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群之馬”

陳拉丁

在巴塞羅那，每天早晨，我都要數著秒奔往地鐵站，生怕錯過了那班準點停靠又準點發車的火車。錯過一班車雖然并不會造成什么損失，12分鐘之后另一班車也會很快抵達，若不是時間緊張到了爭分奪秒的地步，一場不會造成嚴重后果的“錯過”甚至還會觸發新的驚喜。

那天我也是懷著同樣的心情奔向地鐵站。盡管時間絕對充足，能夠早點抵達學校多少能夠減免一些心理壓力。剛檢票通過了閘機，已能聽見地鐵進站的呼嘯聲。我匆匆收起青年票，加快了腳步跑下樓梯。

正在這時，耳邊響起了一道清脆的聲響，像是有硬幣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我停住了腳步。

因為是清晨，進出站的乘客都相對較少。當時我的身邊沒有任何人經過，我慣常用來裝零錢的口袋拉鏈也拉得好好的。

是誰的硬幣掉了嗎？

站在樓梯的梯級上，我蹲下身，很快發現了那枚在地面上顯得尤為顯眼的硬幣。我將它撿了起來。

“有誰掉了這個嗎？”盡管知道真正掉了這枚硬幣的人早已走遠，我還是嘗試著這么問了。

人人都行色匆匆，無人應答。

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我收起了這枚硬幣繼續走下樓梯。地鐵即將關門的急促信號音傳來，這趟地鐵怕是趕不上了。

待我走入了等候區，那班地鐵早已呼嘯著開走。將手插入褲袋，我百無聊賴地用鞋尖敲著地，開始了近四分鐘的等待。

指尖觸到了口袋中的那枚硬幣，觸感和平日里接觸到的那些硬幣有些不同。反正在下一班地鐵進站之前也沒什么事可做，我便取出那枚硬幣，仔細觀察起來。

古舊的銅色已經發黑，與20分硬幣一樣的大小，卻事實上并不是一枚可以用于市場流通的錢幣。這枚小小的金屬圓片上沒有標出面值，只是在中央畫有一個對稱的山羊頭像，在上方的半環形中寫著LOvella Negra。在金屬圓片的背面，則在相同位置用英語寫著同樣的內容：

The Black Sheep（“害群之馬”）。

此時下一班地鐵也即將進站，我將硬幣收起并順便確認了書包的拉鏈皆已拉好，心底卻一直想著那枚硬幣的事。

……我是個想象力豐富的人。說得難聽點，生活中隨意一件小事，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都會引發我一連串沒有意義的瞎想。只是在地鐵站撿到的一枚不知來自于何處的硬幣，就足以成為我開啟新世界大門的入場券。

行進的地鐵車廂中，我單手抓著扶手，再次掏出那枚硬幣反復端詳。在國內時偶爾運氣不好，會收到店家找零時不慎找出的游戲幣。這些硬幣與用于市場流通的錢幣在大小上完全一致，甚至有的在質地上也沒有區別，卻只有放在某些特定場地，比如游戲廳，才擁有其應有的價值。

手上的這枚硬幣，大概也是類似的身份吧。印在顯眼位置的LOvella Negra大抵就是店名，而那看起來有點蠢的山羊頭則是店家的logo。這會是一家什么樣的店呢？普通的游戲廳？不過游戲廳會使用帶有“害群之馬”含義的短語作為店名嗎？

從某種意義上講，“害群之馬”這個短語帶著些暗色調的貶義。我暗自思忖著其他還會使用到類似游戲幣的場所。經過簡單的類比，心底很快有了答案。

賭場。

在不想使用公共交通而傾向于用腳步去丈量城市的好天氣時，我常常會花幾個小時行走在街頭，只為了以自己的節奏去看一看這所城市。在車來車往游客眾多的鬧市區，大門緊閉卻裝修花哨的賭場我路過了不少家，會撿到一枚賭場內部使用的硬幣也不奇怪。

地鐵穿過長長的甬道，車窗外一片漆黑使得那玻璃能映出人影。看向車窗中倒映的自己，我看到自己的嘴角掛著興奮的笑。

盡管從身板上看只是個稚氣未脫的乖學生，論年齡我也是多少能夠獨當一面的成年人了。我擁有合法進入賭場的年齡，偶爾去嘗試一些新鮮的玩法也未嘗不可。

地鐵到站，我走出車廂，心底卻已經開始勾畫以一家地下賭場為背景，通過一枚硬幣展開的一系列懸疑推理大劇了。

……在那之后的幾天，我都時不時地會看向那枚躺在桌面上的硬幣，暗自期待著它會為我的生活增添多少新鮮的色彩，亦或是為我那總也停不下來的思維增加多少有趣的故事。直到周末來臨，我可以有充分的時間去構思，或者說，胡思亂想。

我注意到在那山羊頭像的下方，用漂亮的花體寫著San Miguel，而硬幣的背面則畫著一個類似于圣家堂的建筑，以及一杯泛著泡沫的啤酒。

圣家堂的建筑圖樣可能標示了位置，可那杯生活氣息濃厚的啤酒又代表了什么？心中升騰起不妙的預感，我決定切實調查一下LOvella Negra究竟是一家怎樣的店。雖然心底一直逃避著，仿佛這么做就會戳破幻想的肥皂泡讓一切回歸現實，可立足于現實的我不得不這么做。我打開手機上的Google map，在搜索欄中鍵入了LOvella Negra。

心底叫囂著“快住手”，“不要繼續查下去了”，我還是將目光移向了搜索結果。

只是一家名為LOvella Negra的，普通的餐飲連鎖店而已！光是在巴塞羅那就有兩家店面，而距離我所居住的區域最近的那一家，步行只需二十分鐘。

深深嘆了口氣，腦海那些充斥了人聲的賭場與吊人胃口的懸疑偵探劇頃刻間消失不見，只剩下手機屏幕上那仿佛在嘲笑我的，店家那山羊頭像的門牌。

其實，在最初認為LOvella Negra是一個店名的時候，我早可以利用觸手可及的智能設備查一查，這到底是一家什么店，可我并沒有這么做。可能在潛意識里，我還是希望著，這看似普通的硬幣真的能夠為我平淡的生活開啟什么更加有趣的劇情吧。

只是一枚金屬片便能夠買到的故事，未免也太廉價了。而桌上躺著的那枚已不再特殊的硬幣，也和其所背負的身份一樣，是貨真價實的廉價。

該死的信息時代，該死的便利。

我退出了手機上的應用，苦笑了下。

若是沒有再走出那一步去調查店家的地址，此刻我的思維里恐怕還交織著哥特色調的懸疑大片吧。

可是，就算現實不會刺激到僅靠一枚硬幣就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探險，平淡無奇的小故事也未免不能博人一笑。

或許某個陽光好到叫人睜不開眼的下午，我會上街走一走，根據手機的導航找到那家名為LOvella Negra的酒館，叫上幾份tapas，順便摸出那枚硬幣，說明自己從何了解到這家店，并詢問店員他們制作這些硬幣的來歷。

而那些還未展開就已被畫上句點的懸疑故事，則像是那硬幣上擦不去的銹色，隨著時間也會漸進染上古舊的色彩，在心頭投射下揮之不去的淡淡遺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