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位詞的所指

前不久，與幾位朋友小酌。席間，有人問起我的家鄉為什么叫“高碑店”，我實在說不上來。多虧現場有一位鄉前輩，他解釋說：“原先在高碑店村旁的官道上，開有幾家旅店，其中有一家門口豎立著一塊很高的石碑，上面寫著‘燕南趙北’四個大字，于是南來北往的客商就稱這里為高碑店。”我不清楚這位鄉前輩講的是否準確，但“燕南趙北”的說法卻是知道的，由此我又想到了方位詞的所指這個問題。

“燕南趙北”到底所指何處

最近我應某出版社之約寫一本名為《文脈·雄安》的書，又一次接觸到了“燕南趙北”這個方位詞。清朝的乾隆皇帝曾寫過一首詩，詩云：“我愛燕南趙北間，溪村是處碧波環。若教圖入橫披畫，更合移來幾疊山。”這首詩可跟我的家鄉高碑店沒有任何關系，因為詩題為“鄲州道中”。鄲州今屬河北省任丘市，那里的廟會極為有名。

雖說乾隆皇帝寫的是《鄲州道中》，但真正指的卻是趙北口，那是屬于河北省安新縣的一個鎮，現在被劃到了雄安新區里面。趙北口緊靠著白洋淀的東岸，往北不遠是雄縣地界，往南二里地就是屬于任丘市的棗林莊了，棗林莊水利樞紐是白洋淀水下泄的主要通道。在這樣一個連接南北的水陸交通要道上，過去曾建有十二座橋梁，俗稱“趙北口十二連橋”。清代詩人陳啟佑曾寫過一首詠十二連橋的詩：“十二長虹碧漢通，鞭絲帽影惜匆匆。好風為掃塵沙去，收拾湖光到眼中。”

可惜的是，上世紀60年代根治海河時修建棗林莊水利樞紐工程，先拆除了趙北口村南的六座橋，建起了大型溢洪堰。后來不知何故，十二連橋中的其他橋梁也被拆除，痕跡全無。據說在其中一座橋旁建有一座牌坊，上書“燕南趙北，碧漢層虹”八個大字，路旁立有高大界碑一塊，鐫刻著“燕南趙北”四個字。明清兩代，趙北口十二連橋之地屬任丘、雄縣管轄，1946年劃歸安新縣，故而在任丘與雄縣交界的那座橋旁才會立有界碑。

有不少人認為，“燕南趙北”指的是戰國時期燕國與趙國的分界處，趙北口古為燕、趙交界之地，意為在燕國之南、趙國之北。可是，我總覺得這種解釋有些牽強，我的家鄉河北省高碑店市不也有“燕南趙北”的稱謂么？難道也是燕國與趙國的分界處？其實，“燕南趙北”就是一個泛指，大致范圍包括黃河以北、北京以南的廣大地區。高碑店可以被稱為“燕南趙北”之地，趙北口當然也可以被稱為“燕南趙北”之地，還有很多地方都可以這么表述方位。以現在的語言學詞匯來說，“燕南趙北”就是一個方位詞，而且是一個不夠精確的方位詞。就如同弄得外國人莫名其妙的“北京西站南廣場北”之類的說法一樣，“燕南趙北”這類方位詞在過去的口語甚或書面語言中都是很常見的。

“津南”“津西”也都屬于方位詞

“燕南趙北”之外，我還經常聽到“津南”“津西”的說法，這個“津”字指的就是天津。天津的建城史并不是很悠久，總算起來也就600年多一點兒。

明朝初年的“靖難之役”中，明成祖朱棣在直沽（過去的地名，在今天的天津市內獅子林橋西端舊三岔口一帶）率兵渡河，奪得天下。朱棣久居北平，深知直沽作為“海運商舶往來之沖”，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因此決定在直沽設衛筑城，分兵把守。他考慮到直沽是自己當年率兵渡河的地方，因此把在直沽所設之衛，賜名“天津”，意為“天子的渡口”。天津衛的設立是在1404年，次年添設天津左衛，又過了一年，改青州右衛為天津右衛，后來統稱為“天津三衛”。

“衛”本是明朝屯兵的軍事單位。天津三衛足額兵士為16800人，管轄南運河以南至今山東省德州以東地區。為了養活如此數量的兵士和他們的家人，屯田畝數當然不會少。天津三衛總共設立了143個屯堡，分散在靜海（今天津市靜海區）、興濟（縣治在今河北省滄縣興濟鎮）、南皮、青縣、滄州等州縣境內。于是，“津南”就成為了一個新的方位詞。當時，“津南”涵蓋的范圍遠遠不止當今的天津市津南區，而是包括滄州及以南的大片地區。

去年，我在寫作“近現代河北名人故居”系列稿件時，恰好碰到了“津南”四大家族的說法，使我對過去的方位詞有了更深的理解。所謂“津南”四大家族，是指“南皮張”“集北頭劉”“桃園侯”“葉三撥葉”四個富有的家族，且都在今天的河北省南皮縣境內。其中最有名的是“南皮張”，即極為顯赫的晚清重臣張之洞家族。南皮距離天津已經很遠了，在沒有高鐵的時代，兩地的交通不能說是方便的。但就是那么遠的距離，依然是用“津南”作方位詞的。

“津西”的說法也很流行。比如津西楊柳青，這真不算遠。津西王慶坨、津西揚芬港、津西勝芳、津西霸州，這在今天來說，就逐漸出了天津市而進入河北省了。我的老友、現任《今晚報》副刊部主任的王振良先生告訴我，他曾經看到過一個實寄信封，收信人地址就四個字“津西勝芳”，這充分說明了當時天津的輻射力。是啊，以一座大城市為中心，使用東、西、南、北四個表示方位的詞做限制詞，就能夠很清楚地表示出某個小地方的位置了。或許，這就是漢語語言的便捷之處。

“京西”“京南”的叫法也很多

2016年9月23日一25日，河北省舉辦了首屆旅游產業發展大會，大會的舉辦地點是在一個叫京西百渡休閑度假區的地方。說起來，這個京西百渡休閑度假區距離我的家鄉高碑店不遠，過去那一塊兒最有名的景點是“十渡”，拒馬河上的十個渡口。

古代的拒馬河水量很大，河上無法架橋。河流每拐一個大彎進一個村莊，就有一個渡口。拒馬河從發源地——河北省淶源縣的淶山，東北流經紫荊關向北至河北省淶水縣境轉而向東，流經北京市房山區張坊鎮后又進入淶水縣境內。河流依托峽谷一渡再渡，形成了上百個渡口，“百渡”之名即由此而來。第一至第十八個渡口都在北京市房山區境內，其余82個渡口分布在河北省淶源縣、易縣和淶水縣境內。將這處旅游區取名為“京西百渡休閑度假區”，目的是為了突出位于“京西”的區位優勢和北方罕有的山岳河谷旅游特色。當然啦，這里的“京西”指的是北京以西，是用大城市來帶起小地方，好打造出世界知名的品牌。

與“津西”“津南”相比，“京西”“京南”的叫法可能起源要早得多，且覆蓋的地域范圍也要大一些。廣義的“京西”包括北京市西部的石景山區、海淀區、豐臺區、門頭溝區、房山區等地，狹義的“京西”則單指北京市門頭溝區，但我們平常所說的“京西”要比廣義的“京西”范圍更大。比如京西草原，這是距離北京最近的大草原，還包括河北省張家口市的部分區域；再如京西古道，就不單純是指北京市門頭溝區的商業古道，甚至延伸到了山西省和內蒙古自治區境內。

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武裝在北京周邊建立了平西抗日根據地和平北抗日根據地。那個時候的北京已經改名叫“北平”了，平西抗日根據地不僅包括現在北京市西部的幾個區，還包括河北省的淶水縣、涿鹿縣、蔚縣、懷來縣等部分區域。平北抗日根據地亦是如此，正處于北平、張家口、承德三角區域，是以河北省赤城縣海陀山區為中心建立起來的。

還有現在所說的“京南”地區，也已經延伸到了河北省涿州市、高碑店市、固安縣，甚至更遠的一些地方。涿州市已在2016年將其新興產業示范區更名為“河北涿州京南經濟開發區”，似乎是要突出這個開發區的地理位置，“京南”的名頭更響亮些。

可惜的是，這些傳統的方位詞在今天已經慢慢淡出了人們的日常語言。提到高碑店，人們更多的時候會說屬于保定市；提到南皮呢，就說它屬于滄州。方位詞的所指，本來就不是單純的語言問題，而是反映出人們對某個地方的認知程度和歸屬意識的強弱。在方位詞的變化過程中，我們是否能夠感覺得到中心城市含義的變化呢？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