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
余光中說,選擇一個人結伴旅行,不選李白,太自負和散漫,也不選杜甫,成天苦兮兮的,一定要選有情有趣又好玩的蘇東坡。
林語堂是蘇東坡在近現代的骨灰級粉絲,他稱蘇東坡是“人間不可無一難存其二”。古代人給他唱贊歌的就更多了:元好問說,“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胡仔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
人人都愛蘇東坡,我也愛。20多年前的一個夏日,第一次拜謁眉山三蘇祠,我長時間地流連于荷花池畔、亭臺長廊,眼中美不勝收,心里風起云涌。走著走著,我迷路了,宅子也不大,可就是找不到同伴和來時的路了。多年以后我曾經反復回憶起當年那個場景,冥冥之中這種機緣,讓我對蘇軾欲罷不能,我也想搞清楚:為什么人人都愛蘇東坡?
天縱之才
說蘇東坡是天才,恐怕沒有人敢不同意。
公元1056年,不到20歲的眉州青年跨出蜀門,赴京科考,雄文一篇,一鳴驚人。主考官歐陽修以為文章系自己高足曾鞏所寫,為避嫌疑,將文章列為二等。真相大白之后,歐陽修憾疚交織,補償性抬愛,可謂用盡“洪荒之力”,比如他逢人就說,“吾當讓路,使其出人頭地也”,更而甚之,他不惜損己以抬人,“30年后,無人再論老夫也”。當時的歐陽修,名貫天下,身居要位,是不容置疑的文壇領袖。對于后生而言,沒有什么是比前輩和領袖的公開示弱,更誠懇和更有力量的抬愛了。從這個角度講,歐陽修,的確是蘇東坡人生中的第一大貴人。
蘇東坡一生經歷了五位皇帝,林語堂說,“歷代天子都對他懷有敬慕之心,歷朝皇后都是他的摯友。”此言不虛,無論是擊節嘆賞“吾為后代謀兩太平宰相(指蘇軾和蘇轍)也”的宋仁宗,還是“烏臺詩案”差點殺掉蘇東坡的宋神宗,或者是曾當過蘇東坡學生、卻一生與蘇東坡為敵的宋哲宗,甚至是欲將蘇東坡及其同僚長久地立于“恥辱柱”上的宋徽宗,骨子里邊,他們都是欣賞甚至折服于蘇東坡的才情的。只是欣賞的方式不一樣而已——才華如果不能為朕所用,那么才華越大,對朕及江山社稷的危害也就越大。所以,收監、貶抑、放逐,也就成了皇帝們“賞識”他的主流表達方式。
蘇東坡的一生,大抵可用“8341”來概括:“8”是曾任8州知府,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潁州、揚州、定州;“3”是曾任朝廷吏部、兵部、禮部尚書;“4”是指其四處貶謫,先后被流放至黃州、汝州、惠州、儋州;“1”是指他曾經當過一任皇帝的秘書,為皇帝起草詔書800余道。宋代是一個崇尚文官的朝代,按正常邏輯推斷,他理應成為朝廷重臣、國家棟梁,但是很遺憾,蘇東坡一生中的絕大部分時光,都是在被貶庶被流放的過程中度過的。
公元1079年,蘇東坡遭遇了歷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被關押一百多天后,受盡折磨的蘇東坡走出御史臺,朋友們都勸他不要再寫詩了,免得再次因言獲罪,誰知道蘇東坡卻說,不寫詩,好多人就要失業,他們等著分析他的詩,給皇帝寫奏折呢,并當即賦詩一首: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
詩中暗含典故,嘲諷朝中當政的小人,并暗諷帝王用人不淑,連蘇東坡本人也意識到了這首詩有問題,寫完就擲筆大笑道:“我真是不可救藥!”
黃州烙印
對于蘇東坡來說,黃州是一場夢魘,對于中國文化史來說,黃州則是一顆熠熠閃光的明珠。“烏臺詩案”后,蘇東坡以罪臣身份赴任黃州團練副使。彼時,蘇東坡一家老小20余口人,生計大成問題,養家糊口成了蘇東坡的當務之急。向來錦衣玉食、不事稼穡的蘇東坡,不得不把郁悶惆悵的個人情緒放下,將求生的目光投向寓所之東的一片荒地……田園牧歌似的生活看似優美清新,但真正要以耕作換糧食,那確實是粒粒皆辛苦的。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給予讀者的正向激勵意義是不言而喻的,但就當時的創作背景而言,蘇東坡的自我勸慰意味更重,他試圖通過這樣一種場景描繪和哲學提升,實現自我與周遭環境、個人際遇的握手言和,其實他始終處于一種矛盾的掙扎狀態。
一方面說自己來黃州后所有朋友都不理他了,自己寫信去都沒有人回應;但另外一方面,他大量閱讀古書,特別是與數百年前的陶淵明靈犀相通,忘情山川、遍訪古跡和名僧,釋儒道精髓在他心里完成了驚人的化學反應。蘇東坡已經不是來黃州之前的那個意氣風發的文青兼憤青了,隱約呈現出了隱忍不發、吞吐山河的奇崛氣象。
黃州三年,蘇東坡在人生的困境中成功突圍,藝術作品走向開闊、渾厚,富有卓絕之美的傳世精品接踵而至:《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前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橫空出世……一場朝廷對罪臣的懲罰和放逐,成就了一個千古不朽的蘇東坡。
呵呵先生
跟那些絢麗的詩文書畫同樣不朽的,是蘇東坡達觀的生活態度。
蘇東坡是典型的“呵呵先生”。他成天樂呵呵的,書簡中也常用“呵呵”。比如,“一枕無礙睡,輒亦得之耳。公無多奈我何,呵呵。”(《與陳季常》),“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與鮮于子駿》)……他領先了網絡熱詞“呵呵”整整一千年。
我們愛蘇東坡,不僅愛他的名篇,也更愛他的生活態度。公元1096年,被發配至荒涼的惠州時,蘇東坡已經是花甲高齡。在宋朝,發配海南島,已經是僅次于滿門抄斬的懲罰了。
須髯盡白的蘇東坡勇敢地抵達了瘴氣凌厲、人獸同跡的惠州、儋州,在那里造屋、交友、寫詩、治病、釀酒、烤羊排、制墨——他太貧困了,寫字的墨汁也沒有,只能自己來嘗試著制墨,不是太成功,差點把房子都燒了;同樣不大成功的還有釀酒,據說喝了的人都要拉肚子……
蘇東坡在那里安詳地度過了生命的最后幾年。“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黃州讓他的藝術作品走向成熟,而惠州儋州,則真正讓他的人生智慧抵達圓融通透。他在這里辦學堂,興教育,許多人慕名趕來,跟著他學習。在宋代100多年里,海南從沒有人進士及第。但蘇軾北歸不久,這里的姜唐佐就舉鄉貢。儋州至今依然有東坡村、東坡井、東坡田、東坡路、東坡橋等等遺存,連東坡當年使用的四川話,也流傳下來,被一部分當地人使用。
蔣勛說,“可深情,可豪邁,可喜氣,可憂傷。”蘇東坡千年前留下的詩詞,已經成為我們說話造句時高頻次使用的成語或詞組。他進退自如、寵辱不驚、安享當下的人生態度,更是成為很多人的人格風標。(作者系四川農村日報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