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品、藝品與教品

孫娟

6月25日清晨，我收到了戴先生小女兒的信息，得知我親愛的導師戴鵬海先生因病已于美國時間6月24日上午9時25分在紐約皇后醫(yī)院逝世，噩耗傳來，悲痛不已！雖然只有三年的博士后經(jīng)歷，戴先生卻在諸多方面對我影響深遠。這不禁使我思緒萬千，往日與先生相處的點點滴滴伴隨著淚水一一浮現(xiàn)……

初識先生是在2007年。當年我剛從國外獲得博士學位回國，第一件事就是著手完成一直以來的心愿——進入上海音樂學院博士后流動站跟隨戴先生繼續(xù)學習。早在國外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我就通過網(wǎng)絡(luò)讀到先生的一些文章，對他充滿敬仰，心想如果能跟先生繼續(xù)學習，并進行相關(guān)的科學研究工作該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啊。同時，心中也有些許忐忑——戴先生是國內(nèi)著名的音樂理論家，而我只是一名剛剛畢業(yè)回國的博士“小海歸”，他是否能夠同意我做他的博士后呢？經(jīng)過復雜的心理斗爭，我鼓足勇氣撥打了戴先生家的電話，戴先生那具有磁性的湖南普通話至今仍記憶猶新，他詢問了我一些基本情況后，便跟我說他兩天后會前往北京到中國音樂學院開會。于是，在中國音樂學院的專家招待所，我第一次見到了戴鵬海先生。只見一位頭發(fā)花白、嚴肅儒雅的老人走了過來，在簡單的一番自我介紹后，先生直奔主題詢問我對于博士后科研課題的想法規(guī)劃。不知是因為先生略顯嚴肅的詢問還是他音樂理論家的身份給我?guī)淼膲毫Γ耶敃r竟沒有很好地去闡述我的想法，一時相當?shù)鼗炭趾挽话病４飨壬孟窨闯隽宋业木o張，他有意壓低了語調(diào)但也不失嚴肅地對我說，等我準備更充分一些再跟他聯(lián)系。初初會面，我認為先生雖然貌似威嚴，但也隱約感受到他和藹的一面。令人欣慰的是，經(jīng)過一年多的努力和準備，我于2008年的10月接到了上海音樂學院博士后的進站通知書。自此，我正式師從戴先生，開始了人生新的征程。

為了能提前了解一些博士后工作站的情況，我曾跟一些在其他高校讀博士后的朋友們打聽過，據(jù)說博士后與合作導師之間只要把研究課題的大致框架確定好就可以了，不必再像讀博士期間每周與導師見面。雖然這種狀況并不是我所期待的，可想著還是得適應國內(nèi)環(huán)境，不要過多地打擾導師。于是我便在辦理完進站手續(xù)后，開始按照之前博士后面試時的課題框架收集資料，三天后才給先生打了電話。通話中能聽出先生對我到上海后沒能及時跟他聯(lián)系有些意見，并表示他要為我在博士后期間的研究及各方面負責，以后最少每隔兩天要跟他匯報一下研究的進展情況，若有寫好的文字也要及時拿給他看。而且先生善意地提醒我，即使是博士后也要虛心、踏實地展開學習和研究，不得有浮躁之心。通話之后我的內(nèi)心其實是欣喜若狂的，這正是我需要和渴望得到的教導。于是就這樣，我開始了別樣的博士后學習和研究工作，也逐漸走近了戴先生，了解了他的人品、藝品和教品，并親切地稱呼他為“戴老”。

戴老有著豐富的藝術(shù)經(jīng)歷，在此不再贅述。我想所有的這些創(chuàng)作、表演及導演經(jīng)歷都是他日后涉獵戲劇表導演理論并對歌劇藝術(shù)及理論潛心研究、熱心撰寫的主要原因吧。戴老一生精進，筆耕不輟，除了音樂創(chuàng)作外，1983年遵賀綠汀院長之命回上海音樂學院專門從事理論研究，后還在國內(nèi)外80余家報刊上發(fā)表了近400萬字的大量高水平學術(shù)成果以及音樂家全集和年譜長編，文章涉獵中國近現(xiàn)代及當代音樂史研究、音樂思潮及創(chuàng)作研究與批評、歌劇史論研究諸領(lǐng)域。

先生有著深厚的國學根底，酷愛民間音樂而且記憶力極佳，在他身邊經(jīng)常能聽到張口就來的古人古訓、警句名言以及滿懷深情、飽含韻味的各地民歌。他生活儉樸、自重、崇尚操守、嚴于律己，面對任何事他都胸懷坦蕩，愛憎分明，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敢講真話。他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擁有時刻心系祖國、心系人民的博大情懷。這些都是中國知識分子所具有的傳統(tǒng)美德，也是他經(jīng)常跟我提及的知識分子所應該具有的“士”的精神。

他的教品、藝品也如同人品一樣。對于教學和理論研究與批評也一向一絲不茍，抱著嚴謹、實事求是的科學態(tài)度。他非常重視學生在研究中的第一手學術(shù)史料的掌握，他認為只有掌握了詳實的史料，把案頭工作做扎實，方能邁出學術(shù)研究的第一步。因此，在我著手博士后課題寫作之前，戴老給我布置的任務(wù)就是收集所有與課題有關(guān)的資料。戴老嚴于律人，更嚴于律己。有一次，居其宏先生到上海來看他時，還說起他當年為了挖掘某些被歷史塵封已久的珍貴史料，曾多次不辭辛勞地往返于京滬之間，每日清晨扎進北大圖書館、中國音協(xié)資料室等單位仔細查閱資料的往事。戴老總是強調(diào)，要進行學術(shù)研究就必須能甘于寂寞，坐得住冷板凳，不管結(jié)果如何，只要付出了時間和精力，潛心挖掘史料，總會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獲。戴老的兩篇長文《惟史不可以為偽——秦啟明（冼星海年譜簡編）偽誤實錄》（《星海音樂學院學報》1996年第1-2期連載）和《馬思聰音樂活動史料拾遺——兼評葉永烈著〈馬思聰傳〉》（《藝術(shù)探索》1996年第3期）即是這方面的代表之作，成為后學重視學習史學研究中的“史料第一性原則”的代表性文獻。

跟隨戴老學習的幾年時間，我注意到，無論是自己的朋友、學生還是領(lǐng)導等，戴老與他們相處都是直言不諱、剛正不阿的。先生在新時期所發(fā)表的6篇論文：《應當正確審視歷史，估計形勢——從呂驥同志的一次講話和一篇文章談起》（《人民音樂》1987年第12期，江蘇江陰“當代音樂研討會”即席發(fā)言稿整理），《從“王洛賓熱”談到“炒文化”》（《人民音樂》1994年第6期），《民歌豈能出賣》和《答王洛賓先生》（均刊于《人民音樂》1995年第3期）以及《“重寫音樂史”：一個敏感而又不得不說的話題——從第一本國人編、海外版的抗戰(zhàn)歌曲集說起》（《音樂藝術(shù)》2001年第1期）和《還歷史本來面目——20世紀中國音樂史上的“個案”系列之一：陳洪和他的〈戰(zhàn)時音樂〉》（《音樂藝術(shù)》2002年第3期），不僅是新時期音樂思潮史上三次事件的“導火索”，引發(fā)了音樂界大批學者的爭鳴，為音樂研究者如何面對不公正之事樹立了典范；同時也為后學了解這些事件提供了鮮活材料和典型案例。在學生的學習和寫作中，凡是他認為有不認真、不積極或因各種緣由出現(xiàn)的錯誤，他都會毫不留情地指出。他坦言自己是一位“六親不認”的導師，如果學生不努力，后果要由自己承擔，這些都是為了督促學生們更積極、更努力地把科研課題做好，對得起導師和學校的培養(yǎng)，也對得起自己所付出的時間和精力。

博士后期間，我非常榮幸地做了一些將老師的手稿錄入為電子版的工作。每次錄入完第一稿后，隨之而來的就是修改好的第二稿、第三稿、第四稿……戴老會在原稿及修改稿的基礎(chǔ)上添加、糾錯甚至是調(diào)換段落的順序。一開始我也非常不解，因為有的語句只是個別字的調(diào)換，對整個意思影響并不大，所以有的時候也會發(fā)問，戴老便會爽快地解釋道：換成另外一個字雖然對于整個語句的影響不大，但這個字卻是最能體現(xiàn)出語句表達含義的那個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句杜甫的著名詩句就是告訴我們在寫作中應該仔細斟酌、推敲你所要表達的意思，這樣才能對得起自己寫的文章。至于文章怎么樣，那就交給后人來評判吧，但一定要對自己的文章負責。”他還經(jīng)常教導我們要用這樣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做一個嚴謹、負責的學者。我深深被戴老的這種嚴謹、認真的責任感所打動，并要求自己一定要向老師學習，做最好的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戴老在教學中非常重視音樂理論研究者的音樂實踐和聽覺積累，他經(jīng)常給我們提供聽音樂會的機會。每年的“上海之春”交響音樂會、“上海作曲家新作品音樂會”，還有一些國外著名交響樂團的交響音樂會我都沒有錯過，不僅是去聽，而且聽完之后還要跟他談聽后感，戴老也會對我的觀點進行再點評。去上海交響樂團聽交響樂排練也是必要的一門課。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次陪戴老一起去昕朱踐耳先生的交響作品音樂會的排練。與之前所聽排練不同的是，朱先生親臨現(xiàn)場并親自指揮和講解作品，那一次經(jīng)歷真的讓我獲益匪淺。

戴先生是一位學識淵博、教學嚴格的導師，同時也是一位大愛之人。他愛自己的老師，關(guān)心同學和朋友，對學生嚴格之外是關(guān)愛和鼓勵。先生經(jīng)常將他的文章、書籍等贈予我，鼓勵我勤奮求學，并常忠告我們年輕一代意欲成就事業(yè)，既要苦學專業(yè)知識，更要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做學問要先做人，不媚俗、不見風使舵、不違背做人的原則，不說違心話，不做違心事。記得居其宏先生在《猛士多情方吶喊，書生意氣乃獨行——為戴鵬海教授80壽誕而作》一文中曾這樣寫道：“更令我感佩的是，以戴鵬海的學識和修養(yǎng)，本可在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shù)平臺上大展身手、著書立說，但他卻偏偏鐘情于為老一輩音樂家纂年譜、編文集和作品集——長期以來，獨對洋洋史料，甘于默默無聞，翻檢抄錄、筆耕不輟且樂此不疲，在資料收集整理和實際寫作中投入了難以計數(shù)的時間和精力。”當我讀給戴老聽時，他是這樣回答的：“那些為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做出貢獻的老一輩音樂家，他們的功績理應被翔實地載入史冊，我們也該銘記這些音樂家，為此我甘愿付出自己的綿薄之力，這是我應該做的，也必須做好。”寥寥數(shù)語，彰顯了如此的奉獻和大愛！

戴鵬海先生的一生達到了人品、藝品和教品的和諧統(tǒng)一，這是一種極高的境界。他具有中國老一輩音樂家、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美德和獨有的人格魅力，他的離世讓我們無限痛惜。作為學生，謹以此短文表達對先生的深切懷念。但寸草豈能報春暉，我只有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不斷學習，充實人生，以告慰先生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