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鵬海先生是歌劇界乃至音樂理論界的一個“怪人”。我與其結識30余年,攀大些說,他是我的良師益友。
整整十年前的此月此城,我寫了一篇題為“倔老頭戴鵬海”的小文,似未刊發就直接收進了當時我基本編就的《詠嘆集》。書中原無寫戴先生的內容,因我認定要他作序,再掂量書中無專文寫他似嫌不公,于是急就章地寫了一篇。那是寫我與他二十年的交往和他給我的印象,都在記憶深處,似流水賬,我卻自認為有流水行云般的深情。《詠嘆集》中多有戴先生的影跡,如今只能像影子般在我眼前和腦海中晃來晃去,而當初則實實在在。我們,都是那二十年中國歌劇歷程的見證人;有時,還不止于見證——參與的痛與快樂,今天回想起來,這種感覺依然不遜當年。
《詠嘆集》的成書,坦白講是因為當時我要評副高職稱。看過書稿后,戴先生快語直言:“副高?你應該直接申報正高!從記者、編輯到歌劇評論家,沒有一個人像你堅持了這么多年、寫了這么多文章!”《詠嘆集》一書是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出的,牽線人就是戴鵬海。以他當時的威望,似還未令出版社完全“屈從”,他便去找了時任上海音樂學院院長的楊立青。楊院長到京開會時與我偶遇,他告訴我,洛秦(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問他這書是不是必須出?他的答復是必須出。又跟我說:“你稍稍掏一點錢,我也好有個說頭。”我點頭說懂,后來真的只出了不多的錢。
請戴先生作序,他滿口答應。寫了許久(不止兩三個月),卻未完成。我去他家催稿,他頗為難,說已寫了近兩千字,但還在談《歌劇》雜志的困境呢!有文稿為證,我當場讀過,一時無語。戴鵬海與《歌劇》雜志,情深遠過于我。他在上海歌劇院的創作部門工作多年,是這本雜志的前身《歌劇藝術》的編委兼特約編輯之一,在刊物上發表過幾篇關于中國近現代歌劇史料的文章,更是我在此刊初次發表文章的責編。雜志的生存,一度令人擔憂,他為之著急卻無他計,借作序之酒,澆此塊壘,雖未必解決問題,然也算得是宣泄。但是,這樣寫下去,不知何時才能完稿了。這一點,我倆當時都明白,罷筆,找出前輩作家蕭軍的兩句詩,請他手書,插在書中,他欣然同意。
2002年,在哈爾濱觀摩“第三屆全國歌劇音樂劇匯演”期間,戴先生、沈承宙老師和我與一群東北“左翼”作家的后代聚會,金劍嘯烈士的女兒金倫送了我一本書,我請當時在座的各位都在書上簽名留言。蕭紅的侄子張抗寫的是“歌劇(《蕭紅》)的希望在蔣力”;戴先生直接從掛在墻上的蕭軍書法中抄錄:“饑寒歷盡雄心老,未許人前搖尾生。”他為我寫這兩句詩時,不知從哪兒翻出一沓《歌劇藝術》編輯部1991年制作的音樂劇《巴黎的火炬》演出紀念箋,直書,詩后還有“錄蕭軍絕句與蔣力共勉”。一連寫了四五張,才算滿意。我把他的題詞和王元化先生贈我的墨寶(戴先生兩次帶我拜訪元化先生,都有暢談,元化先生為我寫的是“不降志,不辱身,不趨附時髦,也不回避危險。右錄胡適句,書贈蔣力先生”)排在書的序言位置。書出版后,戴先生說,他的字放的位置太醒目了。
于中國歌劇而言,戴鵬海“醒目”的時候實在不多,或者說幾乎就沒有過,然他確確實實做了不少雖不醒目卻不可少的工作。以我所知,僅舉數例:武秀芝教授制作音樂劇《中國蝴蝶》,安營馬寨,戴鵬海在劇組駐扎月余,完全是藝術指導的角色;中央歌劇院排演歌劇《杜十娘》,音樂作業匯報時把他請來,他直言不諱地忠告:不要亂花納稅人的錢;《再別康橋》的一群年輕人請他來看戲,他連看三場,座談會上予以高度評價,之后卻又幾次跟我說他喜歡這個戲,但不喜歡徐志摩,他贊賞魯迅對徐志摩的嘲諷;《五姑娘》聯排時我陪他到海寧把場,他主動給章小敏、張海慶等角色演員分析人物;《快樂推銷員》第一版的主創崔新、張明媛邀請戴鵬海、居其宏和我一起小范圍研討,他力主要我多講,且對我的發言予以充分肯定。《歌劇》雜志前主編、作曲家商易老師在任前后,來自各地的歌劇同仁多次在編輯部集會研討,白天開會、晚上聚會,不管人多人少,總少不了戴鵬海……
他在歌劇方面不能說是“述而不著”,只能說是“述多著少”。寫此文時我翻閱了《中國歌劇藝術文集》(二集),其中有戴鵬海1989年寫的《一則報道和一篇附記——從鄭小瑛在芬蘭指揮”(蝴蝶夫人)說開去》。這個報道我也寫過,而且是直接采訪鄭小瑛之后寫的,但遠不及戴先生寫得詳細。附記中他主要呼吁應在上海建一座歌劇院,并對歌劇這個藝術品種加大扶持力度。他關心作曲家,為老一輩的音樂家如蕭友梅、黃自、趙元任、賀綠汀、丁善德等人出版文集,做了大量的工作。歌劇界外的作曲家,他最關心的是朱踐耳、王西麟、陸在易;歌劇界的作曲家,他最關心的是王祖皆、張卓婭、劉振球、楊雙智、崔新、周雪石,還有他的鄉黨石夫。2007年石夫舉辦個人作品音樂會,戴鵬海到了北京后就住在石夫家,約我去聊天,談的也是石夫難以割舍的歌劇暢想。開過音樂會和研討會,戴鵬海還未來得及梳理文思,石夫老師競撒手而去。遺體告別時所需要的生平介紹祭文執筆非戴莫屬,評價得當,言簡意賅,那或是戴師晚年文章的短篇之最。
1994年,針對王洛賓被炒為“民歌之父”、出售部分作品版權等現象,戴鵬海先接受媒體采訪,又動筆撰文予以學術剖析,其間還與羅大佑一起討論。那次討論,在座的還有音樂學者王安國。我旁聽,共進晚餐時拍了照片,寫了《王洛賓:掀去蓋頭之后》一文,發在《南方周末》。因照片中有餐桌一角及杯盤等物,曾被人指責為“戴鵬海與羅大佑沆瀣一氣”,險將戴先生推向被告的醒目位置,
初識戴鵬海的那些年,他在音樂學院里還有一間其簡無比、其小無比的工作室。一邊是書墻、書桌,另一邊是兩塊鋪板拼成的單人床。我和居其宏在屋里和他聊天,陳鋼、陳聆群來找他說什么事,就只能站在門口長話短說。其宏兄謔稱之為“戴公館”。戴鵬海的家也比“戴公館”強不了多少,小平房暗無天日,夏天赤膊寫作在他已是習以為常。其宏兄說,他的生活質量低到不能再低,寫出的文章卻是篇篇高質量。后來學院給他調了住房,搬到了湖南路,算是舒心了幾年。但那時他已腿腳不便,連劇場都不易去了。偶爾出門,幾乎都是去馬路對面的上海交響樂團,一是聽排練,二是在團里的食堂吃午飯。我曾想,假如那時給他調的住房鄰近歌劇院,他是不是也會經常回到原來的單位看排練,甚或重溫舊夢呢?
戴先生淡出歌劇界之前,與我之間發生了一點齟齬。那是2007年前后在松江,看過參加校園戲劇節的《中國蝴蝶》演出,座談會上,我對作曲家朱君的發言非常不滿,兩次打斷。戴先生看不慣,憋到晚餐時,都喝了點酒,話更直率,一言不合,拂袖而去。此后兩年多無往來。2010年初我和王燕去看望他,他只與王燕講這講那,仿佛我不在場。兩年后他去美國探親,轉而定居。某日我等十來人在京聚會(幾乎都是他熟識的人),某位說到他,立刻撥通電話,他競與諸位逐一敘說。只有我找借口未接,如一報還了一報。現在想來,確實氣度小了一些、圖意氣了一些,其實我和他之間心里都是互相想著、關心著對方的。在精神層面,我們有高度的接近,雖不能說一致,但這已經很難得了!
如今斯人已去,悔亦拉不回當年,即便他從大洋彼岸回來,也只是魂歸故里了。寫下這點文字,祭你,鵬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