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佩佩
原來老周并非律師,而是一名個體戶,做做小生意,收入也不錯。這幾年,社會閱歷頗豐的他迷上了法律,覺得能依靠法律來弘揚正義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于是他便埋頭苦學,終于成了一名業余的法律工作者。平日里身邊的人要是遇到了法律問題,老周二話不說便開始苦心鉆研、出謀劃策。
我對老周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幾年前,我剛剛調到民行科工作,接手了一起浙江某公司定作合同糾紛申訴案。
無錫某廠與浙江某公司簽訂合同,約定由無錫某廠加工制造刮板冷凝器三臺,合同第3條規定“由供方送貨至需方”,另有第9九條規定“提貨付款55%”。產品做好后,無錫某廠以提貨催告通知書形式催告浙江某公司帶款提貨,浙江某公司未作回復,雙方發生糾紛,無錫某廠將浙江某公司告到法院。法院認為合同中關于送貨方式的兩條條款存在沖突,認定該兩條條款均無效,判決由浙江某公司賠償全額貨款。該公司不服判決,向江蘇省無錫市梁溪區檢察院提出申訴。
老周正是被申訴人一方無錫某廠的代理人。
接手案子的第二天上午,老周便主動與我聯系上了,約好下午到我辦公室談一下案子。他五十出頭的年紀,戴著眼鏡,高高瘦瘦,一身寬大的西裝很不得體,胳肢窩里夾著一個塞得鼓鼓囊囊的舊公文包,顯得單薄而木訥。
那天老周帶著一大沓資料來到我的辦公室,客套了幾句后便開始與我商討案情。一開始他的見解還挺多的,不停地在他的那些資料上圈圈畫畫。我也談了我的見解,提出雖然合同中的兩條條款存在沖突,但按合同法規定雙方可以進一步協商,訂立補充協議。法院簡單地認定兩條條款無效,有違合同法規定,而且無錫某廠完全可以采取補救措施再行處理三臺冷凝器而挽回部分損失。聽著我的話,老周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話也越來越少,之后就沉默不語了。
那天之后,老周就再沒有來過我的辦公室,只是偶爾打個電話關心一下案子的進展情況。案子的標的額不算小,可是被申訴方的代理人積極性卻不高,當時我感到些許疑惑。
后來,梁溪區檢察院以原審判決認定事實不清、適用法律錯誤提請無錫市檢察院抗訴。再審開庭那天我才又一次見到老周,他依然穿著那身不大得體的西裝,看見我后略微尷尬地笑了笑。
庭審過程中,法院主持調解。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調解過程相當順利,浙江某公司除了預付款外無須另行賠償,冷凝器歸無錫某廠所有,雙方當事人最終握手言和。
庭審結束后,我剛走出法院就被叫住了,回頭一看正是老周。他推著一輛老式自行車向我走來。由于案件已經了結,我倆便輕松地聊了起來。
我這才知道,原來老周并非律師,而是一名個體戶,做做小生意,收入也不錯。這幾年,社會閱歷頗豐的他迷上了法律,覺得能依靠法律來弘揚正義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于是他便埋頭苦學,終于成了一名業余的法律工作者。平日里身邊的人要是遇到了法律問題,老周二話不說便開始苦心鉆研、出謀劃策。無錫某廠的廠長是老周的老戰友,老周便義不容辭地當起了他的代理人,積極搜集資料、研究案情。
然而隨著對案情了解的深入,老周漸漸發現原審法院確實判得不對,這下老周迷茫了,該怎么向老戰友交代呢?冥思苦想幾天后,正義感最終占據了上風。
接下來的日子,老周便忙于跟廠長釋法說理,“動員”其在賠償金額上退一步,廠長自然是不樂意了,把老周一頓臭罵,老周倒也不覺得委屈,鍥而不舍地做著思想工作,幾番周折后廠長終于妥協了,這才有了法庭上的順利調解。
“老周啊,你這個代理人可不大合格??!”聽著我的調侃,老周也樂了:“合格不合格,那可得法律說了算呀!”
看著老周騎車遠去的身影,我突然覺得那身影不再單薄,而是漸漸高大起來。
再與老周打交道,是兩年后的又一起申訴案件。這次他代理一名下崗工人來檢察院申訴,站在了申訴人一方。
兩年沒見,他顯得越發瘦削了,精神卻格外抖擻,目光也炯炯有神。他激動地跟我講述著申訴人的狀況與訴求,懇請我務必還申訴人一個公道。這時的老周像一個令人敬畏的斗士,與兩年前商討案情時的那個他判若兩人。
申訴人名叫李玲,于2002年8月應聘至一家公司從事會計工作,2006年12月離開公司。目前下崗在家,靠著每月幾百塊錢的低保生活。李玲在公司工作期間,雙方未簽訂勞動合同,公司也沒有為其繳納“三金”,李玲要求公司補交其工作期間的“三金”,并補發2006年12月工資及當年四季度獎金,由此引發了勞動爭議糾紛。李玲先后提起仲裁和訴訟,但均被裁判為公司為李玲補繳2005年5月至2006年12月期間的“三金”,對其他工作時間不予認可。
“這個勞動爭議案件,一路走來很艱辛,從仲裁到法院一審、二審都輸了,希望檢察院能幫我們把‘理要回來,要不窮人哪還有說理的地方!”老周的氣憤溢于言表。
這次老周又是義務代理。李玲經人介紹找到老周幫忙,在得知其遭遇后,老周決心一定要幫其討回公道。從仲裁到一審再到二審,他四處奔波,討要說法,比自己家的事還上心。老周還不斷鼓勵李玲不要放棄,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粗盍崾谋砬椋约袄现茔俱驳哪樕译y過卻又備感欣慰:“相信我們,一定會把事情弄清楚,把‘理還給你們!”
我開始認真審查案件。一天下午,窗外的蟬鳴聲弄得人心情煩躁,老周滿頭大汗地闖進我的辦公室,把幾張紙拍在我桌上,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架勢嚇了一跳。
“我剛從安微回來,這可是剛出爐的重要證據??!”老周得意地笑著。
原來前兩天我跟老周提起要想證明李玲的工作時間,讓公司為其補交其余的“三金”,現有證據還是欠缺的,最好能找到證人。于是老周找在職員工們幫忙,可都被婉言拒絕,最后找到了一個剛退休的老阿姨,誰知老阿姨已經回安徽老家了,行動也不方便,讓她特意回無錫作證實在說不過去。
老周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了安徽去找這位老阿姨,好不容易拿到這“剛出爐”的證言后,連飯都來不及吃就立馬趕回無錫送到檢察院來了。這將近四十攝氏度的高溫把他“烤”得滿臉通紅。功夫不負有心人,該案最終經省院抗訴,中院再審后徹底改判,依據現有的證據材料對李玲的工作時間予以確認,申訴人的合法權益得到切實保護。
改判后的第二天,老周就帶著申訴人來到我的辦公室,送來了一面錦旗?!爸艺\的法律衛士”幾個大字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醒目。老周說:“我代理的這兩個申訴案件,一個敗訴,一個勝訴。但不論勝敗,檢察院都履行了法律監督職能,維護了社會公平正義,‘忠誠的法律衛士這一稱號當之無愧??!”
一回生兩回熟,兩次接觸下來,我和老周成了好朋友,時不時就會接到他的“騷擾電話”,探討法律成為我們的共同語言。今年老周已經60歲了,卻還當著快樂的“自由法律人”,整天騎著他的老式自行車到處奔波。
我開著玩笑說:“老周你也一把年紀了,別整天亂跑,可以歇歇了!”老周摸摸頭,笑呵呵道:“我這個人就是閑不住,能夠幫助別人,我就感到很充實很快樂啊!”
確實,法治并不是由國家或政府自編、自導、自演的獨幕劇,而社會公眾只能當觀眾和群眾演員。只有千千萬萬個“老周”都參與進來,中國的法治化道路才會越來越坦蕩。
老周啊,你才是個不老的“法律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