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戰后精英知識分子的心理嬗變

1894年至1895年的甲午中日戰爭在中國近代史上是劃時代的大事，對中國社會產生了深刻而巨大的影響。甲午戰敗，《馬關條約》的簽訂極大地刺激了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在民族存亡的關鍵時刻，中國社會各階層被迫進行認真的思考、探索，整個國民的社會心理發生了根本性質的變化。其中具有社會良心和引領時代潮流的精英知識分子毅然挑起拯救中華民族的重擔 ，在戰敗后進行認真的反思，心理上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本文以精英知識分子為研究對象。以甲午戰爭為節點，揭示了其思想轉變的方面。由此可知，嬗變是時代潮流影響下的結果。

甲午年間，中日開啟了一場以國運相賭的戰爭，既是軍事對抗，也是兩國早期現代化成果的較量，最終中國喪師、割地、賠款、門戶大開。戰前，中國敗于首創工業文明、來自萬里之遙、認識模糊的泰西各國，或可找到些許的心理慰藉：戰后中國再敗于同文同種、一衣帶水、文化禮儀依附中華的蕞爾小國日本，震驚、挫折、屈辱更甚從前。殘酷的戰敗事實徹底破滅了清王朝自“同治中興”以來東方大國的迷夢，日本的今非昔比與迅速強大，無不明證中土文化的現實衰敗，使國人從輕日必勝的迷惘虛驕墮入“ 恥既甚矣 ，理亦難解 ” 的 悲愴境地，這一落差也造成了難以彌合的心理創傷與陣痛。同時，戰爭災難及隨之而起的瓜分狂潮，又為中華民族的群體覺醒帶來新的契機。梁啟超即稱 “ 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自甲午一役始 ”，自此“ 鼾睡之聲，乃漸驚起 ”，最終促成甲午戰后思想文化的徹底變革，而精英知識分子，作為社會中最活躍，最有力量的一個階層，推動者救亡圖存和救國之道。

一、對傳統文化的反思

明萬歷年間，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以一個歐洲人的眼光對中國人的“天朝上國”優越心理作過一個概括分析。他說：“中國人認為所有國家中只有中國才值得稱羨。就國家的偉大政治制度和學術名氣而論，他們不僅把所有別的民族都看作是野蠻人，而且看成是沒有理性的動物。晚晴駐歐大使郭嵩燾說：“漢以來正教風俗，歐洲各國乃獨擅期生，其視中國，亦猶三代盛世之稱夷狄也。” 這表明郭嵩燾對華夏文明地位感到憂慮。馮桂芬也坦率地承認中國“ 實不如西洋”。他說中國“人天棄才不如夷，地天遺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雖然“不如夷”的結論有傷中國人的自尊心，但也符合客觀的事實。最典型的例子是譚嗣同對夷夏觀念的重新界定。他在《心算學儀-----上歐陽中告寫書》中指出：“夫華夏夷狄內外之詞也，居乎內即不得不謂外此者之為夷，茍平心論之實我夷而彼猶不失為夏。中國嘗笑西人冠服簡陋，西人即詰我之發辮有何用處，亦無以答也，無怪西人謂中不虛心不自反，不自愧，不好學，不恥不若人至目為不痛不癢，頑鈍無恥之國。”在譚嗣同看來夷夏的區別僅僅是在于地理位置的遠近而已，并不能表明孰優孰劣，這表明他已開始拋棄了華夏文明優于西洋文明的心理。譚嗣同在另一篇《〈湘報〉后敘（上）》中對“中國—夷狄”這對關系詞從另一個角度作了考證。他說：“舊者夷狄之謂也，新者中國之謂也，守舊則夷狄也，開新則中國之，新者忽舊時曰新夷狄，舊者忽新，亦曰 新中國。” 譚嗣同在這里所要說明的是夷夏并不是固定指向西方與中國。中國如果守舊落后會淪為夷的地位，而西方先進會上升到夏的地位，因此它呼吁中國應變法向西方學習。由此可見 ， 華夷舊觀念在先進的精英知識分子心中已開始走向崩潰。

二、深化對西方文化的認同

甲午中日戰爭，是日本以徹底的西學打敗了中國不徹底的西學，這一事實非常雄辯地為西學致強的實效作了證明。對西學優勢地位的認同，基本上成了甲午戰敗后許多精英知識分子的共同結論。面對甲午戰敗的慘痛教訓，精英知識分子從心理上、行動上開始擺脫封建傳統觀念的束縛，把全面向西方學習作為中國自強、擺脫民族危機的唯一出路。向往西學，宣傳西學，提倡西學逐漸成為時代主流。“ 數月以來，無下移風，千萬之士人爭講萬國之故，及各種新學，爭閱地圖，爭講譯出之西書 ”。就連一些保守官僚和封建頑固勢力也開始附和西學潮流，從前的尊經書院也大講“ 新學 ”了。各種宣傳西學的刊物和組織相繼出現，眾多有識之士和熱血青年紛紛出國留學 ， 積極探索救國救民之路。另一方面，甲午戰敗使精英知識分子們對自鴉片戰爭以來“中體西用”的中、西學關系的模式產生懷疑。他們希望了解和學習西方富強的根本，迫于亡國滅種的危機感而去反思傳統文化的不足與不適。維新派提出了 “會通中西”的模式，以非凡的膽識，深刻闡釋了中、西學關系的問題，放棄了以往“ 體、用 ”、“ 本、末”的界限，而強調“通”。“會通中西”為知識分子接受西方近代先進文化打開了一扇 “ 大門 ”，它減弱了過去人們在接受西方文化時糾纏于“ 體 ”、“用 ”而造成的文化心理障礙，從更深層的意義上顯示了中國精英知識分子對待西學態度的變化。

三、民族憂患意識的強化

甲午戰敗，日本將一直自居東方文明中心的中國推到了恥辱的地位，使“堂堂華夏不齒于鄰邦，文物冠裳被輕于異族”。戰爭摧毀了中國人尚存的優越安全心理意識的基礎，精英知識分子開始重新審視中國的國情和在世界中的方位，對危機形勢刻不容緩的認識，無論在深度和廣度上都大大加強了，從皇帝、封疆大吏、士紳到一般百姓都深深感到這種民族危機，中國人民的愛國主義情感被激發了。“中國人士不欲為亡國之民者，群起以呼嘯叫號，發鼓擊征，聲撼大地。或主張變法自強之議，或吹煽開智之說，或立危詞以誓國民之心，或故自尊大以鼓舞國民之志，未幾而薄海內外，風靡響應 ”。精英知識分子，通過不同方式、不同途徑表現出對國家、民族前途的擔憂。實業救國、教育救國、暴力革命、科學救國、民主救國等綱領一個接一個地提出來，形成了全國規模的救亡運動。

中國近代的思想啟蒙運動也從這一時期開始了，涌現了一批杰出的啟蒙思想家和啟迪民智的重要著作，比如嚴復譯述的《天演論》。以甲午戰爭為契機，日益覺醒了的中國人營造了舉國士民“ 家家言時務，人人談西方”的風氣，形成了“要救中國，只有維新，要維新只有學外國”的愛國共識，直接推動1898年戊戌變法以近代文明為尺度，對封建制度進行變革的嘗試，從而開啟了從傳統到近代和現代這一漫長的歷史過程。

四、對清政府的不信任

甲午慘敗充分暴露清政府統治集團的昏庸腐敗，軍政要員的昏庸無能，封建統治機制的衰敗腐朽，國人對清王朝已逐漸失去信心，人們已不愿把自強救亡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清政府身上，以救亡圖存為前提的社會批判和社會改良主張成為精英知識分子政治意識之時尚。如臺灣人民的保臺運動，康有為、梁啟 超等人的 “ 公車上書 ”，以及孫中山成立興中會，主張用武裝革命的手段推翻清朝政權的主張，都是史無前例的。此外，一些具有資產階級性質的學會、學堂也相繼成立，它們以傳播西方資產階級政治學說、主張維新變法、挽救民族危亡為己任，逐漸匯集成有相當社會影響的政治力量，陸續成為傳播資產階級思想和反清的陣地。

甲午戰后，一般官僚、知識分子及士紳逐漸改變了傳統的觀念，認為做官并不是絕對保險，有的投資近代工商業，成為亦官亦商的雙重身份，有的甚至棄官專門從事近代工商業，比如張謇。下層人民加入各種民間秘密宗教組織的人數劇增。另外，宣傳維新，揭露清朝腐敗、社會黑暗的政治小說、譴責小說在甲午戰后也先后出現，這些都表明，清王朝已經失去了國人特別是精英知識分子對它的信任。

五、傳統價值觀念的轉化`

傳統知識分子的最高價值目標便是上能為帝師，下能為紳為賢。所謂“立德立功”就是舊式知識分的最高境界。但是伴隨著近代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的產生和發展，精英知識分子的價值追求也發生變化，與近代城市工商業聯系日益密切。

首先是對舊科學教育制度的批判。甲午戰爭后主張維新的精英知識分子從培養商業和科技人才的角度出發對舊科舉教育制度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他們主張改革教學內容主要學習西方資產階級社會政治學說和自然科學。康有為在 《公車上書》 中明確要求把西方的自然科學列為學堂課程：“凡天文、地礦、醫、律、光、重、化、電、機器、駕駛分立學堂。而測量圖繪、語言、文字皆學之。”在拯救民族危亡，爭取實現國家富強的大背景下，教育改革的措施無不以為發展經濟服務。主張學習西方的自然科學，促使科學轉化為技術進而推動生產的發展。這一行為本身就凸現出了精英知識分子的價值觀的變化。

其次是精英知識分子開始了職業轉型。傳統知識分子的價值目標是進入官僚階層，得“一官半職”以“光宗耀祖”。甲午戰爭后，精英知識分子背棄了這種心理， 而提出“實業救國”和“商戰”的口號，企圖通過發展資本主義工商業振興中華民族。于是一部分知識分子棄官從事工商業，還有大量新式知識分子投身于新聞、 出版、金融、公司企業、商行等新式行業，使得知識分子在做官的傳統“行業”之外，有的成為醫生、教師、記者、編輯、科技工程人員。如資產階級維新派中的張謇、張元濟等人都是身兼資本家或資產代理人。尤其是狀元張謇，辭官后以狀元身份在家鄉發展實業，作為一個狀元本應在朝廷中有一官半職 ，享受俸祿，但是它卻辭職回到老家興辦實業，這不得不說其價值觀發生變化。據統計自 1895年到1898年期間創辦的商辦企業數幾乎和甲午戰爭前二十多年創辦的商辦企業數相等，資本總額高出戰前近兩倍。甲午戰敗使他們進一步認識到清王朝的軟弱無能、腐敗不堪，因而對清王朝政權產生的不信任心理進一步加深，進而放棄通過科舉入仕為清王朝服務的機會，紛紛“轉行”從事其他行業，企圖在其他行業能有所作為，為挽救中華民族而作出貢獻。

六、順應時代潮流

甲午一戰，中國敗北。從生產力方面來看則是先進的工業大機器生產戰勝了落后的農業生產技術。先進的制度和兵器武裝起來的資本主義戰勝了封建制度。精英知識分子在戰后紛紛雄起，走上救亡圖存的道路。戰前，精英知識分子更多的是面對和思考，如何維護清王朝的統治地位，他們也關心國家的前途，只是在華夷觀念指導下，堅持中體西用。如洋務運動，則是在地主階級精英知識分子的主導下，以“自強和求富”為口號，的地主階級的自救運動，他雖然也符合歷史的潮流，融入大時代的變革之中進行改良，但是，它的領導階級不是那個時代的歷史潮流下的主流，而是封建社會的末流下的地主階級精英知識分子的苦難掙扎。而甲午戰后的精英分子所掀起的改革和變法運動是資產階級和新的革命階級領導下的民族求存和自強的獨立運動，這符合歷史時代的大潮流，是進步的標志，順應時代的發展。所以，這也是資產階級精英知識分子心理嬗變在潮流和時代主旋律下的反應和回應。

七、小結

甲午戰后，國人的心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社會群體的心態，特別是作為社會精英階層的知識分子群體的心態對社會思想的影響尤為突出。在精英知識分子看來，“中體”既然無用，那何不用“西體”代之？由此，中國人向西方學習的層面進一步深人，向西方學習由洋務運動時期的學習先進技術到戊戌維新時期學習先進的政治制度，由“器物”發展到了“制度”層次。而這種心態的改變使國人能夠從容地面對西方的的一切，特別是西方的社會科學，比如西方的經濟觀念、政治觀念等思想價值觀。在接受西方的思想價值觀后，中國人就開始利用它們來改造中國的社會，因而給中國近代社會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變動。而這種變動，也給后來的民主革命和五四新文化運動奠定了思想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