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武術姓武,名術,籍貫在中華”;這里如果定性和定位不準,那就很難談論它的繼承、發展和普及、傳播。必須在正視現實的前提下,認真梳理傳統武術的緣由根據和存在狀況,把握其大化流行中的自我定位和演化可能??梢詮摹拔湫g本體是為肢體技術”“操作內涵出于環境應對”“活動區間多在江湖草莽”“文化屬性實歸中華譜系”等方面討論其社會文化本質。作為一種肢體應對的操作技術,它全部都是圍繞著個體自身的生命價值而多向展開,并借助身體活動直接體現新陳代謝、需要滿足、刺激反應、窮變易通的生命機理。其關鍵點在于超越自我中心那一廂情愿,強調隨機就勢的舍己從人,并在反求諸己前提下著力于環境條件約束那多方交互作用的客觀可能,最后則是揚棄異化、回歸自我的返樸歸真;由此區別于身體教育、競技游藝、形體藝術、軍事行為和宗教體驗。
關 鍵 詞:體育文化;傳統武術;肢體技術;活動定位;文化特色
中圖分類號:G852.1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7116(2017)06-0001-10
Abstract: “Wushu, surnamed Wu, named Shu, born in China”; if the nature determination and orientation here were inaccurate, it would be very difficult to discuss its inheritance, development, popularization and spreading. We must, under the precondition of facing the reality, seriously collate traditional Wushus causal basis and existence condition, and grasp the possibilities of its self orientation and evaluation in cultural prevailing. We can discuss its social and cultural nature from such aspects as the operation connotation of that “Wushu itself is a body technique” coming from the environment dealing with “activity regions being mostly rivers and wildness”, “cultural attribute actually belonging to Chinese ancestry” etc. As a body corresponding operation technique, it is totally unfolded in multiple directions according to individuals own life value, and with the help of body movement, directly embodies such life mechanisms as metabolism, need satisfaction, stimulation response, and ever changing and developing. Its critical points are to exceed ones own wishful thinking of egoism, to emphasize sacrificing oneself to obey others according to specific circumstances, and to focus on the objective possibility of environmental conditions constraining multi-party interaction under the precondition of seeking the cause in oneself, and lastly, to eliminate dissimilation, to return to nature as returning to oneself; thus to differentiate it from body education, competitive performance, body art, military actions and religious experience.
Key words: sports culture;traditional Wushu;body technique;activity orientation;cultural feature
本文研究對象特指中華傳統武術;它跟“現代武術”區別不在外部形式和自我標榜而在指導思想和勁路運行;按照西方體育觀念和競技規則操作的“現代武術”是文化傳承中的變異,即使借助傳統套路也不屬傳統武術,但堅持傳統理法操作的新編套路卻仍可視作傳統武術。這里使用的“文化”范疇,則泛指區別于動物本能行為那人的生存智慧和活動方式。傳統武術是中國的國粹,是中華民族身體文化的一個突出表現。
作為一種文化活動和文化現象來說,它依賴中國文化的歷史發展;而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和技術模型來說,它又集中地體現了中國文化的整體特征。通過對武術的文化學研究,一方面可以為武術本身的發展提供文化參照系,另一方面則可以通過對武術這個技術模型的分析去把握中國文化的特質。武術從一個特定方面集中地體現了中國人生存方式的生命哲學,這種哲學貫串在中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并圍繞人的生命活動沿著不同方向展開;由此可以說,研究中華傳統武術是了解中國社會與文化的密鑰 [1]16-27。endprint
1 武術本體:肢體技術
傳統武術得以形成的緣由根據首先在覓食而非泡妞,這是在中國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肢體沖突個體操作應對的綜合實用技術;它從人類肢體最簡單的“刺激-反應”行為出發,演化出一個相當龐雜而精致的綜合性身體技術操作系統,其中積淀了我們民族幾千年文明發展形成的生存技巧、生存策略、生活方式和生命智慧。其文化基因根植于原始人類肢體沖突的攻擊自衛本能。它在歷史演化中不斷積累攻守殺伐的肢體應對和身體博弈經驗,并借助中國思想史上的積極成果整理詮釋這些操作經驗,由此形成反映中國人生存方式的典型人體文化符號。
1.1 基本特性
“武術姓武”,用以標示它的技術特性;其歷史由來的原始基因并不是吸引異性配偶的表演欲望,而是人我沖突的肢體應對操作。作為一種身體活動,其性質落腳點并不限止于身體機能專項訓練提高的“育”字,也不停留在個人情緒宣泄的“舞”字,而是集中在肢體應對沖突對抗的暴力性“武”字;其技術內涵可以歸結為不對等、無限制和可致命條件下的肢體沖突應對操作。它的基本任務在于保存自己、制服敵人,其“刺激-反應”類型是反抗壓迫而不是接受統治,歸屬于生存競爭中打斗求生的“零和博弈”。
其操作內涵長期被稱之為“技擊”。技,巧也,從手支聲;而擊,原作擊,指車相碰撞,后引申為肢體行為上的敲打、擊打等意。二字合成的技擊概念是偏正結構復合詞,其中技為手段、擊為目的,合起來用以表示借助身體技能、技巧的打斗博弈,歸屬于肢體應對暴力技術。
武術就是生命抗爭以技行擊的“用武之術”,克敵制勝很難稱之為合作共贏,善于斗爭更不就是委曲求全。所謂“有功夫、無懦夫,有底氣、無戾氣”;“武術是否能夠打”是個偽命題,可以討論的東西只是到底怎樣打?!笆欠翊颉背鲇诰売筛鶕霸鯓哟颉眲t受制于環境條件和衍化引申。不能把條件制約和衍化引申當作是緣由根據。
時下傳統武術的技擊屬性受到廣泛的質疑;但就像說中醫“不能治病”無法解釋中國人生命繁衍的身體健康一樣,說中國武術“不能技擊”無法說明中國歷史上警務保安跟土匪黑幫、豪門鷹犬跟綠林好漢海量的肢體沖突?,F代武術訓練確實缺乏時間感、距離感和攻防意識的訓練,在時下國際拳壇上真的可以說是不堪一擊,但問題在于現代武術的異化效應無法證明傳統武術的應對能力。就像老虎吃人不能證明老虎的生存方式高于人類一樣,有限的經驗案例也無法證實或證偽拳理分析揭示的可能性。
1.2 歷史由來
所有技術都來自于人們的實際社會生活需要;客觀的獲取食物和配偶之需要以及社會人際沖突現實,引發出最初的武術技術,其原始基因是動物生存競爭的攻擊自衛本能。它首先依托使用武器的經驗,并受制于人體結構、生理生化、生物力學、生活方式和武器形制、文化背景。所以在訓練學上是先練拳術后練器械,把器械看作是人肢體的延長;但發生學上卻是先有器械后有拳術,其源于人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動物。拳打腳踢是手腳分工后的產物。
武術的技術演化是武術史的核心;由于操作主體不同的社會需要和環境條件的多種約束,還有內部技術要素的磨損缺失和外部相關信息的介入干擾,武術的進化和異化當是同時進行的,其中“同源異流”的流派分化與“多源匯聚”的拳種整合,都是“通盤考慮、整體把握,區別對待、個性處置,隨機就勢、因應便宜”技術路線題中應有之義。
在這里,肢體動作的學習模擬、操作經驗的歷史積累,外部環境的客觀需要和意識形態的干預影響相互作用,綜合推動傳統武術的歷史演化。這條技術路線不因社會形態的改變而改變。
任何事物都有著自己生、老、病、死或成、住、壞、空的生命周期;所謂武術的“出場形態”[2],不外是其一定歷史背景下自身的演化形態,這里要厘清而不要混淆史實(佛家所云“真如實相”)和史影(佛家所云“五蘊名相”,可參考柏拉圖之“洞穴幻像”、培根的“四幻像”)的關系?,F用人一生比喻并列表說明:
1.3 形態特點
武術的基本結構是敵我矛盾,主要任務是保存自己、制服敵人,具有肢體對抗的詭詐性、隱蔽性、暴力性、殘酷性和運行中陰陽互補、虛實變換、奇正生克、迂回多樣等文化特點。其操作上踢、打、摔、拿,點、刺、砍、劈和格、擋、攔、截,避、讓、走、化等等一系列肢體技術元素,都是圍繞技擊打斗攻守進退的實際需要和應對情景而成的。其形態特征極為明顯;在身形體貌上是基于黃色人種、講究五短身材、顯示腰圍大腿的正三角陰性體型,人體重心較低,體現戀土歸根的農業民族心態。在動作特征上講究形不破體、力不出尖,腰如軸立、手似輪轉,外松內緊、意氣領先,有進有退、占中求圓;內傾性人格和主體性思維方式,使其動作類似中國古典舞,趨向于擰、傾、曲、園的內聚性形態,表現爭斗中龍騰虎躍、縱橫往來、閃展騰挪、起伏跌宕、圓轉折疊、連綿不斷的節奏韻律,并不局限于一廂情愿、技術單一和單向線性的力量加速。在技術特點上則強調上虛、下實、中間靈,突出下盤功夫,就勢借力,防守體系嚴密,注意適度、合理、滿意、可行,屬技巧應對型,反映中國人巧的追求,如此等等。
完全可以就任何方面或角度去分析和概括武術的形態特點。例如:訓練形式方面,有諸如各種樁功、松靜功、排打功和發勁、走化,溜腿、活腰、松關節等等一系列的基本功法;有一系列肢體攻防動作構成的招式;有各種招式動作組合起來演練的不同套路;有個人單練、兩人或多人對練形式;還有自由博弈的散手對抗等等;除徒手外更有借助刀槍劍棍等等武器以至鋤頭扁擔一類農具或家具器物的器械單練或對練形式。運行風格分類方面,有諸如南拳北腿、東槍西棍、內家外家、長拳短打、少林武當、崆峒峨眉等等不同分類的拳系,有太極、形意、八卦、通背、螳螂、八極、戳腳、劈卦、翻子、地躺、查拳、華拳、洪拳、詠春等等,還有一些五花八門的象形拳拳種,每個拳種內部有不同拳派、同一拳派下還有不同拳風。此外,還有技術層次上的武術、武技、武藝、武功和操作意識上的武學、武識、武德、武道等等領域區別。endprint
時至今日,其衍生出來的套路技術已經成為武術習練的重要特點之一;它不但包含有原始巫術的儀軌殘留、個體操作的想象空間、宋元雜劇的潛在影響,還有行走江湖的身份標識等等。然而真正肢體沖突并沒有事先設計好的動作程序,套路技術更不就是武術的唯一載體。
2 操作內涵:環境應對
“武術名術”,這是標明其社會屬性,說明它是一種肢體應對性實用技術操作體系,屬于為實現目的、解決問題之途徑、手段和中介;文化上跟傳統的兵法、農藝、醫術和百工技藝同為物質性操作一類,明顯區別于哲學思辨、宗教信仰、學術認知、藝術鑒賞、道德說教等精神性“意識形態”活動。技術歸屬“生產力”,具有“價值中立”的普適性;其實施則依托操作主體,講究目的性、社會性、多元性和條件性,這顯然是五花八門的。它的評價判別式并不在思維是否縝密、解釋是否合理、信仰是否堅定、表演是否精彩、說教是否動聽,而只在相對于操作目的之具體效用。
武術技術思想的核心,并不是規范秩序的確定性或審美鑒賞的無窮性,而是個體操作以及招式勁路變化的合理性和可能性。至于技術訓練和操作應用的效率和性能,除了技術本身的規定以外,還有大量其它非技術因素參與;在這里,我們強調任何技術操作不但取決于社會的客觀需要、操作者自身生理秉賦、自然物質條件所提供的可能性空間,而且還明顯受制于一定的歷史人文環境和不同方向的力量對比,并指向操作主體的理想目標;問題在于這個環境和目標的歷史內涵和社會歸屬。
2.1 基本結構
作為一種肢體技術,其核心和關鍵則只在技術方式和操作原則。技術結構大體可分析為肢體形態的“招法”(外部呈現的“象”)、勁力變換的“勁法”(內部運行的“氣”)和應對策略的“心法”(總體指導的“理”)3個方面。
這里的招式動作屬于“器”的層面,其表現形態有“動靜開合”,主體操作有“形神體用”,運行機理是“一氣流行”。這里的勁路應對屬于“技”的層面,外部招法有“攻守進退”,運行勁法有“虛實剛柔”,操控心法是“得機得勢”。這里的文化氣質屬于“道”的范疇,天道上有“陰陽有無”,人道上有“性情志趣”,造化表現則是“神妙萬物”。它首先是借助招法去體會不同的用力方式,招貫勁而進;接著是通過勁路問答進行環境應對,講究勁附招而行,招隨勁而變;最后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突出“有感而應、因敵成形、隨機就勢、舍己從人”的大化流行。 其操作核心內涵不外是一種稱之為“勁路”的用勁方式和勁力變換,它所追求的并不是生理能量的“極限突破”,而是運行變化的“隨遇平衡”,講求肢體運作的能承受和可持續問題;其要在于分敵我、明攻守、知進退、懂虛實、會剛柔、講機勢。發勁方式是其根于腳、發于腿、主宰于腰、形于手指,節節松開又節節貫串,有感而應、因敵成形、蓄而后發、就勢借力、驚彈螺旋,動短、意遠、勁長,講究上下相隨、粘走相生、蓄發互寓且留有余地,突出力學關系(而不是審美意象)變化機勢的操作把握,講究以其人之力還諸其人之身。
有道是“攻為防留勢、防為攻尋機、攻為防而攻、防為攻而防,防畢攻已至、攻畢防已成”,由此身跟手走、步隨身換、動從根起、力循脊發、蓄中含發、發里有蓄,虛實無常、剛柔并濟、奇正生克,或放長擊遠、或貼身短打,示形造勢、聲東擊西、避讓尋機、走位取勢、手足并用、滿身是手、攻防一體、連消帶打;不能打的“武術”無法定義為傳統武術。練習時所有的招式動作只是體驗勁路運行的手段,而套路編排則是加強記憶和提高興趣的方法,絕不能倒果為因地把手段當作目的。
2.2 建構過程
武術技術體系的建構過程(即技術掌握過程)則相應有見招拆式、動作熟練的“著熟”練體(知己功夫——自我身心內外協調整合),力量控制、勁路問答的“懂勁”應對(知人功夫——環境磨合、友鄰協合、對手應合),意念運行、整體把握的“神明”逍遙(自知境界——從心所欲不逾矩)3個階段,呈“循規矩而脫規矩,脫規矩又合規矩”的辯證關系。
道家哲學講究“以虛無為本、因循為用”。莊子有云“物物而不物于物”,武術的深厚功力恰好是建立在巧妙的環境利用上面。它關于“天時、地利、人和”及“生命、生活、生態”那縱橫交錯的整體思考極富生命力,其中特別是對事物有機整體性、動態演化性和主體能動性、優勢選擇性的深刻把握,至今仍具有多方面的操作性指導意義。離開這個技術體系歷史形成的學理淵源、技術演化、層次結構、建構過程和操作原則,就根本無法把握它到底是什么和不是什么。
其傳承方式是師徒制的言傳身教;立足于感覺經驗的默識揣摩,形成因材施教、自我修煉兩大要求,最后落腳區別于商品交換的自家受用;在這里“六經注我”和“我注六經”的雙向作用,構成其繼承與發展那歷史傳承的整體沿革。這些個體經驗由于封閉保守經常造成斷裂失傳,然而相同的文化背景和生活方式往往又可以讓人“無師自通”地把它重新發現出來并延續下去。
于是明顯不同于西方教學班單向灌輸式“工業標準、批量生產、市場運作、利潤主宰”。這種傳承方式確有古代宗法制度的局限和束縛,背后還衍生出不少社會性弊端;但這并不是技術本身的問題(盡管技術本身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題)。規范性標準化的批量生產無法照顧到隨機性個性化的操作體驗;我們不要無端否定傳統師徒關系的形成依據和存在理由,更不能把技術要求跟社會制約混為一談。取向不同社會歷史關系改革的必要性,并不一定要否定價值中立的普適技術邏輯演化之連續性。
2.3 特色比較
1)技術基本形態:西方拳擊強調手上力量,拳擊就是重拳出擊;中國武術卻突出下盤功夫,變換須從根上開始。
2)操作路徑選擇:西方拳擊慣于恃力逞強,線性思維瓦解復雜體系;中國武術卻偏好尚智用巧,曲徑通幽導致博大精深。
3)戰略偏好方式:西方拳擊強調打破平衡,借助實力抗衡而要宰制一切;可中國武術卻講究維持穩定,通過多方協調的綜合平衡來體現中庸。endprint
4)價值最終旨趣:西方拳擊講究爭霸奪魁,提倡愿賭服輸、贏家通吃;中國武術卻意在自我防衛,著眼避害全身、維系生命。
作為肢體操作,傳統武術特別講究“技術上手、功夫上身”那得心應手的生命智慧;而作為社會活動,它又依附不同的社會關系而呈現出屬性不同的人文精神。于此人們可以看到,大化流行中絕地求生的性命自保通過舍己從人和反求諸己雙向努力,實現自我認識、自我圓滿、自我實現、自我超越并顯示人類責任。武術的舍己從人、隨機應變并不是放棄權利、形成依賴的聽命于人,而是自我主宰、借助機勢來實現目的,特別講究順人不失己的“為主不為奴”。武術的特有文化個性并不是從文化的普遍性中邏輯推導出來的,而是從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制約下具體操作過程中逐步演化出來的;它不是預設之目標,而是歷史的結果。
2.4 社會歸屬
武術的社會歸屬是實現目的之肢體應對技術,是為得心應手的“物質操作”;并不歸屬于享受過程的形體表演藝術,不是心想事成的“意識形態”;盡管它可以有“庖丁解?!卑銓徝纼r值,但歸根卻是用來“打”而不是用來“看”的;其評價方式要看操作效應的“精、巧、奇、妙、靈”而不是表現形式的“高、難、美、新、真”;其技術落腳點是肢體博弈的“制人而不制于人”。
作為一種肢體應對技術,它跟國外同類武技皆具有個體操作性、運行精巧性、目標實效性和實施殘酷性、可能致命性等運作性能;至于這些技術性能的具體發揮,則可能會因人、因事、因時、因地而有所不同。中國武術并不缺乏剛猛狠毒的拳種和方法,但就其總體傾向而言,卻首先考慮以弱對強的實際情況;其引人注目的地方并不在“弱肉強食”的實力抗衡,而在“尚智用巧”的以柔克剛。不過,這以柔克剛的落腳點仍在克敵制勝而不是妥協屈服。
“對立統一”是宇宙間的普遍規律。傳統武術借助“陰陽五行、生克制化”的操作運行,對此有著相當自覺、靈巧和極具個性的運用。它從客觀存在的矛盾運動出發,揚棄自我中心和單向線性對力量、速度、時間、距離的執著,突出綜合整體和多方互動的功夫、勁路、態勢、時機的把握,落腳于事物本身矛盾轉化,處處呈現“相滅相生、相反相成”那辯證法的光輝。其力量講究松而不懈、柔而不軟、剛而不硬、堅韌圓活、驚彈螺旋、隨遇平衡,其操作強調揚長避短、避實擊虛、曲中求直、后發先至,引進落空、借力打力,其效應突出以弱對強、以柔克剛、以小制大、以靜待動、有進有退、持續不懈;由此可以走出動物世界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有道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術中確有不少好勇斗狠、爭強好勝的文化因素;然而勝敗乃兵家常事,中國武人并不相信絕對的天下第一和永恒的穩固定在,特別講究寸有所長、尺有所短的一物降一物和此一時、彼一時的風水輪流轉;于是在突出知難而上、承擔道義、除惡務盡、斬草除根的同時,又強調事不做絕、勢不用盡、適可而止、留有余地,做好長期作戰的準備,并可以在劣勢中看到優勢、困難中看到希望,能夠在“沒完沒了”的社會參與中永不言敗??偟膩碚f,武術操作并不是不顧死活的獸性沖動,而是綜合考慮的技術平衡;但其中機巧權謀卻不是溫情脈脈的施舍行善,而是自我防衛的制人取勝。即使到了未來社會,“對抗將會消失,矛盾依然存在”,肢體應對恐怕仍然是生命活動的一種基本形態。
應該明白,肢體應對操作前提是獨立自主而不是依賴妥協。在“泛道德主義”文化背景下,人們討論問題喜歡搞倫理歸因和道德追究,給武術穿上倫理道德的外衣;然而作為解決肢體沖突手段的技術方式,卻必須要堅守操作者自身立場以及適應面對矛盾性質。盡管恩賜、施舍和相應的感恩、寬容等等都是很好的字眼,但用在肢體沖突、自我防衛和緊急避險、危機應對方面,卻顯得極不靠譜。奴化說教絕對不屬于武術精神。
3 活動區間:江湖草莽
俗語云,學習是為了應用、制人則必先制己;如果說借助招式動作的學習訓練是武術的“身體文化生產”[3],那么通過各個領域展開的武術活動則是武術的“身體文化消費”,人們不能只生產而不消費。
任何技術都必須依托一定的社會活動并通過自身的操作體系逐步展開。在這里,任何社會活動又都必須借助多種技術手段,使自己處于一定的社會價值關系之中,并體現為一定的社會功能;一些指向不同的“涉武”活動盡管有大量的武術元素作為骨干參與,但其社會屬性又并不完全相同。作為一種后天“學力而有為”的“非遺傳信息”,肢體技術的學習訓練和應用展開是兩個可以局部交叉但又不能相互混淆的階段。
技術本身確實是“中性”的,可以稱為操作“普適”(但并非價值“普世”);但其活動內容又從來不是獨立自主的超越性存在,而是一個涉及社會“政治”(“階級斗爭”,亦即各種社會權力參與其中并為實現自身的發展意圖而展開斗爭)的過程,由此操作主體和活動內涵并不“普世”。
所謂武術的“社會功能”則是不同的操作主體借助不同領域活動所獲得的不同社會效應;由此確實難以形成統一的“社會功能體系”(例如欺行霸市、魚肉百姓、打家劫舍跟自我防衛、人際交往、警務保安等等,就很難認定是同一歸屬的什么“社會功能體系”)。但就其超越的層面來說,人們操作時在適應環境、規訓制己的另一方面,則是應物自如、改變定勢;而在這背后,便是人與環境的雙向改造和進化(毛澤東把它稱之為物質和精神的“兩變”[4])。
傳統武術文化核心底蘊并不是無視人權的“物質生產”,也不是娛樂至死的“休閑消費”,而是反抗壓迫的瀟灑自如。武術活動中“文明、倫理、理想”都是一些取向不一的價值范疇,所謂武術的“文明化、倫理化、理想化”更多是操作實施上“橫向”的社會制約,很難簡單歸結為技術演化“縱向”的歷史結果。
3.1 活動特點
就社會角度而言,武術活動特點主要是:
1)操作主體的龐雜不專。武術是普適技術而不是分工技術,歷史上中國“涉武人員”可以遍及三教九流、士農工商,相對集中的群體分布是軍警憲特、俠盜丐娼,鄉兵民勇、土匪黑幫、走鏢護院、幫派骨干、刺客殺手、社會保安、豪門鷹犬、綠林好漢;由此事實上并沒有什么統一的價值取向。在這里人我互動你來我往,正邪兩品錯綜復雜,黑白兩道相滅相生,警匪兵賊相反相成;中國武人并非是個相對獨立的社會階層或職業集團,其邊界相當模糊開放,明顯區別于身份性和職業性特強的歐洲騎士和日本武士。endprint
2)波及領域的多種多樣。肢體應對為人類活動基礎,其要素原則上可以進入社會任何領域發揮作用,遠遠超出訓練場、競技場和表演場的狹隘空間?,F實則主要展開為這樣四大層面:(1)基礎、核心層是個體生命的自我修煉、自家受用(在這背后的是技術傳遞內部化的教學訓練、傳承互動),由此發展出反求諸己那主體性強身健體養生的功能;(2)骨干、推廣層是行走江湖的環境應對、警務保安(與此相應的背景則是社會矛盾外部化的肢體沖突、以武犯禁;特別是明清以來,江湖綠林、宗族械斗、看家護院、保鏢收賬等活動已成規模),由此推進了非軍事性的對象化肢體應對打斗功能;(3)泛化、引申層進入共同參與的民風民俗、人際交往(這里的功能更多是區域性的社群整合、內部交往、精神寄托、身份認同),由此進一步演化為勾欄瓦舍群眾娛樂交往的功能;(4)揚棄、升華層則是超越當下的審美鑒賞、實踐反思(于此還可以引申出意識形態的文藝創作、理論分析,由此便衍生出精神性的武術理論和武俠文藝)。
3)核心功能的備而待用。盡管肢體應對具有很大的普適性,但其核心的暴力對抗功能多落入有礙社會穩定的“犯上作亂”“以武犯禁”,于是必須也必然受到更多的社會限制,經常處于備用和慎用狀態,這跟其涉及領域的多樣性恰成對照。此外,學習訓練跟隨機應用也是兩個無法完全重合的階段;訓練是為了應用,但訓練本身并不就是應用。這跟軍事頗為類似,軍事訓練和軍事演習都是在“跟空氣作戰”而不是真實打仗,但其著眼點卻是要求在實際沖突中“作最壞打算、爭取最好可能”,并非只是單向度地追求一個審美鑒賞那什么“理想的烏托邦”。
4)運行條件的社會制約。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謂心想事成并不是絕對的。特別是處于社會邊緣的武林人士占有社會資源較少和受到行為約束更大,其活動空間并非真正的絕對和無邊。在這里,作為涉武人員操作行為自覺自律之“武德”并不是武術文化的核心,歸屬不一的道德理想很難定義價值中立的技術邏輯,而操作上那些兇、狠、陰、毒、險的招式勁路,也很難說是道德教化手段。肢體打斗不屬禮儀規范,你死我活不是感恩戴德,舍己從人不能迷失自我,以柔克剛不會接受奴役,自家受用并不歸市場交換。江湖行走的恩怨情仇也不能簡單地用儒家信念和道德規范進行化解,武德形成依據更不是什么圣賢教誨和門派幫規。這背后有社會與人歷史性的雙向制約和改造,并非只是自我中心的一廂情愿。
5)價值坐標的草根傾向。傳統武術反求諸己、特立獨行的行為方式,難以全面支撐起群體組織的軍旅作戰;其執技論力、親力親為的操作要求,也遠離養尊處優、勞心治人者的活動區間;其反抗壓迫、平等自由的價值傾向,更要打破等級差序、維系統治的社會秩序——于是傾向浪跡天涯、立命江湖,形成在野之身、化外之民的“另類”亞文化系統,可能變成社會的“不穩定因素”(由此各個朝代都在大力發展軍事的同時嚴厲禁武)。傳統武術的主體內涵和總體傾向并不是宮廷廟堂“大丈夫”的“君子文化”,而更多是江湖草莽“好漢子”的“痞子文化”;主要歸屬于行走江湖的肢體應對操作活動,精神上較少受到統治秩序的約束,有反抗欺凌的平等自由傾向,有率性任情那強烈的情感和意志活動,表現出較多特立獨行的血性、膽略、擔當和瀟灑。
相對于國外同類和國內文人來說,中國武林人士較少“建功立業、效命尊長”的社會秩序追求,而更多抗暴維權、平等自由的個體本位渴望。所謂“俠以武犯禁”,武人價值傾向的主流,不是維系等級差序統治的“克己復禮、內圣外王”,而是打破既定秩序的“恩怨分明、快意天涯”。有道是“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在壓迫與反抗、秩序與自由的對立統一結構中,偏于社會關系中非主流的低端。武功性質完全不同于軍功。
3.2 操作展開
盡管武術活動可以參與和涉及多種領域,但作為特定的肢體技術則仍維持有相對獨立并區別其余的操作體系;這就是個體性那“身體文化的生產和消費”。這主要是一種“自家受用”的自我修煉而不是“市場需要”的經營交換。其個體性操作程序有如下3個基本層面:
1)習武練身:強調內向整合的“整”字。這是通過各種各樣的招式動作的學習訓練,用以處理人自我的身心關系,由此必須服從人體結構的活動規律、生理心理的運行機制以及技術內化的運作邏輯,用以解決智人直立后的手腳分工和身心分裂問題。
傳統武術習武練身主要有兩大任務,一是涵養生命能量、整合生理機能,二是學習肢體技術、力求功夫上身。不能把養生護體與技擊應對割裂開來和對立起來。中國武術有著強大的養生文化傾向,其內涵不僅囊括與西方同道共有的身體技術訓練、肢體康復治療、個人衛生保健、生理機能提高等內涵,而且還突出了生命能量涵養、生理機能調諧、生命期限延長、生命活動安康等多種訴求,有節能減耗、永續循環的“能態運行”等綜合思考。
有人覺得,傳統武術的經驗型體悟式訓練效率,遠遠低于西方的科學型對抗性競技訓練;但其區別于西式“主客對峙”之線性追求那“天人一體”的整體思考,還有其對應用領域和運行條件那綜合可能性方面的討論,又都是西式武技不可比的。傳統武術訓練的著眼點在于生理機能的定向協調激活和習得技能的全面融合貫通,而并不限止于肢體機能的局部強化和習得技能的依樣葫蘆;其落腳點在于“不能選擇敵人”的“打”,而不在于“公平競爭”的“比”。特別是身體文化的生產主體跟其消費主體定義為同一個人的身體,不主張分裂為生產者(角斗士、斗劍士)和消費者(貴婦人、養士人)兩大類型。這種“自家受用”的效應跟“為人所用”的效率,又顯然是不可比的。
而且,習武練身并不停留在自我涵養而突出文化傳承,其習武和練身是同一個過程;在這里,接受訓練落腳于自家受用,技術傳承則跟個性創造融為一體。“養練結合、打練結合”和“身心一體、內外兼修”的操作原則,強調反求諸己的內向挖潛,把前提、手段、目標三大環節統一起來,讓潛能發揮與技能內化融為一體,講究“技術上手、功夫上身”,最后落腳于生命的自我維系和自我完善。endprint
2)應對用技:強調外向應對的“應”字。這是習得技能的實際應用,用來處理人際活動的敵我亦即主客關系,歸屬生命體新陳代謝中的環境應對,由此當要走出自我中心的一廂情愿和依附外敵的妥協歸順。其操作并不執著既定程式,更多依托背后的功力、技巧和時機、位勢,突出“有感而應、法無定法”的無招勝有招;操作中還形成了號稱“天人一體”之“順天循性、志道游藝”的處事態度和“陰陽相濟、以柔克剛”等操作原則,體現了一種以巧勝力、超越本能的生存智慧,可以讓人的進化走出動物世界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這里的著眼點在于主體能力的臨場發揮而不停留在觀念情緒的自我宣泄。作為肢體沖突手段的武術,其操作結果“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不可能永遠停留在勢均力敵的中間膠著狀態。傳統武術到底“能否打”是個偽命題,這里可以討論的只是“怎樣打”。用武術本身并不是搞慈善,肢體應對的內涵不是相親相愛的和諧共處,而是你死我活的肢體沖突;由此必須要走出自我中心、努力尋機造勢。作為肢體沖突零和博弈的暴力對抗,武術操作的基本內涵是“以斗爭求得和諧”而不是“以和諧掩蓋斗爭”;給肢體沖突的“用武”行為貼上“和諧共處、互助雙贏”的標簽顯然是十分可笑的。
用武的前提條件是獨立自主、勇敢頑強(不是依附外敵、妥協屈從),基本要求是反抗壓迫、追求解放(不是接受奴役、忍受苦難)和返樸歸真、特立獨行(不是迷失自我、跟風從眾);由此明顯區別于時髦的道德說教、自我標榜、行會幫規和宗教戒律。這里首要的提問方式,并不是“我要怎樣打到你”(恃強凌弱),而是“你打我時到底怎么辦”(以弱對強)。
當然,不同的操作主體有不同的操作目的,不同的社會活動有不同的社會任務,不同性質的矛盾要用不同方法來解決;但面對外來的侵犯、殺戮、欺凌和壓迫,很難以感恩、奉獻、依附和順從來化解。其尚智用巧、曲徑通幽的靈活變通,不應是放棄原則、自我異化的借口,而當是老子所云“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無為無不為”那“用被動形式實現主動內容”的手段。
3)修性知命:強調大徹大悟的“悟”字。這是操作經驗的實踐反思,用以把握人在大環境中的天人關系,亦即通過武術去認識自我、知曉規律,實現“合規律性和合目的性的辯證統一”(馬克思[5]所說的“兩個尺度”),追求人之所以為人的意義,并借助人性自覺“遠離一切顛倒妄想”而“得大自在”;借用現代語言來說,就是自覺自為和自我實現。
修性知命是躬身自省的“反求諸己”而并不是道德說教的“及物施予”,其著眼點在于理想人格的全面形成而并不執著于傳統說教的一廂情愿。作為肢體應對技術,武術本質上歸屬于自家受用的“使用價值”而不是依賴市場的“交換價值”;功夫上身必須自我修煉不能假手于人,環境應對總要親力親為不能依賴購買,見性歸真更得反求諸己不能接受忽悠。武術修煉當是一種“躬身自反”,由此必須返樸歸真回到操作主體,用感恩、奉獻等“外向及物”的形動詞去描述這個層面的操作狀態,顯然是很不靠譜的。武術修性并不接受等級差序的道德說教,也不認同聽天由命的宗教忽悠。
總起來說,武術整合身心的練身當然不假外求,但其應對環境的用技卻必須走出自我中心,至于認識自我的修性則是要在大千世界的大化流行中“反求諸己”,找到宇宙網絡中自身那個恰當的位置,借助改造環境的實踐操作來形成自我的人格和風骨、境界;而這一切又都必須“破除兩執”,不能癡迷于“五蘊名相”,真正“看破、放下而得大自在”;離開親力親為的社會實踐,僅從孤立的“心性”層面冥思苦想是解決不了什么問題的。
3.3 邊界定位
肢體應對操作是“價值中立”的普適技術,其若干技術要素可以介入、參與(但不能主宰、取代)各種性質不同的社會活動。然而任何事物又都有區別其余的自身獨特規定,否則便“不是東西”。中國文化著眼于事物的普遍聯系和相互轉化,反對執著于僵死凝固“非此即彼”的分別之心,但操作上同樣反對混淆對象的指鹿為馬和背離目標的南轅北轍。作為一種社會性客觀存在,武術必須搞清自身核心領域跟其鄰近衍生區間的邊界,在別同異、分彼此、定內涵、劃邊界中把握自身特質。這里最主要的是其骨干要素跟外形相類和內容相似、相關、相通的體育、競技、軍事、舞蹈4大領域之聯系和區別[6]?,F試列表說明:
應該承認,這4大領域相互交叉和借鑒是明顯的,最初的教育是肢體技術教育,一些對抗性競技則可以使用肢體暴力技術,肢體打斗也曾部分進入軍事,原始巫術更是武舞不分;但問題在于它們成熟后各自社會方面的本質歸屬并不相同,身體教育、搏擊市場、職業拳手、奧運金牌、藝術欣賞、禮儀教化等等通通都解決不了社會矛盾引發的肢體沖突和相應的自我防衛。武術技術要素的多種應用,不可能改變武術自身的社會歸屬;這就像軍工可以轉為民用,但并不等于軍事行為可以等同于民俗活動。
4 文化歸屬:中華譜系
“武術籍貫在中華”表示武術的文化歸屬,這是武術形成時所依托的自然地理和社會人文背景、與此相應的社會歷史功能、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精神文化特性;追問武術的“籍貫”,其實也就是探求武術的形成背景和呈現特征。由此這里所說的“中華”就不但是個自然地理的區域性概念,而且還是個民族文化歷史演化范疇。
4.1 學理淵源
武術是中國文化背景下逐步演化形成的肢體應對技術。盡管“事實先于概念”,但“沒有革命理論就沒有革命運動”;所謂“實踐”不外是人的一種有意識、有目的之操作活動。技術不是本能,任何技術操作都要有一定學理支撐,理論與實踐總是相互為用;武術自不能例外。其奠基層面有三大支柱“起于易、附于兵、成于醫”;取向層面有“道本論、用反論、歸真論”;發展層面有“融百家、匯于理、納新知”。由此,其學理淵源史在一定意義上也可看作是濃縮了的中國學術思想史[1]23-78。
4.2 社會基礎
技術跟學術和藝術一樣,其存在理由首先取決于它在何種程度上滿足社會的需要。包括肢體技術在內的所有技術,都是人的主體能動性跟周圍環境條件制約相互作用的產物,是人的生存方式歷史演化的結果。其具體操作形態,則反映了操作者生存狀況和生活方式的運行特色。傳統武術講究以身為體、以技為用、刺激反應、返本還原、維系自我、合道歸真?;谏w新陳代謝的物質、信息和能量交換,肢體應對在很大程度上恐怕可以看作是“永恒”的。endprint
時下其原先依托的自然經濟已經全面瓦解,但市場經濟兩極分化又帶來涉黑組織、恐怖活動、肢體沖突、強奸搶掠、兇殺斗毆、工傷礦難、野蠻執法、人身事故、群體事件以及由此而來的保安業務全面膨脹;在連醫院和學校都得設立警務室和發放防暴器材,還要全民派發《公民防暴反恐手冊》的情況下,肢體應對是否“完全沒有了任何的社會基礎和實踐空間”?當今法律仍然是承認合理沖撞、正當防衛、緊急避險、危機應對的,那么人們能否就此輕易斷言作為肢體應對技術的傳統武術技擊已成明日黃花,由此要求全面廢除這些“過時”的法律規定?
當今用“產業化模式”大量發展的對抗性競技運動,建立充分競爭的“搏擊運動自由市場”(例如成都的“搏斗孤兒”),未必就能促進傳統武術技擊技術的復興。競技跟技擊確有其交叉重合的地方,例如古羅馬的角斗士和中國先秦的斗劍士上場時確實是生死博弈;但就社會而言,卻歸屬于貴族們“審美鑒賞”的娛樂休閑。保命全身的應對殘酷,并不就等于情緒刺激的鑒賞殘酷;就像歌星與歌迷之膨脹解決不了“純音樂”的發展一樣,獲得奧運金牌和樹立拳術明星同樣也解決不了肢體沖突的自我防衛和社會治安問題。不能簡單地否認舞蹈化、體操式和對抗性競技等現代武術之存在理由;“存在就是合理”,特別是在未來社會揚棄其利潤主宰的“產業化”模式以后,它還有可能走向人的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
4.3 文化特點
競技體育的特質在于運動形式和比賽規則,多有指令性的動作規范;實用技術的特質則在操作方式和實施要領,多的則是指導性的經驗口訣。武術在中國文化基因的作用下,表現出強烈的中國文化特色。武術文化歸屬于技術文化,其核心當是一定環境條件制衡下獨有的操作方式和實施要領,而不是普泛性的一般文化通則和統治道德說教。
可從不同方面去討論這些特點和要領。
例如:從技術操作特色上說,招法強調的不是手上力量而是下盤功夫,勁法上強調的不是實力抗衡而是避實擊虛,戰術上強調的不是使氣用蠻而是尚智用巧,戰略上強調的不是勇猛突破而是動態平衡,價值上強調的則不是票房賣點而是生命本真。就訓練體系而言,反求諸己的內外兼修完全不同于一廂情愿的外部灌輸或自我宣泄;就技擊打斗來說,自我防衛不等于拒絕文明,反抗壓迫不等于制造仇恨,還有因應來犯的隨機就勢更不可能是主觀意志的強加于人。它那陰陽五行、生克制化的理論解釋,在世界上也是獨一無二的。這里可以看到:傳統武術那以弱對強的前提設定、自我完善的目標訴求、防身護體的任務限定、因應環境的處事態度、揚長避短的作戰方式、迂回曲折的運行軌道、以柔克剛的效應追求,就明顯區別于西方武技優勝劣敗的前提設定、外向擴張的目標訴求、侵犯征服的任務限定、自我中心的處事態度、實力抗衡的作戰方式、簡單直接的運行軌道、弱肉強食的效應追求。
而在這些操作特色背后,則是其在中國文化背景下形成的武學觀念。例如,價值取向上崇尚養護生命、練功儲能,防身護體、維權自保;戰略選擇上突出因應環境、舍己從人,隨機就勢、揚長避短;操作機理上講究陰陽相濟、五行生克,尚智取巧、出奇制勝;訓練體系上注意內向挖潛、外練技巧,身心一體、性命雙修。此外還有社會歸屬方面更多地不是社會分工的職業文化而是多種應用的普適文化,不是茶余飯后的休閑文化而是維系生命的實用文化,不是等級差序的主宰文化而是個體本位的自由文化,不是統治精英的“君子”文化而是江湖草莽的“痞子”文化,如此等等。 4.4 實踐反思
武術修性方式是“實踐第一”的;它講究實踐反思和操作體悟,傾向于經世致用的“實用理性”[7]把握,由此不同于通常的“社會意識內化”之外部灌輸和接受暗示,并不認同時髦的道德說教和宗教體驗。它借助陰陽虛實變換“體無悟空”,通過待人接物處事“踐行盡性”,由此體現大千世界的“大化流行”;這當是“真實不虛”的客觀活動。作為“國學”的武術,必須要有高度的自我意識;而實踐反思不外是反求諸己的自我認識,是感性活動的體知體悟,是實踐中主客互動的意義生成。人是一種具有自我意識的生物,所有操作都有其主體規定和價值坐標;因而迷失自我的異化擴張很難稱之為完善自我的演化發展,依賴外物的邯鄲學步也很難當作是獨立自主的開放借鑒。作為一種實際操作,傳統武術必須認識自己、拒絕異化,走出“誤認故鄉、為人作嫁”的歧途。
這當首先應辨明中華武術“姓武名術并生長于中華”。武術發展是武術逐步生成的文化基因在一定歷史背景下的演化展開。如果離開傳統武術歷史形成的這個文化基因,硬把自家受用的身心修養改變為人前賣弄的商業廣告,把艱苦奮斗的拼搏求生惡搞成消費主義的娛樂狂歡、把有感而應的因敵成形異化作自我中心的一廂情愿,很難說是繼承和發展了古老的武術。
武術精神的人格支撐更多的是血性承擔而不是奴性妥協,武術操作的技術運行更多的是智慧技巧而不是宗教體驗,武術活動的社會空間更多的是肢體應對而不是道德說教,居高臨下的寬容施舍根本不能取代眾生平等的自衛訴求,武術修性決不應培養跟風從眾的馴服工具;特別是在社會產能過剩和有效需求不足的經濟背景下,借助產業化的工業標準、批量生產,把隨機應對、自我服務的肢體技術改造為資本主宰、商業運作的賺錢工具,未必真的是發揚傳統文化和有利于升斗小民。人的需求并不那么單一,即使是到了未來社會,人的肢體應對跟一般的身體訓練、競技游樂、形體表演等等,其實也是有所區別的。
4.5 生命旨歸
傳統武術的基本精神,當為迎接挑戰、自強不息、反抗壓迫、承擔道義、平等獨立、快意天涯,而并不是妥協屈服、安于現狀、隨波逐流、逆來順受、克己復禮、內圣外王。
作為一種肢體應對的操作技術,傳統武術全部都是圍繞著個體自身的生命價值而多向展開,并借助身體活動直接體現新陳代謝、需要滿足、刺激反應、窮變易通的生命機理;其關鍵點在于超越自我中心那一廂情愿,強調隨機就勢的舍己從人,并在反求諸己前提下著力于環境條件約束下多方交互作用的客觀可能,最后則是揚棄異化、回歸自我的返樸歸真。新陳代謝的生命活動不但是“活在當下”,而且還要“走出當下”。有道是“太極無法,動即是法”,武術操作挑戰各種既有定勢,著眼于實際變化中的各向“可能性探究”。它背后有3個深層意蘊;對個體生命的尊重、對潛在可能的探尋、對自由發展的追求[8]。這里有著極為深刻“生命意志”。
武術是世俗的,但武術操作體系中的修性努力,卻是趨向于揚棄世俗社會的“外在之目的”,超越其作為“社會性操作手段”的歷史本質規定,強調“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的道義承擔,由此走向人的自由自覺生命活動(有道是“游戲人間”“快意天涯”“我命在我不在天”)。這就像勞動最終要從現實生產過程中分離出來,超越其“謀生手段”(生產要素)的歷史規定,逐步走向未來人的“樂生需要”一樣;于是跟當代“人的自由全面發展”追求相通,可以直接服務于“人的解放事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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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阮紀正. 拳以合道[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74-18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