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愛
恩愛是有原因的,而且要有心,要用心。
2014年的盛夏,中國作家協會組織作家赴臺灣交流,我被推為團長,與十多位作家朋友,北臺灣、南臺灣的走了走,不僅進行了很好的文學交流,還對我們共同熱愛的文字,作了些戲謔性的交流。挑起這方面交流的,是臺灣同行的朋友,他們從小學習的是繁體字,而我們自小又都接受的是簡體漢字的教育,亦即我們大陸所說的簡化字。臺灣朋友挑起這個話題,他們是沒有惡意的,說了后還說,簡化字是有它一定益處的。不過,他們在說的時候,卻也不乏一種衛護中國傳統文字的認真勁。
事過兩年,我能記得的,有一“面”字,繁體字是麥字邊加一個面字的,簡化字把麥字拿掉了。他們說大陸這一簡化,有“面”無“麥”,那還能養活人嗎?還有一個“愛”字,繁體是有個心字在中間的,簡化字把心字拿掉了。他們說“愛”無“心”還怎么愛?諸如此類,說了不少簡化字的問題。
臺灣的朋友,對此說得有理無理,我不是文字學家,不想在這里多作分辨。我想說的是,老祖宗造字的時候,在字形字體上,從人的感受出發,是很注重人的情感與心理活動的。
關于語言的起源,權威的說法是勞動創造了語言。但從漢字的初期創造來看,這個結論是值得商榷的。初創時,人雖然也有勞動,但一定沒有現在的繁雜,但那時人的感受,與現在差不多,例如哭、例如笑,還例如恩愛等,幾乎都是人的身體認知,所以我要說,是我們的身體創造了語言,更進一步創造了文字。而勞動,只是身體在一點一點以至無窮的實踐中,豐富著我們的語言,同時豐富著我們的文字。例如我們現在打手機、打電腦,過往是沒有的,現在有了,所以便自然地有了打手機、打電腦的詞匯。
從這一意義上來說,我標題為“恩愛”兩個字,就很好解釋了,人和人所以恩愛,確實是有原因的,而且必須有心,有心發現,而且必須用心,用心感受。
梁山伯與祝英臺之所以恩愛,是因為他們“郎才女貌”;七仙女和董永之所以恩愛,是因為他們“美麗善良”;再是范蠡和西施,李隆基和楊玉環,他們之所以恩愛,除了“老夫少妻”一個原因,就還有個“江山美人”的原因。
總之,世間一切的恩愛,正如“恩”字一樣,在“心”字之上,累積了一個“因”字的,所以說恩愛可是有原因的。
我不敢把自己恩愛的婚姻拿出來,與那些神話傳說中的恩愛情緣相類比,更不能與歷史記憶的恩愛情緣相比較,但我以為,我的婚姻生活還是很恩愛的,而且可以驕傲地說,在熟悉我們婚姻的朋友圈里,都被傳說成了佳話。
賈平凹有篇《風來了多揚幾锨》的文章,是寫給我的。他在文中說,他認識的一個西府小木匠,有一天在他的故鄉不見了。同時還有一位漂亮的小姑娘,隨之也在他們的故鄉不見了。十多年后,再見他們兩人,已是有了一個女兒的夫妻,一個在西安的一家紙媒當家,一位在省委的一個重要部門當處長。賈平凹說的那個西府小木匠是我,說的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就是我的妻子陳乃霞。不光是熟悉的朋友說我們夫妻是恩愛的,我也自以為我們夫妻是恩愛的。我因為在報社工作,上的多是夜班,早晨起來要晚一些,可我不論什么時候,從床上爬起來,掀開鍋蓋,都有妻子給我熬煮的稀飯,和餾著的熱饃。我愛吃煎餅,妻子逮住空兒,就要給我煎幾張。我不能忘記,就在她懷我女兒時,扛著那么大個肚子,三伏天的,也要抽空圍坐在蜂窩煤爐前,給我一次一次地攤煎餅……我沒有做飯的耐心,妻子愛吃核桃,她說女人吃多了核桃,生育的孩子腦瓜聰明,我就找空給她砸核桃;有了孩子,她又說吃核桃可以補腦,不至于老年癡呆,我就堅持著給她砸核桃。一直砸到現在,總是不等盛放核桃仁的罐子空,我就砸著核桃,把罐子填滿……我這不是炫耀,我們夫妻就是這么泡在油鹽醬醋茶里,瑣細、生活般地恩愛著。
不僅我們夫妻如此,我想天下的恩愛夫妻,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吧。
這是我們普通夫妻恩愛的原因。這個原因是實在的、具體的、最接地氣的。因此我不禁要想,神話的梁祝和七仙女董永,他們也許恩愛,但那是虛妄的、文藝的,高臺教化人的,而范蠡和西施,李隆基和楊玉環,他們的恩愛,會是真實的嗎?范蠡把西施拱手送給吳王夫差,復仇后又娶進洞房;李隆基憑著握在手上的玉璽大印,硬生生從兒子的被窩,把兒媳婦楊玉環曳進自己的被窩,這樣的恩愛,恩在何處?愛又在何處?
我是糊涂的,不過倒是覺得,我們普通人熬煮在稀飯里,揉搓在面團中,以及所有瑣細的、生活的恩愛才是真實的、最可寶貴的。
嘮叨
這日子沒法過了!小弟說。
嘮嘮叨叨,嘮嘮叨叨,睜開眼睛就是個嘮叨,睡著了夢語也嘮叨,我懷疑她的口舌上都起繭了,硬邦邦的就只會嘮叨,她再這么嘮叨下去,我看我就只有死了。就死了聽不見嘮叨,看她還一天天地嘮叨,她能嘮叨給誰?小弟不無沮喪,甚至不無憤怒地說。
小弟是說給他的長兄的。
他們家兄弟二人,二老死得早,是長兄拉扯著小弟,把小弟拉扯大,給小弟娶了媳婦成了家。長兄把自己耽擱下來, 光桿桿一個人在正房里窩居著,自己勞動自己用,自己做飯自己吃,他很大方地把家里的上房分給了小弟,他是希望小弟把日子過好,把人過幸福。可他的小弟,不斷地尋到他的跟前來,給他訴苦,嫌他的媳婦嘴碎愛嘮叨。小弟開始給長兄訴苦的時候,長兄沉默著,啥話都不說。長兄心里想,時間是老師,許多事在時間的教導下,慢慢都會解決的。長兄不把小弟的苦惱當回事,在他埋怨的時候,他不說話,只給小弟一個淺淺的笑臉,自己手里干什么活,就還腳手不閑著干什么活。這一天,長兄在自己的土灶上做飯,小弟攆了來,那一通痛不欲生的說道,把長兄說得忍不住,他開口說話了。
長兄說:我也想有人嘮叨的。
長兄說:有人嘮叨多好啊!她嘮叨讓你耍懶了?她嘮叨讓你賭錢了?她嘮叨讓你做賊了?她嘮叨……她沒有嘮叨這些,她嘮叨的都是讓你好的!你看還把你委屈的。
這是我在故鄉生活時,我們村里發生的一件真實的事。昨天初夜,將近四十度的高溫下,幾個朋友約在秦風樓酒店吃飯。三杯酒下肚,朋友里一位年紀輕些的小伙兒,感慨地說朋友們在一起多好呀!吃肉喝酒,不像在家里,自己就像一只可憐的老鼠,甚至不如老鼠,老鼠聽不懂嘮叨,老鼠無所謂,咱行嗎?咱被嘮叨的真想如老鼠一樣鉆在洞子里不出來,或者是把自己的耳朵干脆切了去,讓人清靜清靜,我太想清靜了。
朋友的酒話,不能說他說的不是心里話。因為我受著他一樣的罪,回到家里,也是要聽妻子的嘮叨的。不過,我和這位朋友的認識不一樣,我以為女人天生愛嘮叨,她們不嘮叨還能稱其為女人嗎?
天賦女人嘮叨,女人不嘮叨,難道讓我們男人嘮叨不成?
我端著酒, 走到那位朋友跟前,和他碰著喝了,喝了后給他說了我在村里聽到的那個故事,說罷我還問了他。
你說我們村里的兄弟倆,小弟煩了嘮叨,老兄羨慕嘮叨,他們誰幸福,誰不幸福?
我的問話,把朋友的嘴堵住了。他心有所想地和我又各酌了一杯酒,不再言語,開心爽快地傾進了喉嚨 。
家里有人嘮叨好啊!
我年一年二的一位朋友,在家里有人給他嘮叨的時候,他也是很煩的。突然的,在他退休下來,還愁怎么應付家里的嘮叨,而嘮叨的人,像是天意地患上了喉癌,她嘮叨不出來了,住院治療了些日子,也不見好,再過些日子,就不嘮不叨地撒手而去,留下嫌她嘮叨的丈夫,孤守空房……就在今晨,就在去曲江南湖鍛煉的路上,我見到了這位朋友,我們同走了一段,朋友給我說,家里太空了!
朋友說的凄涼,就還說:我那位在的時候,我嫌她嘮叨,現在沒她嘮叨,我經常想著她的嘮叨。
朋友說到這里,很有點向往的幸福。他接著說:有她給我嘮叨,我心煩,但我心里踏實呀。
朋友的話,讓我想起另一位朋友,他是我曾經的鄰居。他也反感家里那位愛嘮叨的人,因為嘮叨,他們常要起沖突,陣勢大了,就還搬我說事……后來,嘮叨的人不嘮叨了,我沒了機會給他說事,自己覺得無聊時,在樓道里見著鄰居,本來還想贊美他們幾句,卻聽鄰居說:我們離了!
嘮叨的時候,好好的;不嘮叨了,卻離了婚。
我為此驚愕不已,慶幸自己很能包容家里那位的嘮叨,甚至開心自己很能享受家里那位的嘮叨。
我愛嘮叨的那一口子,像所有女人一樣,眼一睜就是吳克敬、吳克敬地嘮叨上了, 到我來寫這篇文章時,想要引用她嘮叨的幾句話,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我能想到的,是她嘮叨著很好地收拾著家務,嘮叨著很好地安排著家事……后來,在我需要她把她的嘮叨寫出來,做我新書的序時,她沒客氣,恰到好處地把她的嘮叨,落墨在紙上,成了評價我鼓勵我堅持寫作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