《圣經》中同性戀是受到堅決抵制的。當時在人們看來,性行為的主要目的是生育,同性戀者不能生育,因此同性戀是違背上帝旨意、破壞自然律令的嚴重行為。不難看出,傳統的婚姻,不論在我國還是在西方,都和生育息息相關。因此,婚姻長久以來被定義為是一男一女的結合。費孝通將男女們互相結為夫婦,生出孩子,共同把孩子撫育成人這一整套活動稱為“生育制度”,顯然是有道理的。按照傳統的理解,婚姻是一種社會制度,根本目的是繁衍后代,延續種族。一直以來,婚姻關系就受著法律、道德以及宗教力量的嚴格限制,例如,大多數國家的法律禁止同性結婚,離異人群會面臨強大的道德壓力,很多宗教教義都反對墮胎……這些不同來源的限制,根本目的都是為了保障婚姻的生育職能的發揮。這也是人們反對同性婚姻的主要原因。
然而,自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以來,人們接受了自由、平等、人權等民主觀念的洗禮。當一部分人將婚姻視為一項受社會管理的生育制度時,另一部分人對婚姻的本質作了現代化的新解讀。他們認為,婚姻的本質不是繁衍后代,而是兩個伴侶之間(無關性別)的一種互相表示忠誠的愛的承諾。現代社會,隨著思想文化的發展和科技的進步,“丁克家族”、“黃昏戀”、“試管嬰兒”的出現弱化了婚姻的生育職能。愛情的意義逐漸突顯出來:“現今我們能證明婚姻正當性的是愛情,而不是配偶能不能或者要不要生孩子?!盵1]在同性婚姻的支持者看來,愛情是婚姻的先決條件,如果法律不允許一對相愛的并且想要更加相愛的同性戀者結婚,顯然是不公平的。法律的拒絕,無疑是對他們合法權利的否定。
那么,婚姻的本質到底是什么呢?它是一項社會的生育的制度,還是一份私人之間的愛情承諾呢?對此可以說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究其原因,問題在于雙方看似在爭論婚姻的本質問題,實際上他們的分歧卻在更深層的倫理層次上。換而言之,之所以對婚姻的本質無法達成共識,是因為雙方處在不同的話語模式中。
二、兩種公正觀
在《公正》一書里,桑德爾一針見血地指出:當今社會生活中充斥著各種關于對與錯的爭論,人們對于墮胎、代孕、征兵、稅收等問題看法不一,根本原因在于人們對公正持有不同的觀點。他總結了有三條不同的公正進路,代表了不同的人對于公正的追求:“第一種認為公正意味著使功利或福利最大化——為了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第二種認為公正意味著尊重人們選擇的自由——或者是人們在平等的原初狀態中,所可能做出的假想的選擇(如平等主義的觀點)。第三種進路認為,公正涉及培養德性和推理共同善。”[2]297桑德爾的觀點對于我們探索同性婚姻合法性問題爭論背后的倫理分歧,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實際上,同性婚姻的反對者在談論公共道德問題,而同性婚姻的支持者在談論個人的自由問題。公共道德和個人自由的矛盾關系,才是雙方爭論的核心。
在古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創立了目的論,而這也影響了他的公正觀。在他看來,公正意味著給予每個人他所應得的東西。也即是說,公正就是分配的合理。而合理意味著分配給具有相關德性的人,正如最好的鋼琴要分配給最佳的鋼琴彈奏者一樣,公正就是一種對德性的獎勵模式。亞里士多德所持的就是桑德爾所說的第三種公正觀:培養德性。幸福是人的目的,它與至善息息相關,因此,那些達到至善的手段也是善的,這就是亞里士多德目的論的思維邏輯。良好的德性,是達到至善的必要條件,是值得肯定的。公正作為一種對德性的獎勵模式,就得到了合理性證明。城邦共同體保障公正的有效運行,對公民的德性行為進行獎勵,引導、激勵人們的德性實踐,無疑是促進共同體善的有效手段。男女的結合被看作是有德性的行為:它保障了社會的人口增長。故而社會給予這類行為一定的獎勵,以鼓勵更多的人們去踐行?;橐鲋贫染褪菍ι@一德性的獎勵,就是公正的體現:那些恩愛的異性男女,他們愿意組成家庭,并且生育孩子。他們具有婚姻所獎勵的德性,可以踐行生育這一德性行為,促進共同體的善。因此,社會給予他們婚姻的榮譽,附加一些相關的福利作為對當事人的獎勵和他人的鼓勵,婚姻的分配對象就是這樣確定下來的。同性婚姻的反對者們將婚姻看作社會制度,從根本上說,是以共同體的善為追求的目的論思維的必然要求。倘若允許同性結婚,那么婚姻就失去了生育這一社會價值,它將損害社會的利益。
同性婚姻的支持者們反對政府將婚姻作為一項社會制度,他們呼吁“終止政府認可婚姻的制度”,“將婚姻私人化”。他們認為,婚姻作為愛人之間的的承諾,完全是私人事務,其對象可以自由選擇。同性婚姻支持者所持的公正觀,是自由主義的公正觀。自由主義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尊重每個人自由選擇的權利,它反對的就是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的公正觀。亞里士多德的公正獎勵道德應得,是在以共同體的善為目的這一基礎上推理出來的。對此,自由主義代表人物羅爾斯指出:“目的論學說的結構是根本錯誤的:它們從一開始就以一種錯誤的方式把正當和善聯系起來。我們在試圖賦予我們的生活以某種形式時,不會首先關心被獨立地規定的善……自我優先于由它來肯定的目的,甚至一種支配性目的也是由自我在大量的可能性中選擇的?!盵3]443自由主義者認為人作為自由的個體,在道德問題上具有自由選擇的權利,不受任何先在的道德約束。公正,就是保障人的自由權不受侵犯。在他們看來,政府用法律的強制力來推進德性觀念,或者表達大多數人的道德理想,這是在為道德立法。自由主義者反對道德立法,他們認為,道德問題不應該屬于法律管轄的范疇,政府在致力于促進公眾的德性之前,首先要尊重每個人自由選擇的權利。endprint
如果說亞里士多德的公正具有道德意味,那么以羅爾斯為代表的自由主義的公正則具有權利意味。亞里士多德以共同體之善鼓勵、引導公正行為,羅爾斯以自由選擇、平等主義的要求為公正開辟道路。亞里士多德的公正以道德善為目的,羅爾斯的公正以平等的人權為基礎。同性婚姻合法性的爭論背后,是“促進共同體之善”和“保障個人自由”這兩種公正觀之間的較量。雙方爭論的核心,是公共道德和個人自由的矛盾關系。
三、自由主義的弊端
自由主義者反對政府以某種道德為標準對公共事務的評價、決策進行干預和影響。他們對形形色色的道德分歧采取了“包容”和“回避”的態度,允許人們有不同的價值觀和信仰,尊重每個人自由選擇的平等權利。他們要求政府在道德問題上采取一個“中立”的態度,確保人們在不受干預的情況下自由地選擇自己的價值觀和信仰。政府“中立”的結果,就是公共道德的消失。在評價公共事務的時候,那種以共同體之善為目標的公共道德標準被取消了。相應的,個人道德的維度被擴大了,更多的人享受到了自由選擇的平等權利。自由主義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此。那么,這種個人選擇權利至上的自由主義弊端在哪里呢?我們繼續以同性婚姻問題來進行探討。
自由主義者對各種道德觀采取了尊重、包容的態度,然而他們懸置、取消公共道德,沒有一個普遍的、公共的道德立場,實際上已經取消了道德,使其成了一個空殼。他們遵守的只是純粹的法律,法律之外,都是自由的領地。由于缺少“公共道德”的集體標準,自由主義對社會共同體所承擔的責任是遠遠不夠,其對于自己行為缺少一個關于社會的、整體的考量。體現在同性婚姻問題上,自由主義者認為同性婚姻雙方出于愛情而結婚,并沒有妨礙他人的自由,也沒有對社會造成危害,允許同性結婚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自由主義者懸置婚姻的社會道德意義,使得婚姻成了個人的私事。但政府真的可以放棄婚姻職能,使婚姻成為單純的愛情的象征?答案顯然是否定的。費孝通在《生育制度》一書中對婚姻做了詳細的專業說明,他將婚姻定義為“生育制度”,其意義在于“確立雙系撫育”。由于雙系撫育沒有自然的保障,所以“婚姻是用社會的力量造成的”,婚姻對象的選擇和婚后的婚姻生活都受社會的干涉,其目的就是保障雙系撫育。“單靠性的沖動和兒女的私情并不足以建立起長久合作撫育子女的關系?!盵4]33只有社會干涉婚姻,才能保證生育、撫育和教育,保證人口的數量和質量。不難看出,把婚姻作為一項社會制度首先體現的是一種對社會的整體考量,而不是個人自由。自由主義者注重個人選擇的自由,卻忽視了對社會共同體命運的關注和思考,喪失了對于共同體的責任意識。
自由主義者尊重每一個的自由,人們僅僅對社會和他人負有一種自然的義務,將人普遍化為理性的人,忽視了每個人作為社會公民的特殊身份,以及對社會和同胞所具有的特殊義務。與自由主義主張取消道德立法不同,桑德爾呼吁一種道德參與的政治。他指出,對于道德分歧采取回避態度,以保證寬容和相互尊重是不實際的。相反,由于無法達成中立,會加深持不同觀點的人之間的怨恨,使一部分人走向激進?;蛘撸捎趯Φ赖路制绲幕乇?,會導致一種貧瘠的公民生活,“公共領域的虛空,使得我們很難培養團結和共同體感,而這正是民主公民社會所依賴的基礎。”[2]304由于視亞里士多德式的公正為“束縛”,自由主義者拋棄了目的論的思維,導致他們的眼光著眼于當下的每時每刻,缺少關于未來危機的敏銳目光。究其原因,其公正觀以自由選擇為根本條件,缺少進一步的具體標準指引。公正的“條件”再怎么充足,如果沒有具體的目的指引,一味地強調自由選擇,一味地創造條件,終究只是原地畫圈。
四、結語
然而,自由主義者尊重每一個人的道德觀,尊重人的自由選擇,把人從目的的預設中“釋放”出來,并非無可取之處。自由主義為我們思考公正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視野,突出了在過去一直不受重視的人權和自由問題。自由主義本身并不能走向公正,但若將其作為對亞里士多德式的以共同體的善為追求的公正觀的補充,可以說是兩全其美。在公正之路上,盡管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存在不足甚至落后性,例如他論證了奴隸制存在的合理性,但我們必須承認,他為公正所指明的方向是正確的。一味地注重個人自由而將社會道德懸置起來不予考慮,容易忽略很多潛在的社會風險,后果不言而喻,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正如麥金泰爾所言:“我們都是作為某種特殊的社會身份的承擔者而進入自己的各種環境……我從我的家庭、城市、部落和國家的歷史中,繼承了各種各樣的債務、遺產、正當的期望和義務。這些構成了我生活中的特定成分和我的道德起點。這部分地給予了我自己的生活以道德獨特性。”[5]201因此,以共同體的善為追求,是我們行為的天然約束,在此基礎上,才能思考個人自由問題。亞里士多德的公正觀為我們指明了正確的方向,重要的是做好其在現代社會的轉型,使其符合現代人的特點,為大眾所樂意接受。其對于自由主義觀點的消化、吸收和轉化,就是當下十分重要的一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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