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周麗娟 浙江省寧波市李惠利中學(xué)

人生難免寂寞，或許是一個人奮斗路上的艱辛無助，或許是與人相處時無法觸及的距離感，或許是無人可分享喜悅的孤單，又或許是成長過程中與父母產(chǎn)生的隔閡。

面對寂寞，有的人沽酒買醉，約友狂歡；有的人心如止水，寧靜致遠(yuǎn)，獨(dú)自享受。其實，寂寞是一種心境。因為有了寂寞，才有了凈化心底塵埃的機(jī)會；因為有了寂寞，才有了思考人生升華思想的沉靜。寂寞又是一場邂逅，與不斷長大成熟的自己相遇，在不避迷茫的時間中認(rèn)識自己，在不拒彷徨的歲月中了解自己。歲

月的百鳥一只只從窗前飛過，生命的千帆一艘艘從眼中航去。面對不斷流逝的歲月與生命，我們選擇沉淀寂寞，因為這是一種胸懷。人生經(jīng)得起寂寞，才耐得住繁華。讓

我們讀一讀名家筆下的“寂寞”。

寂寞

◎吳念真

阿照跟她的爸爸一點(diǎn)都不親，就連“爸爸”似乎也沒叫過幾次。

這個爸爸其實是她的繼父。媽媽在她四歲的時候離了婚，把阿照托給外婆照顧，自己跑去北部謀生。阿照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媽媽帶了一個男人來，說是她的新爸爸；不過，她不記得那時候是否叫過他，記得的反而是那男人給了她一個紅包，以及她從此改了姓。改姓的事被同學(xué)問到氣、問到煩，所以這個爸爸對她來說不僅陌生，甚至從來都沒好感。

一直到初中三年級，阿照才被媽媽從外婆家?guī)У奖辈俊皥F(tuán)圓”，而且聽說這還是那男人的建議，說以后如果要考上好大學(xué)，她應(yīng)該到北部來讀高中。那時候媽媽和那男人生的弟弟都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

男人不久之后從軍隊退了下來，在工廠當(dāng)警衛(wèi)，有時日班有時夜班，媽媽則在同一家工廠幫員工辦伙食，早出晚歸，一家人始終沒交集，各過各的。

不久之后，阿照考上臺北的高中，租房子自己住，即便假日也很少回去，寒暑假也先往外婆家跑，通常都要快開學(xué)了才勉強(qiáng)回去住幾天，順便拿生活費(fèi)和注冊錢。

外婆在阿照大三那年過世，不過，之后的寒暑假，阿照也同樣很少回家。她給自己的理由是要打工、讀書、談戀愛，其實自己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對那個家根本一點(diǎn)感情也沒有。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親生的兒子太不成材還是怎樣，那男人對待兩個孩子有很明顯的差別待遇，比如跟兒子講話總是粗聲粗氣，對阿照則和顏悅色，過年給的紅包永遠(yuǎn)阿照的比較厚，兒子只要稍微嘟囔一聲，他就會大聲說：“你平常拿的、偷的難道還不夠多？”

阿照大學(xué)畢業(yè)申請到美國學(xué)校的那年他從工廠退休，媽媽原本希望阿照先上班賺到錢才出去，沒想到他反而鼓勵她說念書就要趁年輕、一鼓作氣，說他的退休金可以拿去用。“不然最后說不定被那個王八蛋找各種理由拿去敗光光！”他說，“女兒哪天拿到美國學(xué)位，至少我臉上也有光?！?/p>

阿照記得那天她跟他說：“爸爸……謝謝！”不過，才一說出口就覺得自己可恥，因為在這之前她不記得是否曾經(jīng)這么叫過他。

美國回來后，阿照在外商公司做事。弟弟在她出去的那幾年好像出了什么事，連幾年前媽媽患胰臟癌過世都沒回來。孤孤單單的爸爸也沒給阿照增加什么負(fù)擔(dān)，他把房子賣了，錢交給阿照幫他管理，自己住到老人公寓去。

阿照也一直單身，所以之后幾年的假日，他們見面、聊天的次數(shù)和時間反而比以前多很多。有一天阿照去看他，他不在，阿照出了大門才看到他坐計程車回來，說是去參加一個軍中朋友的葬禮。阿照陪他走回房間的路上他一直沉默著，最后才跟阿照說可不可以幫他買一個簡單的相機(jī)，說他想幫幾個朋友拍照，理由是：“今天老宋那張遺照真不像樣！”

后來阿照幫他買了，之后也忘了問他到底用了沒，或者拍了什么？去年冬天他過世了。阿照去整理他的遺物，東西不多，其中有一個大紙盒，阿照發(fā)現(xiàn)里頭裝著的是一大疊放大的照片和她買的那部照相機(jī)。相機(jī)還很新，也許用的次數(shù)不多，更也許是他保護(hù)得好，因為不僅原裝的紙盒都還在，里頭還塞滿干燥劑，并且罩上一個塑料套。

至于那些照片拍的應(yīng)該都是他的朋友，都老了，背景有山邊果園，有門口，有小巷，也有布滿鵝卵石的東部海邊，不過每個人還都挺合作，都朝著鏡頭笑，就連一個躺在病床上插著鼻胃管的老伯伯也一樣，甚至還伸出長滿老人斑的手臂，用彎曲的手指勉強(qiáng)比了一個“V”。

阿照一邊看一邊想象著他為了拍這些照片所有可能經(jīng)歷過的孤單的旅程……想象他獨(dú)自坐在火車或公路車上的身影，他在崎嶇的山路上躑躅的樣子，他和他們可能吃過的東西、喝過的酒、講過的話以及最后告別時可能的心情。

當(dāng)最后一張照片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阿照先是驚愕，接著便是無法抑制的號啕大哭。照片應(yīng)該是用自動模式拍的，他把媽媽、弟弟，還有阿照留在家里的照片，都拿去翻照、放大、加框，然后全部擺在一張桌子上，而他就坐后面用手環(huán)抱著那三個相框朝著鏡頭笑。

照片下邊就像早年那些老照片的形式一般印上了一行字，寫著：“魏家闔府團(tuán)圓，民國九十八年秋”。

阿照說，那時候她才了解那個男人那么深沉而無言的寂寞。

（選自《這些人，那些事》，略有刪節(jié)，譯林出版社）

品讀

認(rèn)真品味此文，掀起內(nèi)心波瀾的是那“寂寞”得感人至深的父愛。

誰說無私的父愛只存在于有血緣關(guān)系的父女中？沒有血緣關(guān)系也阻擋不了他們成為這世上至真至情的親人。當(dāng)阿照看到父親的那張?zhí)厥獾娜腋r，她才懂得了他內(nèi)心“那么深沉而無言的寂寞”。這種寂寞有親人不在身邊的孤獨(dú)、友人漸漸離世的落寞、愛家人卻不善表達(dá)的羞澀、不被深愛的人理解的酸楚，或許還有其他。無論是自身的孤獨(dú)還是對家人的愛，父親一直都憋存在心里，長久以來越積越厚，當(dāng)這種感情噴薄而出的時候，更顯其深沉。父親的“寂寞”如水，深不語，也給了阿照難忘的感受。人的一生中與父親交流情感的時刻可能會很少，但是巋然屹立的父愛永遠(yuǎn)都在那里，就如同一縷陽光，讓漂泊無依的心靈找到可以依靠的臂膀。吳念真的文字就是這樣，用真情實意寫盡家人、朋友以及各個角落最真實的感動。

寂寞

◎龍應(yīng)臺

曾經(jīng)坐在臺北市議會的議事大廳中，議員對著麥克風(fēng)咆哮，官員在掙扎解釋，記者的鎂光燈閃爍不停，語言的刀光劍影在政治的決斗場上咄咄逼人。我望向翻騰暴烈的場內(nèi)，調(diào)整一下自己眼睛的聚焦，像魔術(shù)一樣，“倏”一下，議場頓時往百步外退去，縮小，聲音全滅，所有張開的嘴巴、圓瞪的眼睛、夸張的姿態(tài)、拍打桌子的揚(yáng)起的手，一瞬間變成黑白默片中無聲的慢動作，緩緩起，慢慢落……

我坐在風(fēng)暴中心，四周卻一片死靜，這時，寂寞的感覺，像沙塵暴的漫天黑塵，以鬼魅的流動速度，細(xì)微地滲透地包圍過來。

曾經(jīng)三十天蟄居山莊，足不離戶，坐在陽臺上記錄每天落日下山的分秒和它落下時與山棱碰觸的點(diǎn)的移動。有時候，迷航的鳥不小心飛進(jìn)屋內(nèi)，拍打著翅膀從一個書架闖到另一個書架，迷亂驚慌地尋找出路。

在特別濕潤的日子里，我將陽臺落地玻璃門大大敞開，站在客廳中央，守著遠(yuǎn)處山頭的一朵云，看著這朵云，從山峰那邊彌漫飄過來、飄過來，越過陽臺，全面進(jìn)入我的客廳，把我包裹在內(nèi)，而后流向每個房間，最終分成小朵，從不同的窗口飄出，回歸山嵐。

冰箱是空的。好朋友上山探視，總是帶點(diǎn)牛奶面包，像一個社會局的志工去探視獨(dú)居老人。真正斷炊的時候，我黃昏出門散步，山徑邊有農(nóng)人的菜田，長出田陌的野菜，隨興拔幾把回家，也能煮湯。

夏天的夜空，有時很藍(lán)。我總是看見金星早早出現(xiàn)在離山棱很近的低空，然后月亮就上來了。野風(fēng)吹著高高的楓香樹，葉片颯颯作響。老鷹獨(dú)立樹梢，沉靜地俯視開闊的山谷，我獨(dú)立露臺，俯視深沉的老鷹。

我細(xì)細(xì)在想，寂寞，是個什么狀態(tài)；寂寞，該怎么分類？

有一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朋友們在我的山居相聚，飲酒談天，十一時半，大伙紛紛起立，要趕下山，因為，新年舊年交替的那一刻，必須和家里那個人相守。朋友們離去前還體貼地將酒杯碗盤洗凈，然后是一陣車馬滾滾啟動、深巷寒犬交吠的聲音。五分鐘后，一個詩人從半路上來電，電話上欲言又止，意思是說，大伙午夜前刻一哄而散，把我一個人留在山上，好像……他說不下去。

我感念他的友情溫柔，也記得自己的答復(fù)：“親愛的，難道你覺得，兩個人一定比一個人不寂寞嗎？”

他一時無語。

寂坐時，常想到晚明張岱。他寫湖心亭：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dú)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diǎn)，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深夜獨(dú)自到湖上看大雪，他顯然不覺寂寞——寂寞可能是美學(xué)的必要。但是，國破家亡、人事全非、當(dāng)他在為自己寫墓志銘的時候呢？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斷炊?；厥锥昵埃嫒绺羰馈?/p>

有一種寂寞，身邊添一個可談的人，一條知心的狗，或許就可以消減。有一種寂寞，茫茫天地之間“余舟一芥”的無邊無際無著落，人只能各自孤獨(dú)面對，素顏修行。

（選自《目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品讀

只有真正懂得生活與愛的人才寫得出這樣的散文，作者對寂寞的感受是細(xì)膩的。

當(dāng)政治決斗場上爭斗正暴烈時，我卻有一種寂寞的感覺。

當(dāng)我享受著夜空、野風(fēng)、樹葉、老鷹、山谷時，我思考寂寞到底是什么？

當(dāng)友人安慰新年前夜只身一人的我時，我對寂寞卻有獨(dú)特的感悟，反問道：“親愛的，難道你覺得，兩個人一定比一個人不寂寞嗎？”

寂坐時，我想到張岱到湖上看雪時是不覺寂寞的，可是當(dāng)國破家亡、人事全非、當(dāng)他在為自己寫墓志銘的時候呢？這種寂寞應(yīng)該是刻骨銘心的吧！

有一種寂寞可以借助外物消減，但有一種寂寞是“茫茫天地之間‘余舟一芥’的無邊無際無著落，人只能各自孤獨(dú)面對，素顏修行”。正如龍應(yīng)臺所說：“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這或許是人類共通的情感吧，在龍應(yīng)臺的筆觸下直抵人心。

我想，龍應(yīng)臺筆下的寂寞是一種深思、自省以及超越世俗的審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