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里的心思

孟憲叢

（一）

中秋節是個難得放松的日子，有月，有風，有思念，適合悠悠漫步。

吃了幾口象征團圓的月餅，便有了出去走走的欲望。披衣出屋，夜涼如水，估計是由于今年疊加閏月的緣故，無端讓中秋節順延了多日，使得這壩上中秋月夜，涼意裹身。

家居小城邊緣，與林路相鄰。踏上這條熟悉的林間小路，我的思緒隨著身邊小溪潺潺的流水聲而平靜下來。這時，自己與月色融為一體，也只有在這時，可潛心尋找自己，靜聽自己靈魂深處的回聲。月光下的大自然是舒暢的，也是灑脫的，盡管有些朦朧，但至少是不加掩飾的真實。想起山一程水一程走過的歲月，總感覺是在日出日落月圓月缺中奔波，把自己投入到一種固定的模式中，早已深感疲倦，以至于一直沒有安閑地解剖自己的靈魂。

這種心態不只是我。日前，遠在山東的同學來電話，話筒里的聲音滿是一片風風火火的無奈，人情疏淺的茫然。是啊，想想現在的人們，都是在熱汗涔涔中顛倒“黑白”，漸漸淡化了那份五彩繽紛的生活情趣，盡管忙碌的似乎碩果晃眼，但終歸覺得滿身一個“累”字，缺了不少人生道路上的瀟灑和享受，缺了不少人情世故之道。

盡管今天的夜晚很精致，我想，每個人的內心都不一定都是這般光白，會有這般的煩憂，那般的痛苦，這些煩憂和痛苦來自生活、工作的各個梯層，特別是一些隱滯在心中的困苦，潛留在心中的委屈，內心難以平復的創傷，以及始終抹不掉的屈辱，都在心田投下重重的陰影，沖淡生活中原本許多可愛的東西。我想起了一位要好的同學，前些年，由于性格、情感等諸多因素與前妻的婚姻停擺。去年，前妻在改嫁后的家里出現意外死亡，這位同學便自責，將前妻的死亡歸罪于自己當年的離婚，常常長吁短嘆，孤燈掌瓶獨飲，尋求自我解脫，結果在今年因心梗辭世，人生剛剛過半，令人唏噓不已。

反過來想想，當時的分手也不能簡單地用誰對誰錯來評判，即便是錯，也不可能因你的痛苦、自責而逆轉。其實，應該放下的還是要及時放下，過去的永遠都已經過去，沒必要沉浸于其中無法自拔。有時候，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對痛苦的無節制回憶只能更加揭疤痛苦，是對現有時光的浪費，因為人生本是不長，為何還要使它變得更短。學會放手痛苦，可以幫助我們維系住人間固有的單純、至誠、激情，多一份人生的快樂，少一份心靈的羈絆;增一份奮進的力量，少一份事業上的萎靡。還是應該把生命中現有美好的的東西擁緊一點，那怕是這月光下流水小橋、婆娑樹影的景致。一陣清風略過耳際，便有一種溫馨涌上我的心頭，快活的如同小蛇般游走在全身，感到每一縷月色清輝，每一片花瓣綠葉，都是生活給與我們的恩賜。只有在這時，在這中秋月夜，緊張才走進了輕松，疲憊才走進了舒坦，苦惱才走進了喜悅，艱難才走進了瀟灑，“撲騰”了一天的辛勞，借月光輕輕一抹，恢復了本色;積累了一天的汗水，被月色慢慢一揩，變成了無盡的愜意……

（二）

中秋月夜，空氣早已晴朗干爽了。眼前這些樹葉即將疏疏落落地離去，似乎脫不盡深深的眷戀。我停步沉思，于天地之間，于清涼的月夜，于寧靜中回歸真實的自我，只有這小溪依舊，樹影依舊，禁不住俯下身去，掬一泉清水在手，忽然發覺掌中捧的是一輪搖曳的圓月。

天各一方的日子，本也平常，但在這人靜月朗的時候，對親人的思念，絕發讓人難以掩飾。父親的身影又涌上了我近乎擁擠的心田，讓我領略了縷縷思念帶來的煎熬。我一直認為思念不僅是一種感覺，而且是一種味覺，是具有苦辣酸甜之外的一種味道，味覺融會感覺，感覺貫通味覺。思念原本就是一種渴望，有時候是一種銘心刻骨的無奈，像夜空中的一顆流星，輕輕劃過心頭，劃向鼓脹爆裂的徹夜難眠……

今年春天，父親走完了他93歲的人生歷程，離我而去。今天，我的腦海里清晰地映出了父親的背影。記得那一年秋天，快要到中秋節的時候，我要到外地干活，父親送我到車站。當我揮汗如雨地擠進車廂，把頭探出窗外，聽父親叼著煙鍋子永遠說不完的叮嚀之語。我突然發現父親，猛地從水泥磚地上磕了磕煙鍋子，向不遠處的小賣部疾步走去，然后又小跑著回來，手里拿著五個混糖月餅，父親吃力地踮起腳尖，從車窗上塞了進來：“四小，八月十五快到了，這是家鄉的月餅，八月十五夜里吃了就跟在家里一樣。”我不想拿，讓父親拿回家里吃，可父親怎么也不肯，揚了揚了手中的煙鍋子：“帶上吧，出門在外不容易，不像在家里一樣。”我怕父親傷心，只好不太情愿地把月餅裝進已經鼓鼓的包里。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夜里，只有我一個人呆在宿舍，望著窗外皎皎月色，第一次在外地過中秋的感覺只有想家。于是，從包里拿出那包被壓得近乎指頭肚子大小塊的月餅，吃了一口，就感覺到了父愛，想起了父親叼著煙鍋子買月餅的情形，恍若朱自清《背影》里買橘子的父親。父親為全家風塵仆仆操勞的身影雖然消失在遙遠的歲月里，但永遠定格在我綿長的記憶里。

夜色，很深很濃，明月，皎潔如初。在這清風朗月的中秋夜，在一路悠悠踱步中，不知不覺勾起我多少思鄉情結，多少離愁別緒，多少人際情愫，可我心里明白，如果沒有如月光一樣的潔白思念，那生命也就缺少了感悟、相印、動力，甚至享受生活的靈性。

仔細想來，人們總是慨嘆人生短暫，總是后悔當初無為，總是遺憾秋實不多。其實，得失考量全在知足之間，攥在手中的不一定是擁有，而刻在心里的肯定是永恒。紅塵催人，歲月中青春漸如花落總要隨風去，擁有的輝煌燦爛也會在某一天暗淡下去，歡笑和眼淚，終將為時光湮滅不留痕跡，只有人間的親情、愛情、友情，日漸厚實、溫馨和美麗。

（三）

中秋節，是思念拔節的日子。身居方盒一樣的小城，思鄉的夢總是乳白色的圓。遠處，小城霓虹閃爍，讓人眼花繚亂，卻模糊不了故鄉一草一木印在我心中的底色，思鄉的情感被今晚這如水的月光，款款地洇濕洇透，蘊滿我如渴的雙瞳。

我早已思緒如魚，潛向故鄉那一泓清澈的港灣，心底蕩起一波一波思鄉的心潮。多少次想瀟灑下筆抒盡心中那份愛，多少次想微笑自問，那思故鄉的感覺有多沉，而每每又被記憶的浪花搗碎、攪渾。終于在今天這個中秋節的晚上，我望著中秋月婆娑的倩影，短路的記憶如一條不規則的曲線，搖搖晃晃地牽來了令人回味的故鄉往事，有關童年的記憶便像空中飄升風箏的絲線一般在心靈深處慢慢抖落開來，脹鼓鼓地充滿于腦海里。恍惚間，又回到故鄉秋天的田野，故鄉的中秋，心底涌起思鄉的心潮在蕩漾，映出詩一般的夢境。

秋天的天空披著湛藍的衣裳，鄉野宛如圖畫，山坡蒼翠依然，草木不凋，犁起了土豆的黑土如浪，一綹一綹翻滾在山坡的綠色里。微風吹過，帶來徐徐涼意，樹聲濤濤，回蕩在山野間。農舍的炊煙絲絲縷縷從村中悠悠飄過，游蕩在田壟上。八月十五晚上，母親對升起的月亮獻上一腔虔誠，崇尚月亮的溫柔、神圣。持鐮晚歸的父親，彈落身上的塵土，長久注目升起的月亮。一家人圍坐在不大的圓桌旁，圓圓的月餅，圓圓的檳果，就著圓圓的明月，咀嚼圓圓的喜悅。父親母親臉上蕩漾著漣漪般的微笑，孩子們衣襟前搖擺著一串裝滿紅紅小果的小“果籠”，相互追逐嬉戲。

人間團圓，當在今宵。

（四）

流瀉的月光，蘊滿我如渴的雙瞳。在外的日子里，常常在翹首故鄉的向往中，當溶溶的銀輝灑滿高山、大地的時候，似水柔情的鄉思被渲染成詩情畫意般的美妙。一幅鄉村秋天的畫卷，已在我漂泊的心靈深處珍藏多年，不管春夏秋冬，暑往寒來，那份親情依舊，那份溫馨依舊，那份思戀依舊。阡陌橫秋，搖落秋韻幾許，夢里，我跨過村邊潺潺小溪，走進那密密的楊樹林，躑躅在黃昏的小道上，獨自憧憬遙遠的未來。

家鄉中秋的月亮是伴隨著裊裊炊煙升起的。蒼藍色的遠山緩緩掩去橙紅的夕陽，燦爛晚霞涂抹出無盡的遐想。麥秸燃起的炊煙，先是抱成一團，繼而又裊裊升騰，宛若古代宮中舞女婀娜的身姿，舒展而柔美，伴著徐徐晚風，緩緩地飄過田野，飄過叢林，一直飄進白云深處，飄出農家中秋節的喜悅。家里的炊煙自然是母親升起的。每天，灶膛的火焰映著母親掛滿晶瑩的臉龐，母親圍著鍋頭的辛勞伴著緩緩沖向云際的炊煙。那時候，從小學到初中，我一直在母親升起的炊煙中成長，踏著炊煙歸家那是一種激動和向往，端起一碗香噴噴的飯菜，仿佛盛滿了母親殷切的寄托。當我用消瘦的雙肩，擔起母親沉甸甸的希望，離開家鄉，走向外面世界的時候，母親立于村口送我，她那燦爛的笑容，深情的目光，揮動的雙手，僵在了秋天暮風的記憶里。望著圓圓的中秋月，耳邊捎來的是親人層層疊疊的溫情，眼前承載的是親人大山般超重的期待。

不經意間，自己踏著并不硬實的步履已經揮汗跋涉過了人生的春夏，隨著年紀越來越長，在時光的隧道中迸發出了難以名狀的眷戀，那份對故鄉的牽掛也就越來越沉重，在排列著一張又一張記憶的底片里，鏈接起來一段又一段故鄉的情韻，雖然人生匆匆，故鄉轉眼之間便成了夜色闌珊處的驀然回首。于是，我總想把心中的那份情感，融人笨拙的筆端，寫意出故鄉中秋的金色底韻。

鄉情似水，流淌在我愛的心田;鄉情如夢，醒來后總有深深地眷戀。

哦，中秋思故鄉，一串滾燙的淚珠，一縷莜面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