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沒有能力再愛

馬建紅

10月26日下午，廣州市越秀區(qū)法院公開宣判了一件母親弒子的刑事案件，判處被告人黃某某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四年。宣判后，控辯雙方均表示沒有意見，該判決遂為終審判決。

該案的起因在于83歲高齡的黃老太將安眠藥喂食給46歲的兒子黎某乙，隨后勒住兒子的脖子使其窒息死亡，然后向公安機關投案自首。

2017年5月9日，居住在廣州市越秀區(qū)西華路的83歲的黃老太，趁其他家人離開之機，將其46歲的“智障兒子”殺害。黃老太在供述中稱，她的小兒子黎某乙，在出生后即被確診為大腦發(fā)育不良及軟骨癥，只能長期臥床，活得很痛苦。黃老太悉心照料兒子四十余年，47歲時即為此申請了退休。隨著年事日高，擔心自己離世后黎某乙無人照顧，遂產(chǎn)生了喂他吃安眠藥弄死他的念頭。在庭審現(xiàn)場，黃老太的眾多親屬出庭作證，為其求情。黃老太的大兒子黎某甲證實，其母親一直與長期臥床的弟弟睡同一間房，給弟弟喂飯。他雖曾勸母親將黎某乙送至政府福利機構安置，但老太太擔心照顧不周而未能成行。他認為母親不同于一般的殺人犯，其本意并不是想害弟弟，“她是想幫弟弟解脫”。

與其他社會熱點問題不同，該案判決經(jīng)媒體報道后，網(wǎng)友們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分成針鋒相對的兩派。相反，人們更多的是同情這個已入耄耋之年的黃老太，在其風燭殘年的時候不得已做出這樣聳人聽聞的事，可能“需要比自殺更大的勇氣”，而作為一個母親，她的心該有多痛！對于法院的判決，網(wǎng)友們也認為“法律不外人情”，法律既是嚴肅的，但也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而“法官能合理合法合情地運用法律，正是我國司法進步的表現(xiàn)”。

確實，面對這樣一個令人唏噓的人倫悲劇，法院的判決確乎順應了國人樸素的情法觀，即“原情審法”“準情酌理”。人們常說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而在司法方面，則早已形成了兼顧天理、國法、人情的諸多原則和制度。在傳統(tǒng)法文化中，人情所代表的倫理道德是法的根據(jù)，法律應據(jù)此而適時變通，而在具體的審判過程中，如發(fā)生倫理道德與法相抵觸的情形，審判官又當“屈法以申情”。日本的中國法史學者滋賀秀三就斷言“情理經(jīng)常在法官心中起作用”，甚至可以說“國家的法律或許可以比喻為情理的大海上時而可見的漂浮的冰山”。

審判官考量的“情理”，既有人的年齡、身體狀況等自然情況，也有導致犯罪發(fā)生的具體原因或心理動機，而在黃老太殺子案中，這兩方面都屬于可原宥之“人情”。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的馬小紅教授，對我國古代禮與法的關系有獨到的研究，她在《禮與法》一書中，曾系統(tǒng)梳理了古代社會對孤寡老弱篤疾者憐恤寬宥的相關法律規(guī)定。在儒家經(jīng)典中曾有過“三赦之法”，即“幼弱”“老旄”“蠢愚”三種人犯罪時可獲得赦免或可改重從輕。我國現(xiàn)行刑法有“已滿七十五周歲的人故意犯罪的，可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的規(guī)定，即是對我們傳統(tǒng)法律文化中恤刑觀念的吸納和繼承。黃老太在“作案”時已是83歲的高齡，符合我國現(xiàn)行刑法法定的從輕或減輕情節(jié)，也就是說，法院的判決既符合法律規(guī)定，又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法文化的精神。

不過，在這個被社會廣為認可的“情法兼顧”的判決中，總讓人覺得我們忽視了什么。仔細想想，應該就是那個被黃老太殺死的兒子黎某乙的權利。即便生活不能自理，即便不能表達自己的情感，黎某乙也有和正常人一樣生活下去的權利，這是法律賦予他的權利，任何人，即便是他的母親，都不可以任何理由，即便是以“愛”的名義，去殺死他。黃老太作為黎某乙的監(jiān)護人，當她“沒有能力再愛”時，必須有一種機制能使他人或機構“接盤”，讓其子繼續(xù)活下去。黃老太雖生養(yǎng)了黎某乙，卻絕沒有剝奪他生命的權利。在有關這個案件的討論中，我們認同法院判決中情理法的結合，只是深深體味到在“原宥”黃老太殺人之情時，卻又實在無法兼顧其子的正當法律權利的兩難。或許只有在完善監(jiān)護人制度與提高福利機構的信譽后，方可避免同樣悲劇的發(fā)生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