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有約

陳華發

紫音一路猶豫著，不覺來到天門街鐘樓。洪宇已候在潔白典雅的轎車旁，他穿著一套淺灰色的運動服，顯得富有活力，在紫音看來，他這個造型足足年輕了五六歲。洪宇望著遠遠走來的紫音，大聲打著招呼，音調中抑不住的亢奮：“嗨，你怎么一個人來了！”

“你期待著一支娘子軍嗎？”紫音說，他解嘲似的笑了，紳士而嫻熟地為她打開車門。

坐在車上，紫音又一次覺得跟這個只見過一面的中年男子去爬山，真的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將整個過程梳理一番，卻又似乎無懈可擊。

大約一周之前，一個文件憑空消失在律師所的電腦里，紫音調動渾身解數要讓電腦歸還給她，這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在問：“主任室在這里嗎？”

“自己看牌子！”她頭也不抬。

瘦瘦的施主任平素窩在辦公室里雷打不動，這時卻像附了順風耳，聞聲出來熱切地將客人迎了進去，紫音暗叫一聲糟糕。

主任室門又開了的時候，她忙起身說：“先生慢走。”

“這位小姐工作很投入呀，我們那邊要多了這樣的員工多好。”那人講，他大約四十五六歲，闊嘴唇微笑著，眉宇間有一股英武之氣，眼光特別的溫和。

施主任及時介紹：“這是南宇汽車貿易公司總經理洪宇先生……這是我的助手單紫音小姐。”

南宇汽車貿易公司？那不是律師所的大主顧？！紫音暗暗慶幸這位老總沒將剛才的怠慢放在心上。

幾天之后，她逐漸淡忘了這事，而在昨天下午，她埋在電腦、打印機、傳真以及滿桌子的卷宗中忙碌時，電話驟然響起，她條件反射地撥開卷宗，掏出話筒：“您好，正光律師！”甜甜的、訓練有素的聲音，對方絕聽不出她的滿腔厭煩。

“嗨，是紫音小姐吧。”

紫音費力地搜索是誰的聲音。

“聽不出我是誰吧，看來今天工作也很投入呀。”響亮的聲音振得話筒嗡嗡的。

“您好，洪宇先生……”紫音謹慎地反應了過來，得到對方的確認后，她說，“施主任外出，您有什么事要交代的嗎？”

“難道我就不能找你？”洪宇口氣中多了幾分調侃，“我就這么不受歡迎？”

“不是，不是……您有什么事？”

“明天是周末，一起去登山好嗎？”對方開門見山。“一直坐著辦公會導致消化不良、精神萎靡，記憶力減退，年輕人要多一些戶外運動，讓太陽多多照耀你們這些祖國的花朵。”像一個老師似的苦口婆心。

“嗯……我想想看有沒有空。”紫音有點猶豫。

“好吧，好吧。”洪宇好像也很忙，匆匆掛了電話。紫音也無暇想得太多，又調動所有效能器官，投入到工作中去。

快下班時，洪宇倒是有心，及時來了電話：“考慮得怎么樣，運動百利無一弊啊！”

“嗯……”還是下不了決心。

“就這么定了，”他好像猜中了她的顧慮，說，“你可以帶朋友來，沒關系的。”

于是他們約了時間、地點。

“好的，明天見。”對方很快又掛了電話，看來真的很忙。

紫音一路回憶著，這時車已過市區，來到郊外一個青翠的山峽。上面有個澄藍的水湄，那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爬山的都市人三五成群，在巖石和綠樹夾道的山路上有說有笑。攀過了一處又陡又滑的山坡，終于來到了山上的靜浮湖，湖邊有一片青青的草地，兩人在草地上席地而坐，洪宇從背包里取出冷飲，分一瓶給她。兩人一時無話。

洪宇突然興沖沖地掏出一疊紙，說：“唔，這是我女兒從芝加哥寄來的英語作文，請你這位學士批評。”

紫音接過來展開，題目是《我愛我家》，字體流暢清秀，可文法不甚流利，大意說她有個幸福的家，父親辦公司，母親是家庭主婦，哥哥是大學生。關于爸爸的內容情趣盎然，說他很有力氣，像大力水手，喜歡在睡覺時蹺起一只腿，紫音感覺到他家庭的可愛，不禁莞爾一笑。

“你孩子多大啦？”她饒有興致地問。

“女孩十六，男孩十九，都在芝加哥讀書，有他們的舅舅在照料著，”他說，“年輕人背井離鄉很快就適應了，最苦的是我太太，隔三差五地想念，每年的這個時候都要飛往美利堅數月，以解思念之苦。”

“無論怎么說，你有個美滿的家庭。”

“是太太不在身邊，空了太太的太空人。”

紫音咯咯直笑，“真有趣。”

洪宇也笑，又問：“上班之外，你都在做什么？”

“看雜志，上舞廳還有上網啦，偶爾也跟朋友上酒吧，”紫音說，“夠豐富吧！”

“你們這一代，總以為刺激就是時髦，其實還不是被時代媒介牽著鼻子走，”洪宇嘆息，“很多傳統的好處全給忘了，比如說喝茶，清脾健胃，在清幽的地方品茗交流，修心養性，其樂無窮。”

“也是很有意思的……”紫音有些向往。

“下次周末要是有空，帶你到茶藝館見識一下茶道吧。”洪宇說。

“好啊。”

兩人一下子少了許多隔閡，隨心所欲地在山上游覽一番，日近中午才下山，驅車直往市區西餐館，爬山的勞累讓紫音破天荒消滅了三塊牛排。

又一個星期五。

快下班時，洪宇的電話又來了：“怎么樣，晚上一起去茶藝館？”

“哎，不行，我的一個知心姐妹明天要去英國，晚上我們要小聚一下。”

“好的，好的，明天再聯系。”說著那邊電話又掛了。

星期六是個小陽春，早晨的太陽像個雞蛋黃子，躲在一層蟬翼似的云彩里，時隱時現。媽咪總在這時拉開嗓門：“太陽老高了，快起床了嘍一——”

吃飯的時候，媽咪又在嘮叨：“周末不要顧著瘋玩，也該交朋友了。”末了仍忘不了那一句：“大鵬說上午要來，這孩子真的不錯，你得花點心思。”

“媽，你就不用操這份閑心，”紫音說，“再說上午也不行，我上午10點還得去機場給英子送行，你叫他不用來了。"

“那就下午吧，人家一番心意，總得見見面，我這就去打電話。”媽咪說著就蹬噔地去打電話。紫音不忍拂她的熱心，欲言又止。

下午，大鵬來了，大鵬在鄰市的大學里教書，五官端正，不叫帥，也不算差，就是過于寬厚斯文。兩家本是世交，住在同一條街道。兩方父母都看對方的子女不錯，有意撮合，大鵬也寄予深情，總在周末來紫音家走走看看，可紫音覺得從小到大都在一起，再結婚相處，生活一點新意都沒有。

紫音靠在客廳的沙發上翻一本時尚雜志，大鵬端來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她說聲謝謝，又低頭看書。

大鵬靜靜地坐著，許久，終于說：“小音，你也二十五歲了，也該找個男朋友了……”

紫音說：“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以后厭煩了單身的日子，會認真考慮的。”

大鵬說：“可是我們的父母都在著急……”

“可是，我們也不能為了父母而結婚，你要是跟他們一同著急，你就結婚嘛。”紫音忍不住搶白。

大鵬神色黯然，一個一個地扳著手指，最后咬了咬嘴唇，說：“我的一個女同事，等我也久了，要是你……我也不能讓她傻等下去。”

紫音一愣，抬頭看到他認真的表情，又低下頭看時，面前的彩印銅版紙有點模糊。

大鵬又低聲說：“我是說真的，你看我該怎么辦？”

她隨即開朗地笑了：“很好啊，什么時候帶回家來讓大家都看看。”

“……好吧。”大鵬說，“那你看書吧，我不吵你了。”說著他逃似的走了。

紫音站起身來，伸個懶腰，百般無聊，便去打開DVD，這時手機響了，對方說：“是我，洪宇。”

“洪先生你好，要請喝茶是吧，”紫音直爽地說，“晚上有空。”

“好的，晚上七點，我開車去接你。”

茶樓建在市區公園旁，推窗即可見月光下清幽雅致的景象，兩人隔著一張仿古木桌坐定。在洪宇的指點下，紫音緩緩地啜著紫砂杯中的佳茗，含在嘴里，像含著珍珠，輕輕地滑下咽喉。

和所有成功的男士一樣，洪宇帶著幾分炫耀述說其奮斗史：“……那時候我還是在碼頭做工，朋友介紹我去汽車廠，可是學歷不夠，我就從頭學起，白天拼命學技術，晚上賣命學文化，車間工人、技術員、銷售經理……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想來真是恍然如夢。”

“最像夢幻的是年輕青澀的戀情，怎么努力都討不了女孩子的歡心……”講著講著，他好似一個傾吐衷情的少年。

“我們可以自己愛自己啊，非得有人愛才行？”紫音覺得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那是你還沒發現可以愛的人。”他堅持自己的意見。

紫音微笑了，如果一個話題引起了爭論，她就不爭論了，她把這歸結為成熟的表現。

“啊，我不能跟你談這些，你沒發現這是誘拐純情少女的第一步。”

紫音發現了這個中年男子坦誠的一面，就說：“放心，你難道不認為僅靠花言巧語就能誘騙少女的時代已經成為過去式了？”

洪宇用一種欣賞的目光看著她，頗有深意地微笑了，大約聊了近兩個小時，他看了看手表，說：“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家了，不然父母會擔心的。”是富有磁性而體貼的聲音。

紫音點點頭，他便去付款，在略顯幽淡的燈下，紫音望著他的背影，覺得非但不討厭，而且還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情愫，在心底漸漸滋生，她猛地一驚，暗笑：“怎么可能呢……”

車過市區時，繁華街市依舊車水馬龍，兩邊一片歌舞升平。紫音想起了大鵬，這時他會不會再捧著一束花，等在家門口。一聲喇叭將她驚醒，她轉即一想，我怎么啦，老往這方面想？

“時間還早，到我那兒坐會兒吧。”他說她不說話算是默許了。

車行至一塊草坪，下了車，便來到了他裝潢考究的公寓。剛進入客廳，他猛地熱切地握住她的手，深情地說：“你是個好女孩，應該由一個成熟的男人來愛，其實你內心深處是喜歡我，一些忌諱讓你不敢表露，可是愛情是無拘無束的，小傻瓜，接受我的愛吧。”

紫音覺得有點荒謬，可是他的每句話都說到她的心坎上，點燃了她心中積壓著的激情，她不再猶豫了，嬌羞地靠在他筆直的西服上。

半夜時分，兩個男人各站在城市一角的公寓陽臺上，在幽暗的燈光下通手機，口吻輕松地交流。

“洪總，沒出岔錯吧。”

“施主任，你不是太瞧不起我吧？我擔心的是，明天你這個單紫音她要是繼續愛上我，我可怎么辦！對了，你那邊怎么樣？”

“嘻嘻，貴公司宋小姐真是尤物。”

“哈哈……”

一番竊竊私語后，兩人帶著得意的笑容掛了手機，在這平淡無奇的深夜，城市棋盤似的建筑群一如既往燈火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