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工筆畫朦朧審美探微

韓梅梅

（安徽黃梅戲藝術職業學院美術系，安徽安慶246003）

工筆畫作為中國繪畫較早出現的一種表現形式，以其精湛細致入微的筆法，清雅明快沉著統一的色調，朦朧而具有東方意韻的筆觸，從而形成工整細膩，有較強的抒寫性并富有詩意的獨特風格面貌，體現出中國傳統文化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審美情趣。意境是中國工筆畫體現朦朧美的一種內在豐富的精神性體驗，具有朦朧神秘感，表現在形與神，心與物，形式與內容的相互統一，在繪畫上體現為虛實相生、若有若無、無中之有、有中生無、不似之似等虛、靜、柔、淡、逸的審美情趣。

一、朦朧美的藝術品格

“芙蓉出水”之美一直代表中國美學史上美的最高理想，為歷代藝術家所崇尚。“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1]31是自然可愛的美，蘇軾云：“天工與清新”，“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2]，更是道出了自然而無刻意修飾而成的清新悠遠之境，是詩人與自然之景的意趣投合，是清新、質樸、淡雅、朦朧的美，是淡而有味，充滿含蓄、雋永的藝術境界。中國繪畫史有“南北宗”論之說，尚“淡”是南宗的藝術特色。以“淡”為宗，主張清淡為上，追求一種雅正之氣、空靈朦朧之美。唐代王維首創水墨山水畫，開拓了平淡天真、意境高遠的畫風，其“淡”，淡得清新自然，淡得朦朧雅致。惲南田的《花卉》以“淡”為上，卻看不出高度技巧而成就的“淡”，“淡”得潤澤，“淡”得朦朧。黃庭堅在《與王觀復書三首之二》里稱：“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見，更無斧鑿之痕，乃為佳作耳。”可見平淡美、自然美是歷代文人所追求的美學風尚。

“淡”在字典中有多種釋義，而其中義淺與薄所指向為某種成分稀少，與“濃”相對。傳統國畫上有墨分五色之說，墨由濃到淡有五個色階之別，濃淡變化，色調才有層次，而淡墨則在五色階之中。線條邊緣有一種特殊的滲水的暈染效果。

“淡”墨是運用傳統中國畫體現朦朧美的重要手段，“悠忽虛無境，迷離山水情”，迷離便是淺而薄，是一種朦朧的意境。古代畫論中有“遠山無皴，近水無坡，遠樹無林，遠人無目”之說。其主要表達的就是近處清晰，遠處模糊，畫面重氣韻，講內涵。遠處的虛渺空間和畫者的心跡相通，是虛實相生，是似有若無，是若隱若現。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云：“畫家之妙，全在煙云變滅中。”[1]63用“淡”的方法畫水，易顯水的浩瀚、清遠；用“淡”的方法畫山，易顯山的煙云迷霧，空曠悠遠；用“淡”的方法畫人物、花卉，淡墨疏筆間，畫面給人的視覺體驗是柔柔的、淺淡的，是一種清雅的、幽遠的朦朧之美。

“淡”是一種平和的心態，它接近于自然和諧的本色。司空圖曰：“落花無言，人淡如菊”；蘇軾云：“寄至味于澹泊”，“絢爛之極歸于平淡”[1]31。這里的“淡”不是沒有個性、沒有特點；不是孤傲、清高，它內心豐富而不膚淺，恬淡而不聒噪；詩畫中雖不見“淡”的技巧，而見“淡”的精神，是從容不迫的淡定，是絢爛之極的平淡，是精神境界的高度從容。如周思聰筆下的荷花，是凝煉了的單純，心靈不豐富的人得不到單純，心靈豐富而不會凝聚的人也不能得真單純，單純意味著含蓄，所謂珠玉潛水，秀隱于內[3]。單純是一種美，美的純凈，是一種與萬物相親相和，卻又判然有別的契合。

“淡”是一種心境，“水靜則猶明，而況精神”[4]62。人只有在精神領域里不為世俗紛擾、名利所束保持寧靜、安然心態，才能讓美和真實蒞臨于每一根線條、每一筆觸，牽動敏感纖長而又觸探宇宙的心。

中國畫離不開水的媒介，水在中國畫中有不同凡響的寓意。中國畫是筆墨的結合，就是通過水對墨的相融相契，完成“心”“物”傳遞。淡墨在這里成了齊白石筆下的蝦，梁楷墨里呼之欲出的人物，倪瓚“六君子圖”的冷逸和荒寒，是“遠塵淡墨調煙雨”之意境便是用淡墨清毫勾勒的清新之美，山石、花卉、草亭、人物均采用中國畫技法一氣呵成，畫面淡逸朦朧，筆墨自然舒朗，其意境令人尋味，充分體現了清新自然的“淡逸之美”。

中國人在自然中得以領悟，所追求的含蓄是意韻之境，是含而不露、引而不發、意在言外、余韻裊裊。白居易的詩“猶抱琵琶半遮面”，達芬奇的畫《蒙娜麗莎》的微笑，無不充滿含蓄之美，意韻之境。中國畫意境的朦朧美表現在對詩境的追求上，蘇東坡贊王維的畫是“畫中有詩”，強調繪畫要表現詩的意境，一種言而盡、意無窮的境界，一種含蓄之美。這種出神入化意在言外的審美意境，正是一種蘊籍含蓄的朦朧之美。中國畫意境的含蓄還體現在“意”，明人董其昌說：“正如隔簾看花，隔水看霧，意在遠近之間。”這里的“意”是作品內在的精神意蘊。它應在遠近之間，不顯也不可太隱，且呈現忽隱忽現的朦朧之境。何謂朦朧？朦朧是對物象進行多元的塑造，從繪畫的對象中，提取各種確定并明晰的邏輯性，演繹為一種視覺上的豐富體驗，以及藝術語言的多義性。從繪畫的技法上看，大部分是對輪廓以及細節進行朦朧處理。這種模糊的技法，在一定程度中，使觀賞者在觀賞作品時產生朦朧的審美觀感及視覺的獨特體驗。適當的朦朧特性可以更好地給觀賞者提供多維空間的視角，體會到工筆畫中各種美感的融會貫通，從而形成一種充滿靈氣以及通透含蓄的審美體驗。

李日華倡導“微茫滲淡”為妙，清人惲南田也說“山水要迷離”，從中不難看出中國畫在表意上所呈現的智慧，講究“內隱蓄秀、韻外之致”，也體現了中國人崇尚內斂的人生哲學。同一事物，同樣的人在不同的時間、環境以及心情的條件下，對其審美分析和審美判斷也是不同的，而同一事物，不同的人，即使是在完全相同的時間和環境條件之下，所得出的審美判斷也是不同的。繪畫所表達的意境，單純地從色調、筆墨上欣賞是遠遠不夠的。

中國畫意境的朦朧美還體現在“氣韻”，“氣韻”是人物畫（山水畫）傳神的核心，也是一個人內在精神氣質的體現。古人云：“不求形似，以全氣韻”[4]138，提倡在音容笑貌中得自然的心、性和情緒。“氣韻”包含的是藝術的整體性。“藝術應當力求形似的是對象的某些東西而非全部”[5]。如羅丹的雕塑，是不著痕跡的自然流露。是“技”“道”并進的渾然天成，是“氣”“韻”的融合。氣，是氣勢，人要有純凈、萬象之氣，孟子云“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只有內心純潔，清爽郎闊，才能畫出正大氣象，生動傳神的作品。無“韻”則無味，我們在作畫時，對線條濃淡把握，色墨表現，有靈動，可彈性，活墨方有“韻”味。“氣韻有筆墨間兩種，墨中氣韻，人多會得，筆端氣韻，世每少知。”[4]140后者的“韻”是帶有個人感情之韻，有韻而神，實則非韻，這里蘊含的是人生的凝煉，學養的豐厚。蔣驥在《傳神秘要》有云：“人品高，學問深，下筆自然有書卷氣，有書卷氣，既有氣韻。”因而，工筆畫的朦朧之美，最主要就是給欣賞中國畫的觀者們，帶來一種深沉含蓄，或是震撼，又或是奇妙的審美和內心豐富體驗，朦朧的美感也是近現代畫壇審美體驗中重要的一個部分。

二、朦朧美在傳統工筆畫中的表現

朦朧美作為傳統的審美情趣，在幾千年的中國畫發展中不斷完善，逐步形成一種審美標準。縱觀古今畫壇優秀的藝術作品，大多體現著這一傳統審美情趣的藝術魅力。

以傳統的中國工筆畫用筆用墨而論，無不充滿朦朧之美。“古人用筆妙有虛實，所謂畫法，即在虛實之間，虛實使筆生動有機，生趣所至，生發不窮。”[6]寫文章講究“虛實相生”互為補之，方能達到妙境，太“實”沒有曼妙回味，過“虛”達不到效果。畫畫亦如此，一幅畫應虛中求實，實中求虛，實之用筆，尤在用墨，方能顯潤澤、虛淡。即不以形似為終極目標，而以求意象為美學追求，崇尚“象外之境”，所以“虛實’關系無不蘊含在中國工筆畫中，即對立又統一，如疏密、繁簡、粗細、輕重、松緊、快慢等皆舒朗有致、韻染有序。對于“虛實”關系的正確處理是一種技法，也是一種人生哲學和藝術修養的體現，這也是中國畫著意虛無，崇尚空靈，追求朦朧魅力之所在。

王維是盛唐時期著名的詩人、畫家，被明清畫家推為文人畫之祖。他的《伏生授經圖》，描繪的是伏生傳經的故事，伏生為秦漢之人，因秦始皇焚書坑儒，歷代典籍被損，伏生以90高齡向諸生傳授。這是個傳授經典的老年儒者的形象，正神情專注地伏于案上翻閱書卷，似是為諸生授課。此幅畫卷，設色清雅，人物以淡墨勾勒，背景為大片空白，整幅畫面古雅而含蓄，體現出一種恬淡、超逸的心境，追求清淡、雅逸的朦朧畫風，尤為當時少見，因此蘇東坡評價王維的畫“味摩詰之畫，畫中有詩”[7]。

《瀟湘奇觀圖》是北宋畫家米友仁所作，其作品給人以如夢如幻的迷濛感，丘陵綿延，群山起伏，云山滿卷，水墨交融，氣韻流轉，一派蒙渾之景。樹木蕭疏，其云氣以淡墨細勾，在隱顯之間超妙絕塵，變幻無盡。這幅水墨山水畫，看似簡單，卻營造出朦朧清幽、縹緲空靈的景色，寄托了畫家超然胸襟和情懷，蘊涵著“天人合一”的人文精神，諳合了畫家崇尚“平淡天真”的審美理想。

惲壽平，清初六家之一，號南田，字正叔，其“沒骨”畫法，獨辟出一條以工筆寫生而變前人古法的新路，其運筆飄逸瀟灑，達到“惟能極似，乃稱與花傳神”形神兼備境界。他推崇“淡然天真”“無意為文”的清逸境界，畫以“簡”為貴，“愈見其虛靈”。其作品《落花游魚圖》，意境清新、設色秀潤，全畫不用勾勒，花藻用花青和赭石沒骨點染，群魚以清潤的“淡”墨暈染，以濃墨點睛，若淡若無，若虛若實，盡顯魚的輕柔綽約，暢游自然之態，后面的葉子似有若無以沒骨畫出，全幅沒有過重的色和墨。他崇尚“典雅”“平淡”，可見“淡”逸之美是他的審美標準和理想境界。

從上述經典的傳統繪畫作品可以看出，體現朦朧美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可以是寫意、工筆或兼工帶寫的方式，可用淡色亦可用純墨表現，或用淡墨調合，畫面營造出朦朧含蓄的意境，其表現手法沒有固定的模式。但它們的審美標準及美學追求是統一的，是虛實相生、動靜相宜的，以虛為實，實乃若虛，渾然天成為一種淡、雅、逸的審美情趣。

三、中國工筆畫朦朧美在當代繼承和發展

在中國繪畫史上，沒有一種繪畫形式能像工筆畫這樣，貫通各個審美層次，并在數干年的演進中不斷獲得實際發展。工筆畫所呈現的內涵和活力，突破了傳統的語言形式，無論在技法表現，色彩運用和圖式語言等方面都呈現出豐富和繁榮。但一件優秀藝術作品，感染人的莫過于文化審美層面所包含的精神意蘊和思想情感。縱觀畫壇，當代成功的中國畫家，他們的作品都是建立在整體的民族文化背景中，把自己的藝術修養與自我文化方式相契合，形成獨特的繪畫語言。具有朦朧美藝術品格的主要畫家，他們集中在美術高等院校和畫院。他們大都生活在江浙一帶，歷史的傳統及地域風格決定他們的審美意趣及藝術傾向，作品中延續著虛、靜、淡、逸的文人畫風。他們有著深厚的傳統文化底蘊、藝術修養和學院成長經歷。

黃柔昌的人物畫延承文人畫的重氣韻、講意境、注品格的美學思想，形成“雖質沿古意，而文變今情”的藝術風格，作品具有強烈的時代特征和超然的精神內涵，是現實的理想主義。他的《清荷》作品，有清遠之氣，沁入心脾，用線柔靜綿延，造型簡約含蓄，用色純凈豐富、淡雅清麗，畫面充盈的是清新、恬淡、靈動的淡逸之美。黃柔昌的作品，含蓄內斂，用墨用色極為清淡謹嚴；他寬容敦厚、澹泊的人生態度恰如他的藝術取向相一致。

江宏偉的花鳥畫著力于挖掘傳統工筆花鳥畫的精髓，在古典宋畫里追尋時空穿越和歷史的滄桑。其作品透出深沉而靜穆的審美情趣和古樸超然的意境。他以纖細的筆法，精致的線條和隱隱的墨韻里混合著不退色的石綠、石青，在灰色層中閃爍著溫潤而又豐富的色調，他在花草禽鳥的形態與色澤之間“體會生命的豐盈”，呈現出自然的勃勃生機，以追體驗的方式營造朦朧的靜謐、清幽之境，如同一縷和煦的春風。

馬小娟筆下人物多為江南女子，她們嫻靜而雅致，透著清高而古雅柔和、幽靜之美。她們或操琴，或吹簫，或品茗、賞花，這些女子置身于江南園林的環境中，彌漫著朦朧的水汽和亦夢亦幻的無法言語的氛圍。在外界追求強烈視覺沖擊力之時，她卻在畫面中營造一種古典之美，以濕染法，糅合了寫意畫的靈動，設色細膩淡雅，抒情而又含蓄，追求一種氣韻的表達。她那種上寬下窄的面頰和秀倩的五官成了個人特有的圖式，朦朧而秀美，是古典與現代的完美結合，從而形成了她獨有的藝術風格。

朦朧美作為傳統的審美觀，不僅僅是美的體現，它根植于五千年厚重的文化底蘊，傳承于五千年燦爛的中華文明，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獨具特色的精神寄托，在古今繪畫史上，留下濃重恢宏的一筆，也是當代多元工筆畫發展趨勢之一。

四、結 語

朦朧美是傳統的審美觀，它根基于中國傳統文化老莊的哲學思想，“虛靜、玄無、清淡、自然”的審美理想，是虛實相生、動靜相宜、淡、雅、逸。觀古今歷代名作，朦朧之美徜徉于中國繪畫史冊。它體現的不僅是畫面的朦朧，也是精神層面的朦朧，富有哲理。作為文化現象的中國畫，在多元文化的今天也面臨挑戰，中國工筆畫的發展無論從形式、技法、題材和創新上都取得前所未有的繁榮，但工筆畫的當代發展離不開傳統，離開深厚的傳統文化底蘊，作品如何創新也無從歸屬。如何借鑒這一傳統美學思想，是我們學習實踐中的思考，探索中國工筆畫朦朧之美的無窮魅力，旨在獲取啟示，探求藝術規律。在傳統學習中提高自己的藝術修養，繼承前人的優秀文化精髓，立足于現實生活，創造出與自己文化方式和內心審美體驗為契合的“朦朧美”的藝術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