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監控設備的全副武裝,足以讓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么?幼兒園里,攝像頭的無孔不入是否涉嫌侵犯幼兒以及教師的隱私?家長實時監控幼兒在園內的一舉一動,是否真的有助減少包括虐童行為在內的事件的發生?假如家長和園方對錄像內容的解讀不一致,又該由誰或者什么機構來仲裁或者評判?

事關孩子,則諸事無小事。而在每一個孩子愈發金尊玉貴的當下,任何脫離家長視線范圍之外的事情,毫無疑問,或多或少總包含著令人憂心忡忡的風險與邪惡。
倘若不幸降臨到孩子身上,那么恐慌與憤怒將隨之發酵;而如果不幸發生在校園里,則恐慌與憤怒會加倍催生——本該是采擷智慧果實與暢享溫暖恩慈的樂土,何以繁衍出罪無可赦的丑陋?空前的焦慮讓家長們寢食難安,既然世情如霜、人心叵測,那便只能寄希望于機器了,至少,機器總不會故意欺騙我們罷。
攝像頭在無形中寓意了一種不偏不倚的沉默公正,加持了一種“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確定感。尤其對表達能力、思辨能力弱勢的幼兒來說,一旦遠離家門、于幼兒園遭遇不測,眾說紛紜之際,恐怕唯有調取監控錄像,方能令社會信服。
然而,監控設備的全副武裝,足以讓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么?幼兒園里,攝像頭的無孔不入是否涉嫌侵犯幼兒以及教師的隱私?家長實時監控幼兒在園內的一舉一動,是否真的有助減少包括虐童行為在內的事件的發生?假如家長和園方對錄像內容的解讀不一致,又該由誰或者什么機構來仲裁或者評判?
上海博和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上海市律協刑委會委員王思維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冷靜、克制地道出自己的觀點:“通過安裝攝像頭對幼兒園的情況進行實時監控,以實現對幼兒人身權利的合法保護,出發點是好的;但若單純將此類事件的徹底杜絕寄希望于攝像頭,則未免有些‘一廂情愿。”
王律師展開分析,第一,從監控的范圍來看,為避免對教師及幼兒的隱私權的侵犯,隱私空間的存在是必然的;從監控的技術層面來看,探頭的安裝必然存在盲區和死角,理論上無法覆蓋幼兒園的所有區域——而無法做到監控攝像全覆蓋,也就等于無法從根本上消除虐童事件發生的可能空間。
第二,監控攝像的保存是有一定期限的,過了這個時限,后續的監控視頻便會對之前的進行覆蓋;即使沒有覆蓋,保存的代價也是巨大的,不排除幼兒園出于經濟利益考慮而懈怠在監控視頻的保存方面的工作。
第三,就現在曝光的這一系列事件來看,沒有一起是通過監控攝像來發現的,其所起的作用只是事后去查找有關證據,并且事實也證明了硬盤質量問題所造成的這種證據搜集的無效。
第四,家長實時監控幼兒在園內的行為,并不具有實現的可能性,沒有家長能夠真正做到對幼兒在園內的行為實時監控。況且,在監控范圍沒有也無法全覆蓋的情況下,這種實時監控也是無效的。
第五,就對錄像內容的不同解讀來說,目前尚沒有專門機構來解決此爭議,教育部門、司法機關看似都可作為爭議解決主體,但在缺乏明確規定的情況下,這種義務的履行便具有選擇性,很難實現對爭議的消弭。
同時,王律師清醒地指出,從教學質量層面考慮,如真的進入全面監控時代,幼師及兒童其實將成為“透明人”;在這種情況下,幼師或只會按部就班、中規中矩地進行教學,缺乏自主性與創新性,教學甚至可能變成“演戲”——如此結局,家長會“樂見其成”嗎?想必也不盡然。
綜上,安裝攝像頭雖可在幼兒的人身保護方面發揮一定的積極作用,但“監控探頭無法解決所有問題”,人們不能完全依仗監控錄像,還是要從提高幼師自身素質、加強第三方的監管監督、構建內部核查制度等方面來完善幼兒保護的制度籬笆。
“問題的根源并不是有無安裝監控探頭,亦不是由于法律的缺失而使得相關人員肆無忌憚,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教師法》《治安管理處罰法》甚至《刑法》均對虐童等行為進行了規制。問題的根源,還是在于幼師從業者的良莠不齊,事實上,幼兒難養,幼師是極為專業及神圣的工作,幼教行業必須提高準入門檻,吸引高端人才,精挑細選,整個行業亦應該進行幼師職能培訓,提高幼師的專業度。對于監控錄像的內容,我認為,監控錄像在法律層面屬于證據材料,對證據的評判應緊緊結合證據的特征,在客觀性、關聯性及合法性上進行解讀。如對監控錄像的解讀不一致,亦應由專業的鑒定機構對證據材料進行鑒定,如涉及訴訟,由司法機關予以評判。”王律師表示。
上海德禾翰通律師事務所朱志遠律師同樣認為,“攝像頭作為監控手段,起著事前防范,事后救濟的作用,能夠防控、震懾違法人員。但若有幼師在攝像頭區域之外虐待兒童,仍無法根本解決問題。”不過,朱律師坦言,“當前該類事件頻發,裝攝像頭是當務之急。監控設備能夠還原事件經過,在家長不知、校長不在的情況下,只有攝像頭可幫助幼兒,形成對幼師的有力監督。”
朱律師對《新民周刊》表示,3-6歲的幼兒,缺乏辨識力,不知、不會表達,甚至在遭到侵害后無法及時向家長反映。更嚴峻的是,待事實發生,已經在兒童心里留下創傷。所以,防范虐待事件的發生,尤為緊要。安裝攝像頭,變事后監督為事前防范,使得幼兒保護提前多一道保險,確可在一定程度上減少虐待事件。
朱律師提醒,“隱私權是我國民法規定的人格權,是公民對自身隱秘信息不受公開、侵擾的一種人身權。但幼兒園是教育、監護機構,也是公眾場所。根據法律規定,幼兒園本身就負有安全保障義務,對幼兒人身安全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此環境下,幼師的教育行為是職務行為,而幼師的職務行為并不構成自身的隱秘信息,無法全部納入隱私權之保護。監控設備雖然涉及對‘信任的疑慮,或使幼師略帶抵觸情緒,卻屬必要。”至于幼兒方面,因為3-6歲的幼兒,尚為完全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群,只能依靠其父母、法定代理人來保護。在此問題上,隱私范圍的界定取決于其父母,如果父母同意安裝攝像頭,可以視為對部分隱私信息的公開。所以,安裝攝像頭,可事先征詢父母對隱私權處理的意見。

2017年11月8日,攜程親子園老師涉嫌虐待兒童的視頻刷爆網絡,引發公眾憤慨。事發后不少周圍辦公市民前來圍觀。
“若出現對監控錄像的爭議,那么對于事實的認定,直接決定了侵權行為是否成立,或者是否構成犯罪。這是嚴格的司法認定問題,只有經過法院判決,才能確立是非真偽。我國刑法修正案九已增設‘虐待被監護、看護人罪,故發生這種問題,第一時間應向警方報案,先排除是否涉嫌刑事犯罪,即應經過公安機關的處理。若不構成刑事犯罪,可以再根據情節,向幼兒園主管機關的教育局反映,可以申請調解或行政處罰。若仍無法解決,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要求賠償。當然,這些程序并不是必經程序。”朱律師補充。
如何照顧、關愛兒童,是衡量一個社會文明與否、進步與否的重要標準。實際上,所有人心知肚明,只有真情實意,才是保護孩子的最強終極力量。攝像頭不是萬能的,沒有攝像頭卻萬萬不能,進入全面監控的“一級警備”看似迫在眉睫,但提升幼師準入資質、待遇、地位,促成長效監管機制及兒童教育和諧發展有機體,方為既治標又治本的出路所在。
丟掉的信任,還能再找回來嗎?
現在,更多的父母,每次聽聞虐童事件,除了“心有戚戚焉”的悲憤與惶恐,也有一份揮之不去的疑惑:攝像頭可以有,丟掉的信任,還能再找回來嗎?時時刻刻提心吊膽,時時刻刻要有一種秘密警察般的自覺,如果“他人即地獄”,那么又何必讓孩子離開雙親羽翼的庇佑?難道非要打造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才可以承載我們無處安放的愁緒憂思?
一個過分依賴攝像頭的世界,從本質上來說,也是一個缺乏基本信任的世界。科技在進步,而人性呢?無條件的信任顯然并不存在,但無條件的不信任,豈止令人深感悲哀,簡直令人絕望。悵然嘆息一聲,我們依舊相信:生活并不總是美好的,可其自我修補的能力,助推了社會的前進;受傷的眼淚會結疤,暫時的失敗,是為了最后的勝利。救救孩子,需要你我自發構建真正情、理、法交融的理想國——缺乏真誠的努力,很難說,數不清的攝像頭會不會逐漸異化,導演出一幕幕“1984”與“楚門的世界”重疊后的荒誕劇。
記者注意到,有懇切的建議提出,我們對于托幼教育中師資匱乏、待遇偏低的現象,已經有了相對充分的了解,家長們不妨組織起來,成為一股建設性的推動力量,例如采取輪流探視值班的辦法,幫助托幼場所減輕壓力,同時也起到一定的監督作用。對一些有共性的問題,家長們應該群策群力、集思廣益,尋求更妥善的解決之道,并在家長群體中推廣,或者和校方共同推廣。
在對虐童行為千夫所指的聲浪中,帶走一兩個保潔員、一兩個保育員、一兩個老師、一兩個園長,是很難簡單安撫沸騰的怒意的。此時,最先冷靜下來的人們,會進一步追問、反思:那些人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孩子?那些人心里藏著多少黑暗的角落?我們給予過那些人怎樣的溝通和疏導?我們真的了解和在意那些人嗎?長久以來,孩子的命運就掌握在被忽視的社會基層服務員身上,而我們居然容許自己一直忽視那些人、那些至關重要的人!如今,網絡上涌現的“叢林輪回”論固然暴戾偏激,又何嘗不是在錘擊我們、警告我們,關于分化與平等的問題、命運共同體的問題。
從更宏觀的角度來講,兒童是人類的未來,兒童的命運,也是人類的命運。而我國所倡導構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值得每個社會崗位上的角色一再深思的問題。“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自成一體;每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分。如果海浪沖刷掉一塊土地,大洲就少了一點;如果一個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莊園被沖刷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因此,“藩鎮割據、坐擁一方”終究換不來一世長安,所謂“命運共同”,需要社會民生領域的全面深化改革,需要更多的凝神投入和方方面面的具體行動——孟子早就說過了,“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幾片烏云,在這個冬天帶來了不祥的陰翳;可喜的是,大部分人們,還有著熱騰騰的、鮮活跳躍的真心。唯愿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遠離全面監控的“一級警備”,遠離自私、冷漠、誤解、對抗,公平如大水滾滾,公義如江河滔滔。華燈璀璨、羽衣霓裳的盛世清歌,唱出情與義、信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