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仕明
漸行漸遠的故鄉
2015年7月,陳雄決定回家。
那時候,距離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支持農民工等人員返鄉創業的意見》出爐不到一個月。陳雄老家的政府與電商巨頭阿里巴巴攜手,啟動了“農村淘寶合伙人”招募計劃。他回憶,“首批建設55個農村淘寶服務站,有超過4000人報考,競爭之激烈,都比得上考公務員了。”
當時的陳雄在杭州一家淘寶網店從事農產品營銷策劃工作,看到消息后,想都沒想就決定回來。“老家的農產品我太熟悉不過了,一定能夠搞起來!”
但回到老家后他就懵了。老家所在的村子還沒有安裝寬帶網絡,物流成本也居高不下。不過他仍保持樂觀,“產品質量在那里,只要包裝策劃得當,價格上去了,這些都不是問題。”
在政府的支持下,注冊手續完成得很快。在進入實質性的營銷階段后,陳雄突然發現,自己對家鄉的了解已經遠遠不夠了。
由于公司急需營銷人才,他在當地論壇上發帖,希望找到一批自己的“創業合伙人”,但對方一聽到“營銷策劃”就說,“跑銷售?那就算了。”后來他只好把崗位說成“文案專員”,希望能夠找個做新媒體文案的,自己可以做營銷策劃。
“一開始條件寫上:本科學歷,一年以上經驗。當時在論壇上就被一頓冷嘲熱諷。”陳雄說,后來招來了幾個高中畢業生,他們的履歷上無一例外寫著“曾經擔任過網吧網管”。
陳雄決定從頭對他們進行培訓,文案、圖片、包裝、品牌、客服……他試圖用自己在互聯網行業的經驗喚醒這批年輕人的夢想。當他興致勃勃地跟員工講述互聯網時代的無限可能時,他們卻更喜歡一邊抽煙一邊在微信上打麻將。那一刻,陳雄深刻地覺得孤獨而無力。
剛回到老家的時候,陳雄很喜歡開著車在老家的城市和鄉村里打轉。看著一個個萬畝農業產業園落成,或是一棟棟現代化的高樓不斷刷新縣城的天際線,他都會驕傲地在朋友圈里發出感嘆:“這里的變化,可能比杭州還要快。”
而現在,他突然覺得,雖然改變每天都在發生,但他卻始終徘徊在變化之外,像一個路人。那個曾經熟悉的故鄉,已與他漸行漸遠。
2015年12月,陳雄第一次策劃年貨產品的銷售沒能達到預期,還虧損了三萬多塊錢。這時候,一位長輩告訴他,在小地方做生意,“圈子很重要”。正逢春節,他又開始參加一場一場的“朋友聚會”或是“婚禮壽宴”……這些聚會似乎有了幫助,“圈子”開始注意到了這個“賣山貨”的年輕人,開始向他進貨。
春節前,陳雄拉著一車產品到縣城向“圈子”朋友送貨,但對方收到產品后打個哈哈說了聲謝謝,沒有給錢的意思。后來他試著問錢的事兒,得到的回答卻讓陳雄有苦說不出:“因為我們是朋友,我才幫你推廣產品,你還問我要錢?”
接近兩萬元的產品,陳雄只收到了不到兩千塊錢。他在朋友圈里吐槽,卻被長輩一頓訓斥,讓他不要傷了親戚朋友的和氣。那天晚上,他一個人驅車穿過霓虹閃爍的街區,突然很懷念在杭州的生活,懷念曾經租住的那間只有幾平方米的小屋子,懷念那份熟悉和融入的親切感。
契約抵不過人情
“我不是一個沖動的創業者,喜歡按照規劃一步一步來。”回鄉前,陳雪是成都一家鄉村酒店的中層職員。為了回鄉開辦農家樂,她深入調查了成都、重慶、武漢、西安的模式。因為品質好、服務好,農家樂從2014年創立以來生意一直不錯。
為了搞出特色,她與當地農戶簽了20年的合同,租賃了農家樂周圍的10多畝土地。土地的一部分用來給農家樂提供新鮮的食材,另一部分成為顧客體驗的場地。
2015年10月,她的農家樂遭遇了一次危機。租地的農戶看著她的生意很好,吵鬧著要漲租金。她一開始很強硬,決定堅持“按合同辦事”。但村民組織起來,跑到她門口“曬太陽”,她選擇了報警。但村民的行為并不違法,只能進行調解。在等待調解的過程中,村民開始在她的農家樂外圍的土地堆放農家肥。“臭氣熏天,還能做農家樂?”陳雪選擇了妥協。一個村民“語重心長”地告訴她,“既然你賺錢了,就應該想著鄉親們啊!”
說到賺錢,每次臨近年底的陳雪都很煩。因為每到了這個季節,她要么是在要賬,要么是在要賬的路上。“鄉里鄉親的,不賒賬會被大家認為無情無義。”2017年,她的應收款是80多萬元,但目標只定到50萬。“能完成目標就不錯了。”陳雪無奈地說。
以前在鄉村酒店工作的時候,陳雪也會遇到此類問題,但最終大家都能按照契約行事。她希望在家鄉創業,大家也能遵循這一最基本的商業邏輯:“這樣我們才沒有后顧之憂,可以放心地大干一場。其實,我們發展好了,鄉親們也會間接受益。比如,我多招一個服務員,村民就會多一個就業機會。”
但由于進場門檻低,鄉村旅游雖然市場很大,競爭也十分激烈,每年都有很多創業者雄心勃勃而來,灰心喪意而去。
陳雪說,媒體上一個個讓人熱血僨張的統計數據、一個個攪動人心的致富領頭人的故事、一個個激情澎湃的創業成功典型事例,都給人“創業路上遍是黃金”的錯覺,讓人很少去關注成功者的艱辛和失敗者的傷感。
目前,作為所在縣域一個“返鄉創業”成功者的典范,陳雪總被邀請去為返鄉創業者做報告,除了傳授經驗,還要給他們打氣。但看著周圍的創業者來來去去,看重契約,卻又深陷家鄉人情重圍的陳雪對農家樂的未來并不十分樂觀,總擔心自己哪天也會選擇離場而去。
不僅僅只有成功
2012年,楊城從北京返回老家開始創業,創辦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生態養雞場,最多的時候,場上有近3000只土雞,出欄后能掙十多萬元。
2013年,突如其來的新型禽流感H7N9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突然間雞和雞蛋就賣不出去了,白送都沒人要。”楊城說,“幾千只雞拿在手上,每天吃糧食都要幾百塊。”短短半年多,他的生態養雞場宣布破產。為此,他搭上了多年的積蓄。
但這次經歷也讓他明白,一個真正的創業者,首先應該考慮市場的多種可能性,并有相應的應急預案。收拾好養雞場的殘局,楊城再次回到熟悉的北京,重操裝修舊業。
2015年7月,楊城在網上看見《關于支持農民工等人員返鄉創業的意見》,心里燃起再次創業的激情。當年9月,在親友的反對聲中,他回到老家,啟動了二次創業。
這次,他謹慎地選擇了家庭農場作為創業的切入點。他不再盲目追求規模,而是小心翼翼地將生產和銷售維持在自己可控范圍內。“這兩年沒賺到錢,但至少沒賠錢,我積累下來的經驗和口碑就是財富。”在這次創業過程中,楊城沒有向政府和銀行要一分錢,全靠自己努力適應市場規則。2017年,看到市場可期,楊城的弟弟決定留在老家,和他一起“搞事情”。
楊城選擇了重新站立,但更多的返鄉創業者,卻沒有足夠的資本和勇氣再嘗試。楊城說,“創業者能夠成功的畢竟是少數。在大家為創業成功者喝彩的同時,更應該多關心一下那些失敗的創業者。在返鄉創業中,他們同樣鼓足了百倍的勇氣,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如果在他們面臨困境的時候,給他們多一些鼓勵、多一些關懷,也許他們就能挺過去了。”
陳雪認為,就政府而言,深入分析創業者失敗的原因意義重大。藉此,政府不僅可以發現自身工作,以及政策上的不足并且予以修正,還可以將失敗者的經驗教訓傳給其他的創業者,好避免重蹈覆轍,從而更好地幫助他們打開成長空間。同時,對于那些瀕臨“死亡”的創業項目,也許一個合理的建議、一筆短期的“活命”資金、一個寬容的輿論環境就能助其起死回生,而這些工作,也需要政府的積極推動。
創業失敗的陳雄選擇離開了故土,再赴他鄉。談起這次的返鄉創業,他有些苦澀,“曾經以為憑自己的本領和對家鄉的了解,回鄉創業一定會如魚得水。這次返鄉,我突然發現,我對家鄉的認識其實還停留在離家的那一刻,對于現在的家鄉,我已經只是一個陌生人了。這種陌生感讓我在創業中感到無所適從。”
盡管如此,陳雄認為,在時機成熟時還會再次選擇返鄉創業:“返鄉創業其實不需要多少錢和所謂的圈子,最需要的還是那種一起拼搏的氛圍和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