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伯承
父親一輩子只打過我一次,狠狠地打過我一次,但這一次讓我記一輩子。
那天,我和同一個生產隊的老劉家三小子為一句口角拉起了“黃瓜架”,他姐姐外號小喇叭,氣急敗壞地跑到我們家,大聲喊道:“老程頭,你還不去看看,你家兒子把我弟弟掐得都快沒氣了,這是地富反壞在報復貧下中農!”父親正要出屋,恰好我沒事人似的走進來,父親扯著我的衣領子薅過去,掀起我的衣服后襟就是一頓巴掌。我雖然看不到,但感覺到每個巴掌都會留下五個手指的印痕,每一巴掌都在發泄一種怒氣。
在今天看來,不過是兩個孩子打架而已。父親年輕時跟著“國軍”跑了四十八小時,后來就開了小差,但也還是被定為“歷史反革命”。一個歷史反革命的兒子想掐死貧下中農的兒子,這不是階級報復是啥?這回我闖了大禍,父親壓抑在心底里多年的郁悶一下子迸發出來,變成我后背那狠狠的巴掌。
后來的某一天,父親不知是在一種什么樣的心情下對我說,他從來不打孩子,哥哥、大姐、二姐,他從來沒有動過一個手指頭。父親是他那輩為數不多讀過中學的人,解放后政府辦學,缺乏師資力量,成為一名教師。
父親數學教得好,總是在教五、六年級的數學。凡是在我們公社中心小學畢業的學生他都教過,可謂桃李芬芳。父親課教得好,待學生好,是出了名的,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名師”。他的學生后來有出息的很多,都很尊敬他。在我們那個小山村,當時的父親也是一個“公眾人物”。
有一天,工作隊召集他們去開會,我知道是開“地富反壞右”的會,回來后父親讓母親找一塊白布縫在袖子上,自己找了圓珠筆寫上“歷反”兩個字,他告訴我他的一個學生是工作隊員,讓他可以把歷史反革命簡化成“歷反”兩個字,這樣模糊一點,有些社員看不懂。父親像受到了多大的恩賜。
父親有咳嗽病,后來的幾年里咳嗽得越發厲害,常常是半夜里喊我起來,讓我去給他切塊蘿卜壓壓咳。他還常常寫信,讓我拿著去找他那些在各公社、大隊衛生院和衛生所的學生,買點緊俏的止咳藥。我常常是淋濕的衣服還淌著雨水,蹺著腳,舉著父親寫的條子,用期望的眼神看著柜臺后的那個人。有人說父親肺病是當老師時間長粉筆灰吃得太多的原因。
“文化大革命”的烽火燃得正旺的1969年早春,有一日父親說他肚子隱隱地疼,開始是吃兩片鎮痛片扛著,后來吃大把鎮痛片也扛不住了,到醫院檢查,結果是腸癌。
父親攥著那個診斷回到家,又堅持了半年,無奈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他的那些學生,年僅五十二歲。
父親的病也許是因為心火而生,父親是個極要臉面的人,受到那么多不公正的待遇,怎能扛得過來。我常想,父親當年打我的那頓巴掌如果真能消除他胸中烏云一樣厚重的郁悶,那多打我幾次該多好啊……
【原載《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