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英雄和無名詩人

湛藍天空下的群山簇擁著一片微波蕩漾的湖水，湖水用她溫柔的波光，環擁著一個屹立在水中的山坪，在山坪上矗立著一座無名英雄的紀念碑。

在這里曾經發生過一場場激烈的戰斗，前后150名沒有留下姓名的八路軍干部、戰士，在和日軍進行殊死搏斗的時候，把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這里，把滿腔的熱血揮灑在這里。他們沒有留下姓名的英魂早就化為縷縷白云，他們來自故鄉的白骨如今已經在深深的湖水里消融，但是他們當年為之追求的自由民主富裕文明的幸福生活，正在祖國的大地上拉開大幕，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展現在世界人民面前。

當我們河北省文聯期刊聯盟采風團全體成員，把一束鮮花虔誠地敬獻在無名英雄墓碑上的時候，我們隱隱地聽到冥冥之中有個飽經滄桑的聲音，在深情地吟誦著他書寫的獻給無名英雄的抒情詩：

今天

春回大地了

陽光暖洋洋

今天

麥苗青青了

萬物開始生長

今天

百花盛開了

大地變成了花的海洋

今天啊

我們向你獻上花圈

也獻上祖國的萬千氣象

如果不是這次采風來到平山縣洪子店村，也許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這以革命圣地西柏坡馳名于世的地方，在這曾經誕生過平山縣第一個黨支部的地方，在這涌現出許許多多慷慨悲歌革命烈士的地方，也曾經出現過一個像許多無名英雄一樣的無名詩人——王北茂。

二

大革命時期洪子店就是平山縣地下黨組織的活動中心，平山黨組織的早期領導人栗再溫、王昭、姜占春、梁雨睛、康茂恒等就以洪子店為中心，在南古月、三家店、順子溝、貓石一帶開展活動，并且成立了平山第一個黨支部，領導西部山區的地下活動，1935年成立了“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第一〇八支隊”。

抗戰伊始，晉察冀軍區第四分區政委劉道生率部最先抵達洪子店，中共平山縣委縣政府、冀西特委、冀西游擊司令部、晉察冀四分區都駐在這里，還有縣公安局、農會、工會、商會、婦救會、青救會、青抗先等抗日組織，在這里領導全縣的抗日運動，還從這里走出了威名赫赫的鐵的子弟兵“平山團”。

革命戰爭不光是撒下武裝革命的種子，也播撒著革命文化的種子。當時的動員會演出一個接一個，宣傳抗日斗爭的文藝節目，更是五花八門，不光是各個村的劇團，各個劇種的劇團，四分區的鐵血劇社，也在這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作者曹火星，當時就在鐵血劇社，現在人們還能夠回憶起來，劇社沒有女演員，年僅十幾歲的曹火星就扮演漂亮的村姑、俊俏的小媳婦等角色。

當地人傳說，洪子店戲多，一年能唱幾火車，縣團走了區團來，還有劇社叫鐵血。可以這樣說，當時的場面至今還能夠讓后來人感受到那種火爆，當年抗戰的鑼鼓至今還在人們心頭敲響，當年送君上戰場的歌聲至今還在人們心上傳唱。他們播下的文化種子也在這里悄悄地生根發芽，無名詩人王北茂就是這些種子中的一顆。

三

1965年12月3日，晉察冀邊區墻頭詩的創始人，著名的抗日詩人，時任河北省文聯主席的田間，給洪子店的王北斗（王北茂筆名）寫了一封信。他這樣寫道：

王北斗同志：

我從平山帶回來你的幾十首詩，已經看過。稿可寄《河北文學》處理。

我的印象是，《頂梁柱》《歌頌毛主席著作》《這雙手》《迎春會》《寫在我的槍托上》，這幾篇較好，思想形象鮮明，語言也就簡潔些。語言方面，“腰板硬的像鋼鑄”“又多了一根頂梁柱”“風雨相伴二十秋，夫妻沒咱情誼厚”“繭是光榮花”等，思想有一定的深度。其他一些，盡管有的是勞動場面，也正是思想不突出，語言和語調都缺少光彩。望注意新思想，有些字，用的不是很順，如“護平”“如固”“百代福”這詞句，也不適于表達新思想。

以上不知道你自己的看法怎樣？

握手！

田間

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三日

洪子店的那些老人，至今還記得田間他們來看望王北茂的事情。曾經以墻頭詩揚名邊區的老詩人，在平山縣委大院接見了王北茂。平山洪子店曾經是田間他們戰斗過的地方，人們還會吟誦他著名的詩句《假如我們不去打仗》：

假如我們不去打仗

敵人用刺刀

殺死了我們

還要用手指著我們骨頭說：“看哪，這就是奴隸！”

青年時王北茂是一個有著知識分子外形的莊稼人，他從包頭保密工廠還鄉的時候，正是風華正茂的23歲，他梳著背頭，帶著近視眼鏡，一副知識分子的派頭。他天資聰明，12歲才開始上小學，卻出類拔萃，連續跳級，于1956年考入陜西寶雞技工學校。那幾年他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因為受到少年時抗日文藝的熏陶，家鄉的昨天和今天，總是在他心頭瀠洄，他想用詩歌歌唱家鄉，歌唱人民，歌唱我們新的時代。

他在包頭工廠時，就在當時的報紙和文藝刊物上連續發表詩作，成為嶄露頭角的詩歌作者。但是，工業題材的限制性，總讓他感覺受到一定的束縛，他覺得只有家鄉這片廣闊的天地，才是他大展宏圖的地方。

有人對他從大城市回到山村不理解，但是只有他明白，在村北邊的山崗上埋葬的無名八路軍烈士，就默默地永遠睡在了那里。他想用自己的詩歌，吟唱社會主義新天地，用自己心血譜成的樂曲，唱給這些長眠的英雄們。

他白天勞動，晚上讀書寫作，不久就在河北省的文學刊物發表了詩歌作品。這些詩歌帶著原生態的粗獷，簡潔明朗，情景交融，讀來朗朗上口。

黨是紅星一顆

黨是紅星一顆

照亮祖國山河

建立人民公社

福根扎遍全國

請聽黃河長江

唱徹幸福之歌

看電影《白毛女》

青絲轉白發

根根都是恨

東方出紅日

把鬼變成人

泰山比不上

黨的恩情重

秋后云里慶豐收

擔著擔子甩著手

兩腿生風上山頭

腰間白云飄

腳下溪水流

糞肥送到梯田里

秋后云里慶豐收

（以上寫于1963年）

今天看起來，這些詩句有些簡陋和直白。但是，那是一個打碎舊世界，創造新生活的時代，也是創造新的文學，用新的表達方式，表達新生活的時代。我們從田間的信里可以看出，他如饑似渴扶植新人時的虔誠心態。

王北茂的詩歌得到河北省文化界認可，并且邀請他參加1964年召開的河北省第四屆文代會，但是，因為王北茂的父親參加過國民黨，在政治高于一切的時代，他理所當然地被排斥了。雖然沒有參加會議，他還是被河北省文聯內定為重點作者，并安排他到南滾龍溝采訪，體驗生活，他親眼目睹了南滾龍溝人民的偉大壯舉，很快就寫出了戰天斗地的組詩，在《河北文學》和《河北日報》刊登了。

就是在“文革”當中，因為王北茂的名氣，他參加了宣傳部和文化局舉辦的各種學習班，創作了許多當時的文藝材料。粉碎“四人幫”之后的1978年，他光榮地參加了河北省群眾文藝創作會議，《工地小屋》《集市小唱》，被《群眾文藝》雙月刊發表，并被吸納為河北省民間文學研究會會員。他積極地投入到柏坡渠工地，寫出了膾炙人口的詩歌作品，一個農民詩人脫穎而出。

四

當經濟大潮席卷大地的時候，文化已經邊緣化了，王北茂也一樣經歷了這樣的時代。

曾經風華正茂的詩人王北茂，成為了一個黑白鐵私人營業者，他用在工廠里學到的技術，用曾經寫過許多新時代詩歌的雙手，敲打著自己的小日子。但是，在那些日子里，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詩人身份，在每一個夜晚里，他用自己的心血撰寫著新時代的頌歌。

當他有了一定積蓄的時候，他牢記著當一個好詩人，要看萬卷書走萬里路的古訓，在那些日子里他游歷了祖國的大江南北，走過十三個省市自治區，泰山看日出，黃山觀云起，吟誦著李白的詩句走三峽，看到了兵馬俑的歷史風采，領略了蘇杭二州的江南風情。這一切都給他書寫家鄉，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但是，曾經的農民詩人王北茂，在經濟大潮中漸漸地被人遺忘了。

他在青年時代就立下不搞出文學事業不婚的壯志，他獨自撫養年邁的母親，即使在自己疾病纏身的時候，還把老母親伺候到去世，他的孝行婦孺皆知，堪稱楷模。他性格剛烈，但是由于家庭問題，使他始終沒有進入專業寫作的隊伍，他的兄弟王漢旺說，在他人老身衰之后，每當夜深人靜時，王北茂就會拖著疲憊的身軀，久久地坐在書桌前，看著滿架的書籍和自己心愛的鋼筆，回味著曾經的輝煌時代，想到田間老師來看望他的幸福時刻。

也許是同樣的心情，讓他對村北的無名烈士們，心懷無限的惆悵和憂慮。他幾次給有關部門寫信，敘述當年的歷史狀況，希望給這些無名英雄們樹一塊紀念碑。2014年王北茂去世之后，給上級部門寫信的任務就落在了王漢旺的肩上。

當我們來到的時候，雄偉的無名烈士墓還沒有全部完成，在無名烈士墓碑的西側，已經矗立起了上百個花崗巖石的墓碑。看到王北茂去世后他弟弟王漢旺給他出版的詩集《王北茂詩文選集》，作為采風者我們感慨萬千。

在王北茂的有生之年，他感嘆具有悠久歷史文化和光榮革命傳統的洪子店，隨著時代的變遷，已經漸漸被外界遺忘，為了給后人留下一份寶貴的精神遺產，他拖著虛弱的身體，遍訪村內老者，歷時幾載，多易其稿，撰寫了《洪州城記》。

他不但給無名英雄們樹立起一座紀念碑，也把一個無名詩人的紀念碑樹立在我們心上，這就是我們看到的《王北茂詩文選集》。

五

蔚藍的天空里潔白的云朵在吟唱，翠綠的山峰上挺拔的松柏在吟唱，匯合成一個時代的交響樂。

笑

甜蜜的笑

幸福的笑

發自肺腑的笑

飄在兒童如花的臉龐

掛在青年濃黑的眉梢

浮在老人激動的嘴角

給我們講課的老兒童團團員，今年已經89歲了，但他翹起嘴角還是笑得像兒童一樣。在村里街旁小憩的時候，我們看到幾個兒童在自來水前玩耍，他們真的笑得像花一樣。

兩個年輕母親，從身材到穿戴都像是外來的采風人，但是她們卻是真正的本村人。裝修如同城里單元房一樣的房間外面，停放著一輛轎車，肯定在十幾萬元以上。她們的男人都在本村當漁民，每個年度的收入在五六萬塊錢，她們正在用煤氣灶做中午飯，案板上是剛從菜園摘回來的西紅柿，還有冰箱里的肉、雞蛋，面條都是剛從縣城買回來的。

現在故園的人們

已經不單靠種田吃飯

崗南水庫像一面鏡子

映照著故園新的容貌

紅房排排

街道拓寬

一棟一棟的樓房凌云而出

她就像出水的芙蓉

莊重而活潑

然而，說她是個城鎮

她卻明明還算鄉間

說她仍是農村

可家家戶戶年年月月都在掙錢

一個八路軍戰士用詩一樣的語言說過，我就是想讓自己的兒子過上幸福的生活。他還沒有結婚，他說過這樣的話之后不久，就在一次戰斗里犧牲了。誰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他是一個無名的英雄詩人。

王北茂用詩歌記錄了他在新中國的心靈歷程，他不是網絡紅人，也不是文學大咖，他用自己的青春作詩簽，記錄了我們偉大祖國的發展，記錄了我們農民走上幸福道路時的心聲，他是一個無名的詩人英雄。

大巴車離開洪子店，我們都在默默地沉思。歷史誰都不會忘記，今天修起的無名英雄紀念碑，是戰爭年代立起來的路標，有了它就讓我們和我們的后代不會迷路。

《王北茂詩文選集》也是一個英雄的紀念碑，他這個紀念碑是修在了我們的心上，讓我們時時刻刻不要忘記，我們的昨天是什么模樣，我們的今天是怎樣的一個幸福盛世。

大巴車行駛在逶迤的山路上，就要上高速公路了，犧牲的烈士，去世的詩人，他們雖然沒有名份，默默的如同這千萬年不語的山峰，但是他們的鮮血和心血，正如這幾天不斷落下的雨水，永遠滋潤著生機勃勃的祖國大地。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