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

在陳久榮看來,關于文字作品和書法作品的認定,其實是關乎手稿著作權歸屬的界定,法院認定手稿屬于書法作品,其實就是認定茅盾后人對于書稿享有著作權
00萬元、600萬元、700萬元、800萬元……短短30秒,競價便已突破900萬元。
2014年1月5日,南京經典拍賣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經典公司”)舉辦的拍賣會現場,一份名為《談最近的短篇小說》的手稿引發激烈的競拍,手稿的作者正是中國著名的文學家——茅盾先生。
茅盾,生于1896年7月4日,卒于1981年3月27日,原名沈德鴻,字雁冰,浙江省嘉興市桐鄉市人,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文化活動家以及社會活動家。代表作有小說《子夜》《春蠶》和文學評論《夜讀偶記》。
經過44輪的“馬拉松式”競價,這份手稿最終以1050萬元的價格落槌,再加上15%的傭金,手稿的總成交價達到1207.5萬元,打破了此前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將魯迅手稿《古小說鉤沉》的一頁殘頁拍出690萬元的紀錄,創下了中國文人手稿拍賣成交價格的新紀錄。
30頁、9000字、1200萬元,這份紙質微微泛黃、全部用毛筆寫成的手稿,平均一個字價值1300多元,可謂一字千金。這次拍賣不僅引得收藏界和文學界的轟動,也引起了茅盾親屬的關注。
“所有認識我們的人都知道,我們是不可能拍賣這類資料的。我們也不知道,手稿怎么會被外界隨便拍賣?!泵┒艿暮笕藗兒荏@訝,因為在茅盾去世后,他們幾乎捐贈了茅盾的全部手稿以及其他物品,分別安置在中國現代文學館、桐鄉檔案館、上海名人手跡館,加起來超過1萬件。
與拍賣公司多次交涉無果后,茅盾的孫子沈韋寧、沈邁衡和孫女沈丹燕向江蘇省南京市六合區法院提起訴訟,狀告經典公司涉嫌侵犯相關著作權。
在法庭上,雙方爭議的焦點從手稿的來源和合法性,到手稿的藝術屬性,再到手稿買賣雙方是否虛假拍賣,整個案件越來越復雜,一時間,吸引了法律界、收藏界、文學界、書法界乃至拍賣行業的關注。據悉,該案將于11月28日在南京市中級法院開庭,屆時,“天價手稿”之爭將聚焦世人的目光。
神秘的賣家和買家
《談最近的短篇小說》是茅盾所寫的篇幅為9000字的文學評論,載于1958年《人民文學》第6期。這篇評論文章篩選出當時各地發表的大量短篇中的9篇進行分析,其中,有王愿堅的《七根火柴》、茹志鵑的《百合花》、管樺的《暴風雨之夜》和杜鵬程的《一個平常的女人》等,文章體現了茅盾的文學觀點,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和歷史意義。2006年茅盾誕辰110周年紀念時,這篇評論文章還作為茅盾的重要文獻出現過。
因此,當這份手稿作為重量級拍品亮相經典公司的拍賣會時,引發了各界的高度關注。在拍賣之前,經典公司還在南京丁山花園大酒店對手稿進行了預展,既展示了手稿原件,也向觀展者提供了印有手稿的宣傳冊,且未對觀展人員進行出入限制。直至案件開庭,《談最近的短篇小說》手稿仍被完整收錄在經典公司的官方網站上,手稿的全部細節向公眾開放。
其時,茅盾后人大多定居國外,偶然通過國內朋友得知拍賣消息后,就和經典公司取得了聯系。經典公司的答復是手稿已經賣了,卻始終不肯透露賣家和買家的詳細信息。眼看和平交涉起不了作用,茅盾后人只能將經典公司告上法庭,要求經典公司停止侵權、公開道歉,并賠償50萬元經濟損失。
讓茅盾后人沒想到的是,案件一開始就遇到了麻煩。2016年9月29日,案件在六合區法院第一次開庭,由于賣家不到庭,無法說清楚手稿的來源和拍賣的合法性,所以這次并沒有實質性的進展。2017年1月20日,第二次開庭,原告知曉了賣家身份,也就是目前手稿持有人張某,才將其追加為被告。
張某是江蘇省徐州市一家公司的董事長,也是徐州市收藏家協會副會長。據張某介紹,手稿是他于2000年從一位徐州的劉姓朋友處收購而來,這位劉先生告訴他,該手稿是另一個人從收廢品的麻袋里搶救出來的。
張某表示,起初劉先生并不愿意割愛,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勸服其以3.8萬元的價格將手稿出售給他。張某說,他對茅盾先生的崇拜發自肺腑,手稿買回后,他曾想捐贈給茅盾紀念館,但聽說捐贈手續復雜,就擱置下來了。
這一擱置就是14年,其間,手稿放在徐州藝術館公開展覽。
2014年,張某計劃買一套房子,急需用錢。此時,有拍賣公司的朋友知道張某處有茅盾手稿,建議他拿出來拍賣。張某為了籌款,便將手稿交給了經典公司。然后就有了本文開頭的一幕,經過激烈競拍,手稿由一位名為岳某的買家以1200萬元的天價競拍購得。
但就在2017年3月13日的第三次庭審中,原告又發現,拍賣競價成功后,岳某因資金困難籌款不力,一直沒有支付拍賣款,手稿在拍賣行保存了一段時間,便又回到了張某手中。
拍出千萬元的茅盾手稿竟然并未真正成交?原告認為,不能排除岳某和拍賣公司惡意串通進行虛假拍賣的可能,要求追加競拍人岳某作為本案的第三被告,以便查清拍賣的合法性以及該案是否存在虛假拍賣行為。茅盾后人也表示,當時如果告訴他們拍賣沒有成功,作為茅盾的后人,是有權要求追回丟失的手稿的。
對此,經典公司的代理人張復友解釋,由于近年拍賣行業不景氣,拍賣公司對部分老客戶采取了免收保證金的政策。岳某雖然違約了,但在與張某協商之后,大家互相諒解,并沒有追究岳某的法律責任。
張復友表示,本案是著作權侵權糾紛,應該圍繞涉案手稿是否屬于書法作品、拍賣手稿是否構成著作權侵權以及是否有損害事實等問題展開。
“不翼而飛”的手稿
“我們不想讓爺爺的手稿被別人莫名其妙占有,更不愿意它被拿來炒作?!痹嬷坏纳蝽f寧向《方圓》記者表示。作為茅盾后人,沈韋寧長期以來以收集茅盾的手稿為己任。但因為歷史原因,茅盾的手稿流落各處,“回收”的難度不言而喻。而此次經典公司拍賣手稿,釋放了“可以用茅盾手稿賺大錢”的強烈信號,給一直艱難從事著茅盾手稿的收集整理和發表工作的茅盾后人,帶來了嚴重的障礙。
“《談最近的短篇小說》刊載于1958年《人民文學》第六期,按照慣例,手稿理應保存在人民文學雜志社或者國家檔案館等依法負有保管職責的單位?!痹娲砣恕⒂^韜中茂律師事務所律師趙衛康告訴《方圓》記者。
“天價手稿”事件發生后,茅盾后人與《人民文學》雜志社取得了聯系,但雜志社方面稱,并沒有覺察這份手稿的“不翼而飛”,而隨著時代的變遷和特殊年代的遭遇,目前的工作人員也無法說清手稿到底去向何處。
事實上,從1958年茅盾將這份手稿投至《人民文學》雜志社,到手稿2014年被經典公司拍賣, 56年間,《人民文學》雜志社經歷過??購涂?,人事變動極其復雜。手稿究竟如何流轉,無論是茅盾后人還是手稿的持有者,都無從知曉。
《人民文學》雜志社現任主編施戰軍回憶,基于茅盾先生曾是該雜志的第一任主編,及雜志社對于作者手稿處置的嚴謹態度,猜測雜志社曾經將手稿歸還給茅盾先生,或者因雜志社在文化大革命期間??z失。施戰軍還介紹,2000年左右,雜志社專門組織過一次手稿返還活動,而2010年左右,應上級要求,雜志社又向中國現代文學館移交了全部名人手稿和文物,目前雜志社已無任何名人手稿。

2006年7月4日,浙江烏鎮舉行茅盾先生誕辰110周年紀念日展覽,展出了茅盾的數份手稿。(圖片來源:CFP)
據六合區法院民三庭庭長陳久榮介紹,原告主張手稿原件是遺失物,希望能物歸原主,基于現有的證據和法律依據,法院不予認定。所謂遺失物,是指非基于遺失人的意志而暫時喪失占有的物(動產),本案的手稿原件是茅盾于1958年投稿給《人民文學》雜志社,并非無意間喪失對手稿原件的占有。56年間手稿如何流轉,雙方當事人均未提交證據證明,而施戰軍所說的兩種可能,也沒有證據證明。
對此,沈韋寧表示不解。他認為,盡管年代已久,但從茅盾的簽名、雜志社的發稿簽等證據足以證明,手稿當時的持有者,要么是《人民文學》雜志社,要么是茅盾本人,而他們都沒有過將手稿通過合法的方式移交給第三方的記錄,在這種情況下,手稿為遺失之后落到張某手中是不爭的事實。
手稿究竟是書法作品還是文字作品
“關于名人手稿是文字作品還是書法作品的爭論,不僅是本案關注的爭議焦點,而且也是收藏界、文學界、書法界、拍賣行業關注的問題?!标惥脴s在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表示。
根據《著作權法》規定,作者生前未發表的作品,如果作者未明確表示不發表,作者死亡后50年內,其發表權可由繼承人或者受遺贈人行使。由于茅盾手稿的文字內容已經發表在雜志上,作為一個文字作品,其著作權中的發表權等已經被行使,不能再主張。
但在趙衛康看來,茅盾手稿同時還是一份書法作品。它除了提供文字內容之外,還呈現了作者把語言凝結形成在紙上的過程,使得涉案作品具有很高的書法藝術價值,是一件難得的書法作品。從書法作品的角度考量,被告的行為侵犯了茅盾家人對書法作品所享有的復制權、展覽權、信息網絡傳播權和發行權。
但被告律師張復友則提出,茅盾手稿只能認定為文字作品。就文字作品而言,作品內容經由《人民文學》雜志社刊發后,拍賣手稿只是拍賣文字的載體,不存在違法轉載文章等侵犯著作權的行為。
“書法作品所應該有的一些特定要素,比如結構、布局、題跋、印章、紙張等,該作品均不具備,所以該作品只是文字作品而非書法作品。而且,手稿里有133處涂改?!睆垙陀颜J為。為證明手稿不是書法作品,張復友還提出茅盾的兒子韋韜曾經在《日記》中寫道:“寫了一生毛筆書寫,但父親從不認為自己是書法家,對筆墨一向不考究,后來有一位老畫家指點我們,建議我們去給父親挑選一些合適的紙張,我們才知道為父親準備?!?/p>
“這份手稿不僅是文字作品,還是一份書法作品?!壁w衛康認為,《蘭亭集序》尚有6處修改,有修改不能說明它不是書法作品。趙衛康還提出,不只原告認為該手稿是一份書法作品,就在經典公司的官網上,也發表了數篇文章認可該手稿是書法作品。
比如該網一篇名為《茅盾珍貴手札欲打破魯迅拍賣紀錄》的報道寫道:“茅盾的字確實寫得不錯,稱他為書法家,似不為過,雖然茅盾并非以書法名世。這份手稿讓我們再一次感受到其書法的魅力,使我們看到了茅盾所擅長的‘瘦金體的藝術美感?!萁痼w,還是‘美人碑,茅盾的書法,讓我們看到了這兩者的完美結合?!?/p>
據陳久榮回憶,在開庭后,雙方還請了幾名專家證人來印證自己的觀點,從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說開,對這份手稿的書法價值的激辯達到了一個高峰。
中國茅盾研究會副會長李繼凱研究茅盾的書法藝術已有20多年,在他看來,這份手稿的儀態和筆跡溫文爾雅,足見其清雅不俗的風骨,可以說美不勝收、美妙絕倫,既是文學評論家的手稿,也是現代書法家的翰墨,顯然兼具理論價值和審美價值。也正因為如此,才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對茅盾留存世間的手稿手跡,“世人寶之,文化市場偶見茅盾手跡,即以一字萬金為人所重”。
南京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解亙則認為,人們喜歡用“美感”來判斷是否是書法作品,而“美感”在著作權法上是一個被虛化的概念,從法律上看,創作的時候有具體的目的性才叫美術作品。所以即使是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集序》,從著作權法上來看也不應被認定為書法作品,而茅盾的手稿也不應當被認定為書法作品。
“法院認為,手稿系茅盾先生用毛筆書寫,其文字風格瘦硬清雅、俊逸舒朗,展現了瘦金體楷書書體的魅力,文字外觀具有一定的美感與獨創性,故手稿既是文字作品也是書法作品?!标惥脴s說。
當著作權遇上所有權
在陳久榮看來,關于文字作品和書法作品的認定,其實是關乎手稿著作權歸屬的界定,法院認定手稿屬于書法作品,其實就是認定茅盾后人對于書稿享有著作權。在明確了這個問題之后,本案的另一個焦點也隨之浮出水面,即張某是否是書稿的所有權人。
“張某具備經濟實力,又是徐州市收藏家協會副會長,購買藏品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陳久榮表示,法院認為,本案中的手稿系動產,且無法定物權登記機關,張某實際持有該手稿,雙方均沒有證據證明張某是非法持有人,則應認定張某是手稿的合法所有權人。
“所以本案的難點在于手稿的著作權和所有權分離的情況下,該如何對拍賣行為的定性?!?陳久榮進一步向記者解釋。
“根據《著作權法》第18條規定,美術作品(包括書法作品)的所有權人享有展覽權。美術作品原件所有權的轉移,不視為作品著作權的轉移,但美術作品原件的展覽權由原件所有人享有。展覽權與發表權的行使即使有沖突,也是展覽權優先。”在張復友看來,試想一下,展覽作品必然要公之于眾,必然和發表權發生沖突。但法律在此沒有做限定。由此可以理解,立法賦予原件所有人展覽權時就涵蓋了可以發行的權利,否則展覽權就無法行使。
此外,拍賣公司接受委托后要經歷公告和展示兩個流程。“對拍賣公司而言,這既是權利也是義務。拍賣過程中如果涉及發行權、復制權、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行使,也可以理解為合理使用。比如公告時,拍賣公司必須向工商部門進行報批,同時要經過文物部門的審查監管。報批過程中必然要提供資料,按照法律規定及商務部制定的關于文物藝術品拍賣規程的要求制作圖錄。這不是被告的主觀行為,而是提供必要相關資料時必然涉及對原物進行復制、發行。”張復友表示。
對此,趙衛康則認為,根據《拍賣法》第四條:拍賣活動應當遵守有關法律、行政法規。在這個案子里,著作權法就是“有關法律”,拍賣公司若不對涉案作品進行公示、預展就進行不下去的說法屬于言過其實。
“手稿是張某的,但著作權并不隨之轉移,著作權人的權益同樣受到法律的保護。張某有權拍賣手稿,拍賣公司也可以在拍賣過程中展示宣傳手稿。張某和拍賣公司在拍賣過程中,將手稿印在拍賣圖錄中,在正式拍賣前向特定人群無償少量發放,在公司網站和微博中介紹拍品的行為,都是合法的,均符合相關法律、規章的規定以及拍賣慣例。但這些行為都應該嚴格以拍賣為限,否則構成對原告的侵害?!标惥脴s告訴記者。
“但是,在2016年4月至6月,也就是2014年拍賣結束兩年多后,拍賣公司依然在其公司網站及微博上展示手稿的全部內容,這種展示已與拍賣無關,侵犯了原告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必須停止?!标惥脴s說。
“我們想要一個合情合理的結論”
7月28日,六合區法院經四次庭審后當庭宣判,“天價手稿”之爭終于告一段落。法院判定,拍賣公司應停止其侵害原告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行為,并賠償原告經濟損失10萬元。茅盾后人的其他訴訟請求則被駁回。對此,原告表示不服法院判決,于8月16日向南京市中級法院提起了上訴。
“我們想要的是一個合情合理的結論。”沈韋寧表示,作為茅盾的長孫,自己有責任、有義務挑起這個擔子,將各種流失的書稿收集、整理、編纂好,最后做成影印件無償提供給社會,給文學愛好者研究。由于特殊歷史原因,茅盾書稿散落各處,本就難以尋回,如果這次流失的手稿被拍賣的行為被認定為合法,以后的收集工作就更難了。
沈韋寧也多次強調,不是要對方賠多少錢,而是希望通過上訴,認定茅盾手稿因歷史原因遺失并流傳到社會上這一事實,手稿無論是曾經發表的或是從未發表的,都是寶貴的歷史資料,不應成為少數人為個人利益炒作和謀利的資本。
“名人手稿的藝術性和收藏性固然很高,但這些名家或其繼承人其實都是反對以不正當的手段進行炒作的。茅盾后人的此次維權,可以說代表著大部分名家及其后人著作權意識的提升和反對文物藝術品虛浮炒作的態度?!壁w衛康告訴記者。
在趙衛康看來,從法律角度看,一方面,現有的法律并沒有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書法作品的構成條件給出明確的定義,尤其是名人手稿是否能夠成書法作品。另一方面,物權和著作權之間如何讓渡,以及互聯網條件下美術作品原件展覽權的權利邊界,也是司法界一直爭議不斷的問題。因此,這個案子最終的判決結果具有重要意義。
“而從社會角度看,給拍賣公司的合理注意義務方面也提了個醒。比如拍賣前拍品來源的合法性,特別在物權流轉復雜不清的情況下,應當盡可能與原作者溝通、協商。若原作者已去世,可與原作者的后人聯系,以規避不必要的法律隱患?!壁w衛康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