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不會讓女性走開

陳志音

現場聆賞英語歌劇的機會遠不及聽意俄德奧作品多。布里頓歌劇《路克雷奇亞受辱記》（The Rape of，Lucretia，又譯《盧克萊修受辱記》）中國首演，2017年8月12日、13日由湯沐海指揮天津交響樂團推上天津音樂廳舞臺，怎能不格外令人翹首企盼心馳神往！

一

墨黑底色的節目冊，一行白色字體赫然入目：戰爭背后的偉大女性。這個主題上方的眉題：“兩位惺惺相惜的偉大作曲家的對話——肖斯塔科維奇、本杰明·布里頓”。上半場肖斯塔科維奇《c小調第八交響曲——戰爭啟示錄》第三樂章，下半場布里頓二幕歌劇《路克雷奇亞受辱記》。在指揮家登臺轉身，面向樂隊舉棒揮臂的一剎那，“肖八”第三樂章的第一串音符轟然響起。大型交響樂隊鼓號齊鳴持續發威，震天動地驚心動魄，緊張激烈充滿動態性的音樂，不由分說地將我們帶入炮火連天血雨腥風的戰場。全曲精華正體現于第三樂章和第一樂章沉郁悲哀情緒的鮮明對比強烈反差。

根本容不得喘口氣，“肖八”第三樂章最后一組合音戛然而止，己被指揮家干凈利索地抓入掌心，消逝得絕無蹤影，如瀑掌聲頃刻之間奔瀉而出。湯沐海話筒傳聲告知觀眾，本場演出上下半場，實為統一命題。這個世界并不太平，近來我們已聞到越來越濃烈的火藥味。今晚的音樂，關于戰爭、和平，關乎人性、女性。

前作的一個樂章且為后作的一首序曲。歌劇《路克雷奇亞受辱記》繼續演繹呼應著“戰爭啟示錄”的深刻主題。

這個故事發生在耶穌誕生之前約500年的古羅馬王政時代、伊特魯里亞人統治時期。王子塔奎尼烏斯認為羅馬女性尤其軍人配偶無不難守貞操，因垂涎科拉蒂烏斯將軍愛妻路克雷奇亞，更為證實自己所言無差，他酒后策馬入城深夜入宅強暴了她，高貴純潔的路克雷奇亞悲憤自殺，以死表明內心純潔清白。

編劇羅納德·鄧肯的文本，英國作曲家布里頓譜寫的二幕四場歌劇《路克雷奇亞受辱記》和湯沐海2015年8月在北京指揮首演的《旋螺絲》（又譯《螺絲在擰緊》）同屬布里頓開創的“微型歌劇”，還可稱作室內歌劇、心理歌劇。湯沐海將這類冷僻作品、小眾戲碼率先引入國內歌劇舞臺，這次又親自執棒天津交響樂團18位樂師組成的“袖珍”樂隊，舞臺區域全部讓給8位演員施展身手。表演形式基本同2008年10月15日全版珀塞爾歌劇《狄朵與埃涅阿斯》在北京音樂廳的國內首演相同，舞臺設計要比《旋螺絲》北京首演更簡約，第一幕“羅馬城郊外的軍營”只端出一桌二椅，實際為一小桌兩馬扎；第二幕“路克雷奇亞的臥室”僅安放一床一屏風；最后一處“路克雷奇亞的客廳”也只見到兩個花瓶。舞臺后方字幕下的屏幕，只有單純的色光，而無變幻的場景。

這部戲，注定要讓我們更多專注于聽覺審美體驗。

二

演員與角色按節目單排序：男敘述者（男高音）-尼格爾·羅布森，女敘述者（女高音）-瑪德萊納·皮葉拉，路克雷奇亞（女中音）-莎拉·卡斯爾，塔奎尼烏斯（男中音）-周正中，朱尼烏斯（男中音）-李楊，克拉提努斯（男低音）-宋灃潤，碧昂卡（女中音）-石琳，露琪亞（女高音）一張玫瑰。

中外聯袂國際陣容中最年長的尼格爾·羅布森與最年輕的張玫瑰，兩人歲數相差近半個世紀，在天津版《路克雷奇亞受辱記》同臺相會也是一種奇緣。

尼格爾·羅布森出生于蘇格蘭，有英國皇家北方音樂學院專業背景。豐富而敏銳的戲劇表現力與生俱來，開演之前，郭文景指著前廳里大幅節目廣告上的這位英國男高音豎起大拇指：“他就是我的第一個‘狂人！在舞臺上簡直就是一個‘瘋子，一個棒得不能再棒的好演員！”原來尼格爾就是郭文景歌劇《狂人日記》1993年世界首演的頭牌男主。二十四載春秋飛逝，如今“狂人”年逾古稀已過黃金時段，是否依舊輝煌？他的“敘述”還有多少吸引力？

《路》劇的兩位“敘述者”職能十分獨特，尼格爾和瑪德萊納“角色”的準確定位，應為chorus或稱singing ladies and gentlemen。這是編創用意深刻的一種設計，借鑒植入與《路》劇故事發生同時代的古希臘戲劇歌隊表演形式。既要引領劇情衍進、通報人物身份，又可轉換戲劇場面、豐富表演形式，還能調整戲劇焦點，預告未來事件，等等。應邀執導《路》劇的維也納國家歌劇院以色列裔導演尼夫·霍夫曼，他甚至讓兩位“敘述者”兼任啞劇演員，在舞臺上自由出入適時“介入”適度“干預”角色言行，互動交流密切聯系。

簡短前奏之后，男歌者手捧典籍如一位深明通達的長者、智者、學者開聲唱誦。尼格爾聲音造型極具戲劇性張力感，因敘述的內容、評論的角度、情感的呼應而變化音色、調控音量。現在可以確信，節目冊上演員介紹并非按照出場排序，chorus的Solo部分確實篇幅比例超大、戲劇分量超重為男女主角所不及。第一個唱段就多達近三十句，文辭密度與音樂難度無不具有挑戰的高度。尼格爾不僅演唱很有質量，啞劇表演也特別精到，無愧于國際舞臺享有聲譽的超級大腕，好角兒！

“歷代的國王都有此公理……”新西蘭女高音瑪德萊納·皮葉拉的音色音型同樣極富戲劇性，singing ladies的唱段和戲份同樣超過女主角。“當我們作為兩位見證者/置身于觀眾與場景之間/我們將評判……”男女歌隊第一次重合交織，帶給我們一種高級而高貴的聽覺審美與心理體驗。第二幕第一場，在悲劇發生之前，女歌者悄然無息地俯身在路克雷奇亞沉睡的臥榻。這里有一段溫柔甜美安謐如搖籃曲般的短歌：“她像一朵玫瑰在夜晚沉睡/像百合浮于湖面那般輕盈……”瑪德萊納替代奶姆的職能，歌聲充滿了圣母一般的慈愛。

三

青年歌唱家石琳今年4月在北京飾演過《拉美莫爾的露契亞》中的奶媽阿麗莎，同張麗萍搭戲曾留下過良佳印象。這次飾演路克雷奇亞的乳母碧昂卡，英文演唱布里頓歌劇同樣很不錯。這個角色連四句完整成段Solo都很少，“在夢中路克雷奇亞就是我的女兒”她在內心感慨；“過來坐下我的孩子/這么晚了哪里還會有信使”她在好意勸慰。本版服化均無年齡感，乳母碧昂卡和侍女露琪亞，更像一對姊妹或閨蜜。“桑園的薄霧多柔和……”女中音濃密寬厚的聲音造型方才拉開兩者的距離。

演員陣容里的“小字輩”張玫瑰，2016年本科畢業于四川音樂學院，目前就讀美國紐約曼尼斯音樂學院聲樂系研究生。在國內歌劇舞臺雖是一張新面孔，但在歐美舞臺已飾演過吉爾達、蘇珊娜、朱麗葉、帕米娜、阿狄娜等經典歌劇女一號，已引人注目。這次回國飾演露琪亞，一個小角色別具光彩。“貞潔的路克雷奇亞給了露琪亞生活”，一句話已表明孤女卑微的傭人身份。青年抒情花腔女高音聲線清越而華麗，如穿透霧靄陰霾的一縷陽光，又如少女歡悅的吟唱：“我的小花瓶容納了太陽的光芒/那是玫瑰花的綻放。”

在《路》劇中國首演的舞臺上，周正中、李楊、宋灃潤三位優秀的中國青年歌唱家，成功地塑造了三名同為古羅馬軍人而個性與心理卻迥然不同的藝術形象。依據鄧肯文本描寫，布里頓音樂對塔奎尼烏斯、朱尼烏斯、克拉提努斯分別給予精準的刻畫。全劇正是由三人推杯換盞對酒當歌，從“誰在婦人的雙眸中沉溺”引出路克雷奇亞是“唯一經住了考驗的妻子”的話題，從而為其后的悲劇情節埋下伏筆。

開場十多分鐘里，本劇女主角的名字，在三名軍官、三個男人口中反復出現，他們一面共同為“貞潔的、可愛的”路克雷奇亞舉杯，一面各懷心事。因妻子的不忠，朱尼烏斯心煩意亂默念著路克雷奇亞，“她的美德測量出我的羞辱”，他懊喪地哀嘆“所有的羅馬人都在恥笑我……”這個遭受羞辱的將軍復雜多變的內心世界，他的陰暗扭曲、嫉妒挑唆、憤怒抗爭，李楊的表演都很到位；身為路克雷奇亞丈夫的克拉提努斯，正直善良寬容坦蕩。“如果精神從未給予，那就沒有恥辱……路克雷奇亞失去的會被寬恕。”宋灃潤的歌聲情理合度傳神出彩。

曾經《費加羅的婚禮》中風流倜儻的伯爵、布里頓另一部歌劇《彼得·格萊姆斯》里的巴爾斯特羅德，這次出演了一個高傲驕橫玩世不恭的羅馬王子。周正中的歌聲，有著豐富的表現力和致命的誘惑力，同兩位幕僚、三位女性的對手戲也相當自然流暢。他深夜潛入路克雷奇亞臥房，凝視睡夢中的獵物，從“欣喜若狂”到“強蠻暴戾”，終于撕下了優雅偽善的面具，“美德被罪孽攻破”。最后“朝上帝攀爬卻跌落地獄”的塔奎尼烏斯，在舞臺上留下一個孤獨的背影。

四

曾在拜羅伊特參演《尼伯龍根的指環》的新西蘭女中音歌唱家莎拉·喀斯特勒，將路克雷奇亞這位高貴圣潔情感純真的古羅馬女性塑造得栩栩如生。那一襲拖地長裙，始于凈白終為深紫，兩種色調反差，無疑形成悲劇發生前后角色心靈對照感應的象征。這個角色并無長篇獨白大段詠嘆，但莎拉對人物的理解與詮釋卻頗具深度寬度。“我們生活在彼此內心/一起等待互相思念”她的溫柔深情，“在我夢中的樹林里/你總是一只老虎”她的顫栗驚懼，“盡管我在你的臂膀中/我也不屬于你”她的拒絕反抗，莎拉以充滿表現力與層次感的歌聲，征服了全場的觀眾。

幕間休息時，偶然聽到鄰座的郭文景對旁側一后生附耳低語，大意是說：如果你的身體原本長得好，穿什么衣服都會好看；如果你本來沒個好身體，穿什么衣服也遮不了丑。郭教授這是主要針對這類小型歌劇而言，音樂和文本過硬，舞臺上就算什么都沒有，藝術本體的美也足以讓人滿足享受；否則，再華麗的“包裝”也難以提升品質、無濟于事。

羅納德·鄧肯的文本和本杰明·布里頓的音樂，無疑都是極好的。音樂學者、古典樂評論家王紀宴擔任本劇演出的文學指導、劇本翻譯，“美就是生命中的一切/它有著天堂的寧靜”清明準確的語義；“你將我的身體變成銀琉特琴的純貞之音”奇巧華彩的詩意；“美轉瞬即逝/它為什么要開始”深邃含蓄的盤詰；“有時一位仆從比她的主人看得更清”簡樸的哲理。中文字幕上萬余言，可見其為“路克雷奇亞”如何傾注心力開啟功力。

按“小提琴4，中提和大提各2，貝司1，長笛2，單簧管、雙簧管、大管、圓號各1，再加豎琴、鋼琴和定音鼓（打擊樂器）”的編制，湯沐海與天津交響樂團18位演奏家，將作曲家自成一體獨具一格的音樂語言“翻譯”成精微細致的華章，強悍雄渾陽剛的“男性”之言，溫婉嫵媚陰柔的“女性”之語，美善與邪惡的爭鋒對峙，音樂在不斷推進變換流向，高潮迭涌或低回婉轉，緊張激烈或優美流麗。海河岸邊仲夏之夜，一個古老而遙遠的故事被一群音樂家“講述”得繪聲繪色蕩氣回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