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法國當代史上,喬治·蓬皮杜(以下稱蓬皮杜)是一個舉足輕重的名字。在風云變幻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曾擔任法國總理6年、總統5年,并于任上去世。他是第一位訪問中國的法國元首,也是第一位訪華的西方國家元首。
“我的父親對毛澤東一直有種崇敬之情。”在上海黃浦江邊的一家書局里,阿蘭·蓬皮杜(以下稱阿蘭)對《環球人物》記者說。作為蓬皮杜唯一的孩子,已過古稀之年的他對中國頗有感情,尤其鐘情于這個古老民族的歷史文化和傳統藝術。這跟他那畢生熱愛文藝的父親一樣。
巴黎有3個享譽世界的文化地標——盧浮宮、奧賽博物館和蓬皮杜藝術中心,對中國的年輕人來說,即使不了解蓬皮杜作為政治家的影響力,也多少聽說過以他名字命名的這所藝術中心。
在阿蘭看來,政治的一面加上文藝的一面才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父親。今年適逢蓬皮杜藝術中心落成40周年,由阿蘭編選的《雙面蓬皮杜》也出版了中文版。這本書收錄了蓬皮杜生前的書信、筆記和照片,時間從1928年到1974年,不僅再現了法國二戰后重大歷史事件的幕后故事,也展示了這位法國前元首在文學、藝術上的獨特造詣。
1944年8月,二戰即將結束,巴黎也迎來了解放。解放日當天,蓬皮杜像其他巴黎市民一樣,站在香榭麗舍大街的兩側歡迎戴高樂將軍的到來。在歡呼聲中,他看到人群中戴高樂偉岸的身影,心中對這位拯救了法國的英雄無比敬佩。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父親對從政產生了興趣。他決定追隨這位偉大的人,為他工作?!卑⑻m說。當時,蓬皮杜的職業是中學教師,但早在學生時期,他就是社會黨的積極分子,大學時曾任巴黎高等師范學校社會黨聯盟主席。
大學畢業后,蓬皮杜于1935年來到馬塞,成為一名中學法語和希臘文學老師。1939年,二戰爆發,蓬皮杜應征入伍,在法國戰敗、被德國占領期間,他又回到學校繼續教書。
解放日那天改變了蓬皮杜的人生軌跡。1944年9月,他通過同學勒內·布魯耶的介紹,進入戴高樂辦公室工作。此后的25年里,蓬皮杜與戴高樂保持了親密的合作關系。
蓬皮杜頭腦靈活,聰明而務實,戴高樂對他十分器重,讓他安排自己所有的會客日程、起草文件,并負責新聞事務。1962年,蓬皮杜出任法國總理,1969年又接替戴高樂成為總統。
外界一般認為,蓬皮杜執政時期是戴高樂時代的延續,保守主義意識形態和國家對經濟的控制基本得到了貫徹。同時,蓬皮杜也出臺了一系列刺激經濟的政策,包括大舉修建高速公路、普及汽車等。這幾年也被看作是承上啟下的過渡期,到70年代下半葉,法國的經濟模式、社會生活、媒體形態等都邁向了自由化。因此有評論稱,蓬皮杜是戴高樂政治遺產的繼承人,但實行的是“更人性化的戴高樂主義”。
阿蘭見過戴高樂兩次,一次是在某個紀念活動上,另一次是他父母宴請戴高樂夫婦。在他的記憶中,戴高樂喜歡問一些很宏大的問題,讓他很難回答。第二次見面時,阿蘭正在大學里讀醫學,戴高樂一見面就問:“醫生,醫學到底是什么?”
這或許就是政治家的視角。在阿蘭眼中,無論是戴高樂還是自己的父親,都是有國家意識和使命感的人。“歷史學家是這樣評價他們兩個人的:戴高樂捍衛了法國,蓬皮杜捍衛了法國人民?!卑⑻m說,“我自己的評價則是:蓬皮杜為戴高樂主義增加了一絲人文色彩,他們之間是互補的。”
“我的希臘語和拉丁語有點兒退步了,父親為此十分惱火。他說我待在書房里的時間太少,還好他不知道我待在書房里干什么,其實我把大部分時間用在寫信上了,就像現在這樣!”這是1928年,還在念中學的蓬皮杜寫給密友羅貝爾·皮若爾的信。他們的友誼保持了40多年,書信往來一直延續到蓬皮杜去世那年。這些文字,展現了蓬皮杜自由逍遙、富于魅力的文藝氣質。
朋友們公認,蓬皮杜非常聰明,讀書時雖然不太勤奮,卻總是一學就會,而且能迅速抓住問題的核心。在巴黎高師的入學考試中,他的筆試成績排名第一。他也很擅長交際,熱情而親和的性格讓接觸過他的人都很喜歡,這些都為他后來的從政生涯奠定了基礎。
不過,在阿蘭看來,父親對于政壇的勾心斗角是非常厭惡的,并一度為此遠離了政治中心。“當年戴高樂身邊有一些很有野心的政客,彼此競爭。我父親知道如何把他們團結在一起,但也覺得搞政治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有段時間他厭倦了種種糾纏,就主動辭職,進入一家私人銀行做了高管。直到1958年,因為戴高樂的需要才回歸政壇?!卑⑻m說,父親內心是充滿矛盾的,既對幸福平凡的生活充滿渴望,又被命運安排的“束縛”所吸引。
由于自己的切身體會,蓬皮杜不希望兒子從政。阿蘭因此讀了醫學,28歲時成為法國最年輕的醫學教授,后來一直從事科研工作,曾為法國兩任總理擔任科技顧問?!案赣H教會我的最重要一點就是聆聽。無論學醫還是從政,聆聽能拉近你與他人的距離?!?/p>
相對于政治帶來的壓力與疲憊,文藝帶給蓬皮杜的始終是美好與享受。無論在人生的哪個階段,他都對文化和藝術非常著迷。一方面,蓬皮杜受古希臘、古羅馬文化影響很深,熱愛詩歌、繪畫、戲劇,曾花大量時間選編《法蘭西詩選》;另一方面,他對現代藝術也表現出極大熱情,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參與了蓬皮杜藝術中心的建設。
早在1950年,蓬皮杜心中就萌發了一個計劃,希望巴黎能擁有一個跨學科的文化中心,既是博物館,也是融造型藝術、音樂、電影、閱讀、視聽為一體的創新中心。
1969年,蓬皮杜正式提出了建議,并選擇了現在的地址。當時那里是一片混亂的停車場,但位于巴黎市中心,旁邊有歌劇院、國家圖書館、巴黎圣母院,很適合蓋大型文化建筑。經過征集,評審委員會收到681份方案,最終選用了工業風格濃郁、鋼架管線外露的前衛設計。當建筑模型被送到蓬皮杜面前時,他評價“這個設計想法很好,但肯定會引起藝術界的爭議”。
經過40年的時間,蓬皮杜藝術中心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和地位,成了巴黎現代藝術的象征,日均接待3萬名游客。正如蓬皮杜在文章中寫的那樣:“藝術是至尊天使之劍,能夠直刺我們的內心。”
1973年,在法中建交十周年前夕,蓬皮杜訪問了中國。這次出訪讓他看到一片廣闊的天地,無論是地理意義上,還是政治合作及發展前景上。
訪華期間,蓬皮杜見到了毛澤東,在書房里一起談論世界局勢。他還在周恩來的陪同下參觀了山西大同的云岡石窟。當時石窟保護不力,有些壁畫被損毀、雕塑被破壞,蓬皮杜向周恩來建議說,這是珍貴的文化遺產,應該得到良好的修護。周恩來馬上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要用3年時間完成云岡石窟的修繕工作。
“歷史上,中國和法國對彼此都產生過巨大影響。中國的年輕人了解法國大革命、喜歡法國電影,毛澤東思想在法國的影響也很大。現在法國也非常支持中國提出的很多倡議,比如‘一帶一路。此外,不少中國畫家、攝影師在法國也頗有知名度。我希望,兩國加強交流合作,尤其是學生之間,還有工商業等領域,這事關法中兩國的未來?!卑⑻m說。
此次來中國,阿蘭不僅帶來了父親的通信集,也希望能夠促成法中兩國歷史學界的合作,圍繞“蓬皮杜與中國”的課題進行研究。在他看來,現有研究大多聚焦于蓬皮杜與毛澤東、周恩來的關系,其實蓬皮杜與今天的中國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無論是經濟方面還是文化方面。
受父親影響,阿蘭也是文藝愛好者,但又不止于此,他對釣魚、旅行等戶外活動也有極大興趣。他對記者笑言,父親過的是“雙面人生”,自己過的則是“十面人生”。但對于政治,阿蘭卻始終遠離。他詼諧道:“永遠不要跟自己的父親從事相同的職業,如果你做得比他好,說明你父親比較笨;如果你做得比他差,說明你自己比較笨?!?h3>阿蘭·蓬皮杜
1942年出生,法國前總統喬治·蓬皮杜之子。醫學和人類生物學博士,法國技術科學院前院長,巴黎第五大學醫學院名譽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