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周彝
我當年江西插隊的山村璜陂有84 戶人家,1 900 畝稻田,糧食一直很充裕,知青一年能分750 千克稻谷,吃飯是綽綽有余的。糧食多了,農民就做酒,除了糯谷做米酒,就是稻谷蒸餾燒酒。

秋收后豐城“酒師傅”一來,家家戶戶都請他們做酒。山泉浸泡稻谷,大蒸籠蒸熟,放涼后用碾碎的酒藥拌勻,倒入大缸,再倒入一擔山泉,發酵一周后開始土法蒸餾,70 千克稻谷能出20 多升烈性土燒。農民衡量白酒好壞的標準很簡單,拿一根筷子浸入酒碗,取出后用火柴點燃,有幽幽藍火燃燒的就是好酒。村里知青也如法炮制,每人做白酒一壇,收工后舀一碗,紫大頭菜佐酒,久而久之,酒量見長。
山村習俗,新娘出嫁三天后要與新郎回門,娘家要辦豐盛的回門
酒款待新郎,大魚大肉滿桌,然后就用巨大的錫壺燙一壺足足十來斤的熱白酒。
當地有個傳說,某新郎跟新娘回門,娘家的酒可能略顯寡淡,新郎回家后口出狂言:“我老婆娘家的酒,還沒有我們后村的井水濃!”
可見,這頓回門酒就如鴻門宴一般。村里挑8 個酒量最大的壯漢號稱“八仙”,與新郎官同桌,一定要把新郎灌倒為止。在這種場合,“拎得清”的新郎,自己倒半碗白酒一飲而盡,然后裝醉或真醉往地上一躺,娘家人就會樂不可支,放他一馬。
如果新郎有點犟頭倔腦,8 個壯漢就一起上,拉頭發、抓手臂、捏鼻子,一人拎起錫壺猛灌。有年灌死過新郎官,縣里為此專門發通
報,嚴禁回門酒狠灌新郎官。
1977 年春節,我留在村里過年。年初四,正逢喜庚老漢的女兒出嫁回門,我有幸充當一回“八仙”。
入夜,回門酒開始。“八仙”入席,新郎官敬同桌半碗白酒,就裝醉倒地,被岳父扶進廂房大睡了。沒有了對手,“八仙”開始“自相殘殺”。8 個粗瓷碗,熱燒酒斟滿,互敬自酌,我在第一輪已經喝下一碗。
同桌春根號稱全村酒量第一,一碗下肚,醉眼蒙眬,開始嘲笑我:“聽說你們上海佬只會喝一種紅糖水,叫葡萄酒?”
“哈哈哈!紅糖水,筷子點得著嗎?”一伙人跟著起哄。
我不買賬:“你們的米酒是白糖水,點得著筷子嗎?”
“今天喝燒酒,”春根拿起筷子蘸酒便點:“看,燒起來了吧!”
他舉起碗:“楊眼鏡,干一碗!”
我也舉碗:“干!”一飲而盡。
這碗酒,至少半斤。喉嚨火燒一般,肚子也發熱了,頭有點暈暈乎乎。
春根舌頭都大了:“有……種再……干……”
我夾了一塊肥肉吞下,兩只碗立刻又被斟滿。
“干就干,哪個怕哪個!”我舉起碗。
春根有點遲疑,連酒碗都捧歪了,灑了一半酒,勉強站住:“好小子,上海佬,有種!”舉碗猛灌,酒沒喝完,就癱趴在桌上了。
“看好了!他半碗我一碗!”我仰脖一口灌下,只覺得天旋地轉,而且覺得這碗酒怎么像白水一樣毫無酒味?殘存的清醒意識告訴我,今天燒酒共喝三碗,超過一斤半,已經喝過“ 極點”了。所謂“極點”,指長跑運動開始后不久,許多人就會兩腿發軟、全身乏力、呼吸困難,運動生理學把這種現象稱為“極點”,過了極點,所有不適感覺都會消失。喝酒也一樣,如果喝得超過極點,烈酒入口猶如喝
水,接下來可能就會醉死了。
我依稀記得第四碗酒是倒在自己胸口的,衣服全濕,酒氣沖天。不能再喝了,勉強起身,跌跌撞撞離席。天旋地轉,雙手扶墻,感覺墻都是軟綿綿的,怎么回到知青宿舍已完全不記得了。
醒來仍覺暈暈乎乎,渾身發軟,惡心欲吐。大隊赤腳醫生清根在床前陪護,看到我醒了,如釋重負:“你總算活過來了!”
“我睡了很久嗎?”
“今天是初七!我給你掛了兩次鹽水!嚇死我了!你真的走了,我們全村怎么向你父母交待?”
這次宿醉,整整大睡3 天。直接的后果是,一聞到酒味甚至一想到白酒就惡心欲吐,整整一年沒碰任何酒。但也有好處,從此我的酒量大增,也知道了自己的極限酒量。
這種醉法,后來一次也未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