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國寶
認罪認罰自愿性保障制度研究
——以聶樹斌案等5個冤錯案件為視角
文◎李國寶*
自愿性是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正當性基礎。重大冤錯案件為研究認罪認罰自愿性保障提供了深刻的警示。自愿性內涵應從意思表示自愿真實出發,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基于對權利與后果的充分認知、出于對案件情況的理性考慮、源于自由意志自主決定,而非脅迫、欺詐或者誤解等的結果。為確保認罪認罰自愿性,應從案件適用范圍、權利告知、程序監督、有效法律幫助、任意反悔權等方面建構貫徹全程的制度保障體系。
認罪認罰 自愿性 保障制度體系 冤錯案件
當前,刑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正在蓬勃試點之中,將推進我國刑事司法文明進入新階段。然刑事司法事關人權,制度建構必須審慎。認罪認罰自愿性保障作為制度正當性基礎,自改革伊始,就成為理論與實務界的關注焦點。下文從近年來糾正的糾錯案件出發,總結侵犯當事人自愿性之教訓,就自愿性內涵與可能的侵犯風險展開分析,最后提出自愿性保障之路徑,以期對改革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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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沒有供述自愿性,就無法保障真實性,就難以守住冤錯案件的底線。口供乃證據之王,在案件偵破中具有至關重要的地位,取得口供往往成為突破偵查瓶頸的“捷徑”。在以上5起案件中,偵查人員均是在面臨偵查困境、缺乏相關線索的情況下,通過非法方式取得有罪供述。由于除了被告人供述,并無其他直接證據證實被告人犯罪的事實,被告人有罪供述成為認定案件事實的主要依據。而判決最終被推翻均是由于原審被告人有罪供述真實性存疑造成的。
2.供述自愿性是證據品質的基本保障,是證據體系賴以建立的重要基礎。我國刑事訴訟證明實行“印證模式”,“供證一致”往往是采信口供的重要依據與定案的重要標準。有罪供述對于在案所有證據的相互印證,起著核心連接點的作用,處于證據體系的軸心地位,如果供述缺乏自愿性,那么證據鎖鏈乃至整個證據體系都有隨時崩塌的危險。因為,影響印證證明效力最重要的因素,是證據品質,一旦證據信息源頭被扭曲、污染,印證就是去了意義,甚至可能導致冤假錯案。[2]但實際上,口供很可能是通過指供、誘供方式取得的,是人為制造了“供證一致”的假象。以上5起案件特別是聶樹彬案與錢仁鳳案,由于存在所謂的“供證一致”,無論裁判者還是法律監督者都未能發覺案件證據體系的漏洞,最終造成了冤錯案件。
3.訴訟權利保障是供述自愿性保障的制度基石。以上5起案件均不同程度存在取證過程 “合法性存疑”或非法取證的狀況。虛假供述與取證過程不規范息息相關。特別是聶樹彬、錢仁鳳、呼格吉勒圖三人不僅在偵查與一審階段做出了有罪供述,即使上訴階段也未能翻供,而僅是在認罪的前提下請求從輕處罰。這表明,由于權利保障不足,導致上訴權所承擔的權利救濟功能“失效”,二審審級監督功能“失守”。三被告人在上訴中不敢說明事實真相,可見相關訴訟權利被剝奪程度是何其深。反觀陳滿案、劉吉強案,二被告人雖在偵查階段做了有罪供述,但也做了否定供述,特別是審查批捕直至一審、二審、申訴等階段,均對犯罪事實予以否認。二人的供述情況,無疑對司法機關最終查明事實、糾正冤錯案件起到了重要作用。兩相對比,可見訴訟權利保障對于供述自愿性及防止冤錯案件是何其重要。
首先,“從寬”具有演變為打擊犯罪工具的可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作為入門條件,認罪認罰不僅是被動的對指控事實沒有異議,還需要主動如實供述罪行。這對于查證案件細節、收集客觀證據、追繳贓款贓物,及時偵破犯罪特別是職務犯罪等犯罪手段隱蔽的案件具有重要意義。在案件因證據收集困難而難以突破,嚴重影響犯罪懲治力度與社會穩定的情況下,該制度可能變異為獲取有罪供述的“誘餌”。
其次,“口供依賴”加劇了制度變異的可能性。在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由于偵查手段有限,口供“證據之王”地位沒有改變。實踐中,偵查階段犯罪嫌疑人認罪率很高,庭審中翻供率也很高,“兩高”現象突出,很大程度是由于認罪認罰并非自愿造成的。因此,在懲治犯罪、維護穩定壓力增大情況下,部分偵查機關出于減輕辦案壓力等目的,采取威脅、利誘等方式迫使犯罪嫌疑人選擇認罪認罰,從而造成冤假錯案風險存在。[3]
首先,程序精細化水平降低,保障功能弱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一定程度上是刑事案件速裁試點的深化與拓展。[4]出于訴訟效率考量,認罪認罰案件,可以選擇適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和普通程序。在速裁程序中,不再進行法庭調查、法庭辯論。即使在普通程序中,也盡可能實行庭審簡化。控辯對抗降低,弱化了庭審認定事實、采納證據等方面的功能,降低了發現錯案的可能性。尤其是,在員額制改革改革背景下,面對案件量與辦案人數“一增一減”兩個趨勢,實現司法資源與工作量“再平衡”任務緊迫,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從簡功能將進一步強化。
其次,庭審重點變化,從查明事實轉移到認罪認罰協議確認。根據《辦法》第20條,人民法院在判決時對于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與量刑建議一般應予采納。因此,證據審查、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已不再是法庭審理的重點。事實上,認罪認罰案件中,法官往往通過庭前閱卷,對案件事實事先形成內心確信,使得庭審功能進一步虛化。
首先,訴訟資源掌握上,司法機關處于優勢地位。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法律知識不足。當無罪的人面對刑事指控,由于對實體法、程序法了解不多,也不能看到案卷材料并進行專業評估,認罪與不認罪的思考過程就成了“三岔口”,利弊分析變得盲目,出于“兩害相權取其輕”,往往會選擇認罪換取較低刑罰,這一定程度成為冤假錯案的形成誘因。[5]
其次,刑事辯護現狀看,律師作用發揮不容樂觀。有學者總結我國目前刑事辯護現狀呈現三大特點:一是刑事辯護率偏低,50%至70%的刑事審判辯護律師缺位;二是到位的刑事辯護實質化程度低,實體辯護和程序辯護均殘缺不全;三是法律援助工作推進艱難,缺人、缺錢、缺經驗問題突出。而從試點地區值班律師制度運行現狀看,部分地區值班律師數量不足與法律幫助質量較低,部分值班律師擔心承擔責任,履行職責不積極。此外,由于值班律師法律地位尚不明確以及“會見難、閱卷難、調查取證難”等問題依然存在,也影響樂律師實質性作用發揮。
要嚴格把握適用認罪認罰程序案件的證據標準。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并未降低案件的證明標準,對于犯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案件不能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與“辯訴交易”制度中就犯罪實體問題進行協商,從而克服證據收集困難、降低證明標準不同;我國認罪認罰從寬程序要求司法機關已經掌握了或者查清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犯罪事實,該制度是建立在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基礎上的,控辯雙方對罪名與罪數沒有協商空間,而只能就量刑與適用程序進行協商。如果司法機關借認罪認罰之名,讓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承受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情形下的罪與罰,并依此來減輕或降低證明責任,那么極有可能導致無辜者入罪的情況發生。因此,適用認罪認罰程序必須堅持證據裁判原則,把好“證據審查關”,對經審查認為可能不構成犯罪的,或者雖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但經審查認為可能不構成犯罪的,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
1.偵查階段普遍告知。偵查階段公安機關要進行全面的權利告知,保障當事人程序選擇權,一方面,積極促進當事人了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自愿主動使用,以提高偵查效率;另一方面,全面告知不能“只告知其有利面而隱去不利面”,既要告知其選擇認罪認罰有利于加快訴訟過程、減輕刑事處罰,更要告知其選擇認罪認罰就要承擔審判程序簡化、以及承擔罪責等不利后果。
2.審查起訴階段重點告知。檢察官要在充分了解案件證據情況以及犯罪嫌疑人意向的基礎上,針對有認罪認罰可能性的當事人,重點進行權利告知,特別是要告知其享有獲得法律幫助、在幫助律師指導和參與下開展協商等權利。使真正有意愿的犯罪嫌疑人,能夠及時獲得幫助。
3.審判階段優先告知。法庭要重點保護當事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在審判階段,被追訴人脫離了控方控制范圍,在公開、平等的法庭上擁有了重新認識與選擇的機會。對于選擇認罪認罰的被告人,法官在審理中應當首先告知其認罪認罰的法律后果,再次向被告人確認是否自愿認罪。
1.發揮檢察機關法律監督作用。檢察機關對于認罪認罰案件全部辦理環節承擔監督職能。由于偵查機關公權力的天然優勢、偵查活動的秘密性等,可能出于減輕辦案壓力等目的,而采取威脅、利誘等方式迫使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成為造成冤假錯案的誘因。因此,人民檢察院要著重對偵查階段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合法性進行審查。此外,要加大控辯協商程序以及法院審查確認程序的監督力度。
2.強化法庭自愿性審查功能。要根據工作重點,建立完善的自愿性審查程序。首先,庭審前重點審查案卷材料和認罪認罰協議,通過對案件證據情況的整體把握,并結合被告人在偵查階段、審查起訴階段認罪認罰情況的整體表現尤其是供述穩定性、一致性情況,判斷認罪認罰自愿性、真實性、合法性。其次,在法庭審理中,要對被告人再次權利告知的基礎上進行口頭確證,同時聽取辯護律師的就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的意見。檢察機關對認罪認罰自愿性要承擔舉證責任。
3.探索建立程序公開等機制。要消除制度適用的秘密性,不斷增強程序透明度與司法公信力。可以嘗試建立偵查階段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審查起訴階段控辯協商的全程同步錄音錄像制度,建立認罪認罰案件公開審查制度,通過引入社會公眾監督,確保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的自愿、真實、合法。
1.完善法律幫助律師制度。建立辯護律師、法律援助制度、法律幫助制度互相補充的認罪認罰律師幫助制度,對沒有辯護律師、且不符合法律援助條件的當事人,實現律師幫助制度,實現認罪認罰律師幫助“全覆蓋”。主要發揮以下作用:首先,法律幫助律師擁有專業知識且地位中立,由其解釋說明制度的含義、適用的利弊,可以增強當事人認同感;其次,在認罪認罰中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爭取最大利益提供專業意見;最后,律師的參與和見證,可以保障程序公正。
2.賦予相應的訴訟權利。認罪認罰制度的適用,要以控辯雙方對犯罪事實與證據情況信息對稱為前提,否則就不存在開展協商對話的基礎。有學者指出,要在審查起訴過程中,向犯罪嫌疑人充分開示證據,通過向被追訴人公開有關己案的證據材料,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獲得實質而非形式律師幫助和咨詢。[6]法律幫助律師在并非辯護人,其訴訟權利尚不明確,要實現法律幫助的實質化,必須明確其閱卷、會見、核實證據等基本權利。
3.完善工作保障制度。針對現實中法律幫助律師存在的待遇低、工作積極性不高等問題,一要加大經費保障力度,提供幫助律師的待遇;二是明確幫助律師地位與職責;三是完善工作方式,如確定跟班制或輪班制;四是為提供必要的工作條件。
任意反悔權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單方面、無條件撤回認罪認罰意思表示并撤銷協議效力的權利。只有建立無限制的反悔制度,使得強迫當事人意志獲得的認罪認罰協議處于隨時可被推翻的狀態,從而沒有任何價值,方能形成保證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制度底線。與合同需要雙方共同協議解除不同,認罪認罰協議不具有合同當事人地位平等且主要處理財產問題的環境,由于訴訟雙方地位不平等,存在一方強迫另一方違背意志的可能性,且處分對象為人身權,因此,需要賦予弱勢一方任意反悔權,以保障意思表示自愿真實。對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意思表示撤回權,有學者就其內涵、適用時間、條件、后果做了系統論述。撤回時間上,應在一審法院裁決做出之前。撤回條件上,原則上不應當設置條件。撤回效果上,首先不能將其視為認罪態度不好的表現而“罪加一等”;其次,檢察機關需要向其說明撤回的效果,包括可以被采取羈押措施、不再享受量刑優惠、且不得再主張適用特定程序等內容,確保被追訴人對是否撤回以及撤回的效果做出理性判斷;最后,檢察機關應當重新審查公訴證據材料。[7]
注釋:
[1]本文根據裁判文書網公布的判決文書作為研究起點,限于公開范圍,選取了近年來糾正的5起冤錯案件作為研究樣本。限于篇幅,本文對樣本以表格形式予以呈現,并著重圍繞被追訴人供述以及各訴訟階段各訴訟主體對待供述的觀點進行論述。http://wenshu.court.gov.cn/,訪問日期:2017年5月20日。
[2]參見:龍宗智:《刑事印證證明新探》,載《法學研究》2017年第2期。
[3]參見陳衛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載《中國法學》2016年第2期。
[4]根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授權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決定》,認罪認罰從寬試點是在刑事速裁程序試點基礎上開展,二者試點地區相同,試點時間相續,試點內容相接。
[5]參見張建偉:《認罪認罰從寬處理:內涵解讀與技術分析》,載《法律適用》2016年第11期。
[6]同[3]。
[7]同[3]。
*天津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檢察官助理[30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