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碧靜
馬月秋和馬秋月
□馬碧靜
九月份的一個星期天,我們剛升入初中不久。
我從菜園子摘菜回來,心情也如頭上的天空瓦藍瓦藍起來。地里的洋芋一窩一窩的。個大、飽滿,看著洋芋,我就想起爸爸吃洋芋粉的樣子,忍不住先把他笑話一遍。他總是急紅了眼,舀一大勺,放在舌尖上不停地滾來滾去,燙出了眼淚,含糊不清地嚷:唉!小月秋,你舀幾下我才舀一下……你吃慢點嘛……
我學青蛙跳,籃里的油綠一晃一晃,血液里好像輸入了油綠的液體。這一刻我渾身都是清爽潔凈的。
轉過拐角,離家門尚有二十多米,爸爸那嗡嗡的撞鐘聲便撞上鼓膜:小月秋……小——月——秋……
我換成了兔子跑,我知道,我緊張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
吃過早飯,爸爸說要泡腳。我瓦藍的心情又鑲上了一輪明晃晃的太陽。我知道,今天又是一個撒嬌的好日子——只有在爸爸心情好時才泡腳!只有爸爸泡腳時我才可以不用吊著心的撒嬌。
我用輪椅把爸爸推到門前空地上曬太陽,他那脫了鞋襪的腳趾頭寡白腫大得好像我地里種的大芋頭。只是不如大芋頭多汁,倒好像充滿了氣體的塑料制品,一掐一個印子,特別是胖大的腿上,那種掐窩更深,要半天才能恢復上來。有一天爸爸就為一個久沒恢復過來的掐窩甩了我一個嘴巴子,那個嘴巴子把我從白晝打入了黑夜,漫天浮起了亮閃閃的星星。我在星星群里找到了媽媽模糊不清的臉孔。我想喊媽媽,可是我不敢,爸爸最聽不得的就是關于媽媽的話,好幾次他威脅說要把我的頭塞進痰盂罐里,我從不懷疑他的果敢!
我一面跑出為爸爸兌泡腳水,又一面跑進燒開水。爸爸每次泡腳的水都夠我痛痛快快洗個澡了。真想不出那么白的腳居然能搓出那么多的死皮和泥垢。
我一面為爸爸搓腳,一面忙里偷閑地思考這個艱深的問題。爸爸厚繭皮大巴掌不時在我頭上敲:小月秋,使出你吃奶的勁搓。你格曉得我的腳為哪樣這么白?那是血液不通啊!你每次下狠心幫我揉揉,興許我就不用坐輪椅了……
爸爸總是會憧憬這樣的神話,特別是在這樣的好天氣。人快活得好像一條嬉戲在水草間的魚,卻時時有沖破瓦藍水面吐氣泡的沖動。我一般不敢撕破美麗的表皮把事實顯現給爸爸的。有一種話梅表皮很甜,估計多半是涂了甜蜜素,表皮下面卻咸得要命,蜇得人直吐舌頭。小學門口老婆婆的“筲箕鋪”多半有賣。一毛錢五個,我上小學時嘴饞也買兩分錢的來吃吃。所謂“筲箕鋪”就是把筲箕翻個身,掛上或擺上各種便宜小吃貨,針對兒童做生意。
我情愿爸爸永遠停留在甘甜的表層,那樣于我安全些。
泡完腳。老規矩,剪指甲。爸爸說泡軟的指甲最容易剪,不傷人。爸爸的指甲在不泡腳前是很堅硬的,我把整個身體墜在那個指甲上也難剪下來。有一次,剪倒剪開了,卻因為太脆,不該剪的部位遭了秧,因此我也遭了秧。
這次并不是一個嘴巴子,而是一聲震天咆哮。這聲咆哮的殺傷力卻比那個嘴巴子重得多!當時電爐子上正煉著一鍋牛油——爸爸總喜歡叫我一心幾用做事情,而我從不敢把老師的教導背給爸爸聽。在我和他這個世界里,他就是國王,他的命令就是圣旨。你可能也聽說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句諺語了吧?所以有時我總覺得“伴君如伴虎”!
在威風凜凜的老虎面前,我的膽子比老鼠還小。這聲震天吼駭得我跳將起來,好像響應他的脾氣并隨手打翻了油鍋。沸油潑到了脖子和手臂上,我聽到了油炸鮮肉的“咝啦”聲,并聞到了熟人肉的異香。聽說素食動物的肉質最鮮美,我想大概也就是我聞到的這個味了吧!
爸爸出乎意料地叫了起來,他嚎叫的聲音好似動物的哭泣。我在心里暗暗地笑了!即使他的嚎叫只是出于怕我受傷后耽誤了做事情!我只要知道,不管出于哪方面,他還在乎我!
剛才說到我正懷著陽光的心情坐在陽光下替爸爸剪指甲。這個時候,馬秋月來了。
馬秋月是我的鄰居、同學兼朋友。在外人眼里,我倆比穿一條花裙子的雙胞胎姐妹還親,興許她也是這樣想的吧?而我卻不這樣認為!
馬秋月果然穿了一條春天顏色的花裙子,滿足的笑果然猶如競相怒放的花苞,綴滿眉梢嘴角,那種花苞果然長滿了過多的刺,在我心底撫摸了一下。一般人肯定會把這種疼痛條件反射出來,而我是馬月秋!
我抬起頭害羞而溫順地對馬秋月笑了笑,一如往常。
她手里抱著一捆橡皮筋,我知道她想約我去跳皮筋。她之所以還沒說,并不是要等我手頭的事做完,因為我手頭的事永無做完的時候。而是還沒想好怎樣和爸爸說。
她這時候的表情是最有意思的、也是我最樂于見到的。想不到富人家的小姐也會被焦慮和煩愁打折眉頭,而且是為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灰姑娘。她這種表情好似一支強心劑,使我在藥效的作用下暫時忘卻自卑,使我少女的自尊和虛榮暫時得到補償。
大部分時候我都認為爸爸不聰明,比如他會叫我跑到二十多米開外的水龍頭前洗白菜,又跑回家煮白菜,再跑回二十多米開外的水龍頭前洗洋芋。而不是叫我一起端去洗,再一起端回來煮。他不知道其實這樣更浪費時間,更重要的是家里燒白菜的火猶如燒在我心里一樣叫人焦慮。
爸爸常說人的手腳不能閑下來,因為手腳是受大腦控制的。一旦大腦閑下來,就會胡思亂想。爸爸不知道我現在根本沒有時間想東西,我快連媽媽長什么樣都記不清了……
就因為爸爸這么不聰明,就顯得有時候他突然聰明一次的珍貴和令人感動!
這便是他對馬秋月心思的正確猜測和拿架子。
他對馬秋月的拿架子就是給我臉上貼金。
馬秋月終于還是開了口,她新得了橡皮筋。不會放過任何炫耀的機會!
馬伯伯,泡完腳還要做哪樣呢?馬秋月討好地對爸爸笑。
爸爸拉長眼皮斜睨她一眼,他歷來對這個嬌滴滴的小姐不感冒。
做哪樣?要做的事情可多啰!爸爸吃力地把腳抬起來放在盆邊瀝水,就是這個小動作也少不了我幫忙,卸下腳,他喘著氣,好像很累的樣子。
嗯吶……馬秋月顯然沒詞。
人都有多面性,我看馬秋月的尷尬相,就像出了一口惡氣一樣的舒服,心里隱藏著的那個“小我”也就捧著肚皮大笑。
我留意到馬秋月一直綴在眉梢嘴角的花苞來不及綻放便先凋零了幾朵。失望感傷遍地。
我突然又改變了主意,想答應馬秋月去跳皮筋。
這倒不是因為我真想跳皮筋或是可憐馬秋月——要說可憐也行,我喜歡這種施舍別人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對于我來說機會太少。
爸爸對我的請求沉默了半分鐘,最終還是點了頭。一般在他泡腳時脾氣是頂好的。只有在這時我才敢把一些小請求提出來。
他看看馬秋月,又看看馬月秋我,別有深意地說:你倆好好地玩!兩個好朋友!
使點勁!別像沒吃飯!爸爸坐在鐵澡盆里,背對著我。屋里的電燈罩上了一層蒙蒙的水蒸氣,不時往下滴落水珠。
爸爸的背就是一大塊白晃晃的脂肪,這塊脂肪通常包裹在厚厚的衣服底下,難得見天日。最主要的是這是一塊汗腺分泌特旺盛的脂肪,十天半月洗一次,油膩得無從下手。
爸爸很愛洗澡又很怕洗澡!這比較矛盾。他愛的是剛洗完澡的舒爽和干凈,怕的是洗澡時的費勁。
我抄了熱水把油膩的脂肪潑濕,待到油膩逐漸被很有內容的一層取代,便竭力搓擦起來。
小月秋,使點勁嘛!使點勁!別像沒吃飯!爸爸從喉嚨里困難地吐出這些字。惱怒地大口喘氣!比做了重活還勞累!
也真難為爸爸,他那么胖大的一個人坐在澡盆里無異于一堆交疊放置起來的粉蒸肉,這堆肉“呼嚕呼嚕”吐著蒸氣、大汗淋漓!
爸爸的羅嗦和不滿一陣陣刺激著我,我惡狠狠地用眼割著那塊令人生厭的脂肪,把它當作仇人一樣的切割,眼前現出馬秋月那張譏諷的笑臉。我想起那次出去倒洗澡水碰上躲在門前偷聽來不及躲避的馬秋月。如果她知道我又在給爸爸搓背,她會怎樣譏笑我?
積蓄的咒罵化為一股力量傳達到我的手臂上,再一股腦發泄到爸爸背上。
我咒罵多管閑事的馬秋月、咒罵把重擔壓在我身上的爸爸、咒罵棄我而去的媽媽、咒罵搶了媽媽的姐姐,還有那些所謂的親戚。是他們剝奪了我該得到的一切,是他們讓我喪失了起碼做人的尊嚴……
幫爸爸穿好衣服,爸爸叫我也洗。我又羞又惱地躊躇著。
我在心里抗議道:我是大姑娘了!我比馬秋月還大兩歲呢!為嘛她可以拎著小花布包去澡堂洗澡,我就只能在家里洗?
這些話終于在變為聲音前噤了聲,我慢慢解著扣子,慣性地重復著那句明知不會生效的請求:爸爸,讓我自己洗吧!不用替我搓背……
為嘛?你能看得見搓嗎?爸爸驚訝地瞪大眼睛。
我,用毛巾搓……能干凈!我的聲音在掙扎。
羅嗦!爸爸火氣沖天。
我在沖天的火光中剝得似一根水蔥。
電視音量開得很小,我們說話比音量大不了多少。
我的眼睛在電視和麗江男人臉上轉換,不時也看一眼手里的毛線。我正在織一件大黑摻大白的毛衣。
黑色是西方喪事的顏色,白色是東方喪事的顏色。打小開始,我便無怨無悔地愛上了這兩種顏色。兩種反差極大的肅穆摻和在一起,會給視覺造成強烈的沖擊,從而在這種沖擊下產生極致的美!
現在,我就是在創造這件極致的藝術品。
麗江男人有一張粗獷的闊臉,笑起來的神情讓人認為他是一個大寫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很能讓小姑娘心跳加快。
他喝了一口茶,微微笑道:你很熟練嘛!
他說這話的時候有神的眼睛很明顯地朝里勾了一下,那是一把帶黏性的勾子,只輕輕一下,我就感覺絲絲縷縷的悸動被他吸了起來。
我們這里有句俗語說:小狗舔米湯,試著試著來。他這只狗伸出了粉紅色的舌頭,如同昆蟲伸出了試探的觸須。
我在心里嘲諷地笑了一下。是對他對我的低估嘲諷!
我這個人從來不會上先入為主的當。哪怕開始印象再好,之后只要摻進了一粒沙,也會毫不留情的全盤否定!
但我身上的這種悸動卻決定讓他上我的勾。
我嬌羞地回笑,軟軟地說:我也只是一個人悶得很!隨便織了玩的!
獵物果然眼睛一亮。他裝作添水,再坐下時便很自然地挨著我做到了床上。他掂起毛衣來看,男性的大手從毛衣底下有意無意地碰觸到我繞毛線的指頭。
我手上很舒服地傳來一陣麻酥酥的電流,直襲心臟。我想我的面頰肯定酡紅得暴露了目的。因為他的眼里伸出了太多的勾子緊緊攆了過來。他又在說話了,然而此時他說話的聲音在我聽來比天籟還動聽。
你就是太瘦了,應該多休息!
我感激地望著他,向他傳遞著內心的信息。
我知道自己想些什么,然而我又不太確定自己想做什么。
麗江男人果真是個察言觀色的好手。他謹慎地朝緊閉的屋門掃了掃,又抬眼朝嚴實的窗簾望了望。掃望之后,他的手從毛衣底下游弋過來。很快地,就像鐵釘被磁鐵吸引一樣,我的右手被吸到了他的掌心里,我竟分不清是誰先握住了誰。
我沒有躲閃,只是任由我四季如冰的手躺在他溫暖的手心,享受著溫軟的氣流竄遍周身。
你冷嗎?他滾燙的嘴唇貼到了我耳朵上,我周身瞬間被熨得發紅。
我并沒有說話,只是羞澀地低垂著頭。我左手還象征性地捏著毛衣。我懂得,女人什么時候該“收”,什么時候該“放”。這些微妙的細節更能使男人發狂。
我在老家那個小山村“休養”一年,回來后,便自然地承襲了爸爸的屋、爸爸的床、爸爸的電視以及那臺古董般的半導體收音機。
我總在午夜看言情片,揣摩那些男女談情說笑的方式、心理、甚至步驟。我總感覺心里隱藏著一團火,時時有想爆發的沖動。當電視劇難以滿足我膨脹的視覺刺激和心理欲望后,我便偷偷和單位的男同事躲在宿舍看“有色錄像”。他總有辦法搞到各種花色的碟子,比我一個小姑娘出面弄碟子方便多了。
那個男同事年齡和我相仿,長一口難看的齙牙,說話都不太清晰。他情況和我差不多,也是父親病故頂替進來的。看片子時,他總忍不住興奮地喘息,而我更注重的是學習營造氣氛和把握細節。他激動難耐時還摟抱我、親吻我。
雖然我始終還未把自己完全釋放出去。可是,我總預感這其實是遲早的事。
只是,要找一個“過關”的男人!
眼前的這個男人,是他嗎?
麗江男人的煙草氣息游離到我的脖頸。那是很刺鼻辛辣的紅塔山,會抽煙的人都說它勁大、味重,我知道它適合眼前的男人。
很自然的,他雙手箍了過來,把我拖向他懷中。我手一松,毛衣滑到了地上。
這是電視里的細節,劇中男女主角共同完成了一個浪漫而微妙的心理過程。此時,除了彼此親密的配合,天塌下來都是次要的。
燈光在這時迷蒙起來,電視里湊巧唱起了纏綿緋惻的情歌。他擁著我倒向那張爸爸曾經的大床,他沒有單位同事粗魯的狂吻,而是情意綿綿地從我的眼睛吻向脖子,再深深地吻住嘴唇。這是個很懂情趣的男人!
這樣的場景我幻想過千萬遍,這樣的男人也正是我希望的男人,我慶幸沒有選錯。我躺在爸爸的大床上,仍嗅到一股濃重的、沾滿灰塵的汗味。我知道這不是男人的,而是爸爸遺留下來的氣息。這種氣息本身就帶著安全與深沉。我放心地閉上眼,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水草豐茂的綠洲,我的頭頂上是溫暖的橙紅色太陽和柔軟的白棉。風很解風情地撩拔著我的每根葉片,我在風的撫弄下一陣陣的顫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歡快地撒蹄而來,它深情地分開我繁茂的水草,啜飲甘泉。每飲一口,都忍不住撩蹄“咴咴”地嘶喚。最后,它全身心地埋入泉眼里開懷暢飲,用它的投入與我的痙攣達到完美的頂峰。
那一年,我十九歲。
不管什么事,有了頭一次,必然會有第二次、之后是無數次,這是人的德性了。
麗江男人經常會在半夜悄然潛進我的臥室,從我留給他的門。然后再像蛇一樣地潛入我的身體,給予及索取同時完成。
之前的迫不及待與恐慌,之中的狂歡與釋放,之后的滿足與后悔,我成了一個人格分裂極嚴重的人。深夜那扇見不得人的秘密通道,是幫兇所為,我陷入了欲罷不能的處境,一次次重復著人類原始的欲望。
我在只有鐘擺的趕路聲下質問男人:你愛我嗎?
男人在黑暗中亢奮地回答:愛!
我在余音還未消失之前反復咀嚼這個興許是毫無內容亦無生命的字眼。沾沾自喜如漲潮一樣漫過心胸,膨脹了彼此關系的份量。
隨后男人軟趴趴地滾到一邊,正兒八經地扯起鼾聲。夜風擠過密密麻麻針眼大的紗窗網流進來,風干了潮汐。頭腦逐漸降溫,才終于看清了那個所謂的“愛”字,只不過是干巴巴的一個單字。
男人比我大十二歲,是一個九歲男孩的父親,跋山涉水來這邊育核桃苗。那時我已清晰地懂得男人的需要,所以也只會在頭腦發昏時把那些本應扔進垃圾桶的甜言蜜語暫時掏出來自我安慰一下。
誰也想不到我“懂得”的起源來自父親。
澡盆子里,我生澀羞怯的肌膚無數次地在那一雙厚實溫暖又有幾分曖昧的大手撫摸下慢慢復蘇、成熟。
爸爸曾經說:你終歸要成長為一個女人!
一個給男人帶來快樂與安慰的女人!
現在,我終于長成了這樣的女人。并用有些變異的占有欲羸得了好幾塊男人的肌體,它們是我的私有財產。我樂此不疲地和他們一遍遍溫習著人類自開天辟地便有的勾當,當然也有解不開的迷惑。
有時我也覺得自己是個不顧廉恥的壞女孩,然而,從來沒有人明確地告訴我:stop!我只是熟悉了電視與錄相的經典煽情部分,掌握了外國名著里的隱晦色情,習慣了媽媽以及那些同媽媽一樣的女人所走的路線。
媽媽四十多了,仍然細心地描著嫵媚的眼線,她來看我,總會眨著屬于她的眼睛,用屬于她的毫不在乎的腔調說:小月秋吶!你只要開心!別管別人說哪樣,只管走自己的路……
我自然想到了但丁先生那句至理名言:起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媽媽走了能讓她快樂的路。
然而,我真正快樂嗎?還是在用麻痹逃避什么?我總覺得,先生所指的路并不是我所走的路!
那晚,我做了一個好奇怪的夢,我夢見周身被黑白毛線所纏,這些線還像蛇一樣地蠕動、爬行,恐怖得讓人窒息。不遠處便是春天的景色,馬秋月身著一身春天的色彩站在春天的陽光下春天般地笑著。我在極度恐懼中拼命奔向那一片斑斕,然而,總到達不了,總有一堵破敗的殘墻阻隔其中……
我在絕望中失聲痛哭,濕了枕頭。
這是自爸爸走后兩年多來我頭一次真心地哭泣。
大概在我十三歲吧,剛升入初中不久,我便患了“黑暗恐懼癥”。不知醫學上有沒有這樣一種病癥,我姑且先這樣命名。
那時候職工的孩子統一住在樓上,房子是二層平房,一排溜。長長的走道即便在陽光普照的大好天氣也得不到一絲光照。長年累月陰暗著、霉臭著、潮濕著。隨便一點響動在走道里都顯得空曠、回音極重。在那個極易幻想的年齡,這樣的樓房便經常成為幻想中鬼怪故事的背景。
晚上打著手電筒上樓梯,舊木板吱呀的呻吟會讓我眼前出現一副幻像:沒牙的老祖母躲在樓層里癟著嘴巴“唧呶唧呶”地啃著什么,隨后便是哼哼的怪笑。陰風吹過,后背馬上癩癩地起了一層手感很好的雞皮疙瘩。
驚惶中倒有了幾分視死如歸的氣概。不要命地踩著老祖母瘦削的背脊,沖上潛伏著群魔的樓道,盡管那霉臭幽黑的大口很有可能一口把我吸進肚,連骨頭都消化為一攤膿血。
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首當其沖便是拉亮燈,光明是抵御黑暗最有效的方式!
只是手力重而快,結果不是拉斷了線便是燒壞了鎢絲。
光明轉瞬即逝,重新陷入的黑暗倒有了一種嘲弄的意味。血液里又驚又怕又惱,血管沸動著,黑暗的陰謀得逞,我被捕入籠。
那天半夜,又莫明其妙地走到那堵殘破的土墻旁,土墻外是盎然的春意,土墻內卻是殘敗不堪的凄涼境像,讓人在破敗絕望中渾身發寒。我在驚恐中想要繞到春色里去,但老是繞不過去,總有一種無形的東西緊緊縛身……我又一次從夢魘中驚駭醒來,跳上書桌推開窗,夜風吸吮冷汗,寒顫一個接一個,呼喚爸爸媽媽的聲音打上了無數個“分字符”。終于,我停止了鬼哭狼嚎的求救。夢境中的場景逼迫我,側耳傾聽,風化為了一條較柔軟的蛇,扭著腰肢穿過廣場上那棵槐花樹,又甩過尾巴貼著那排窗玻璃匍匐行進,發出“咝咝”的吐信聲,我的七魂早嚇飛了六魄,急急拉好窗子,僅存的一魂里靈光一閃,我想起一個大救星。
光著腳板去拍隔壁馬月秋的門,只兩下,她便應了聲。我壓抑著激動提出了同她睡的請求。
她只猶豫片刻便爽快地同意了。
那個時候,我覺得她是我最親的人!
馬月秋的小屋堆滿了各種雜物。米、面、海帶皮、豌豆、舊衣服、破鞋子以及所有壞損了不能用卻又舍不得丟的東西。這些東西集體制造了一個氣味——古舊的陳味。就是壓在箱底被小蟲子咬了并屙上一泡蟲屎的那種氣味。我馬上接受了這種氣味,并把它當作了一種“家”的歸屬。
這是我從忙碌的父母那里得不到的。
我躲在心里被馬月秋的“幸福”折服。每天生活在這樣的氣味中,于我是一種很幸福安全的感覺。
馬月秋的床不是席夢思,是用寬大的木板搭成的厚實的大木板床。馬月秋的床鋪很硬,只有一個褥子,褥子下是一塊草席。我卻感到一種實在的貼心感。馬月秋的被子塞滿了棉花,實沉沉的壓在身上,讓人感覺設置了一道安全的保護屏,不再害怕……
我的是輕飄飄的所謂“踏花被”,蓋它就好似托著一團云,料子滑滑的,缺乏安全。
馬月秋的床鋪對面還有一張打扮得很好看的床。一律新新的被褥,用一塊花花的塑料布蓋著。我知道那是給她來“休假”的姑嬸們睡的。
我側過身對著馬月秋,輕聲問:她們還來嗎?
來!咋會不來?這個月我又要損失一只老母雞。馬月秋扁扁嘴,像是要哭出來一樣的悲哀。她方形的國字臉很像她爸爸。有時我也能從這張男性化的臉里捕捉到一些男性的堅毅。當我剛想確認時,它又如同錯覺一般的消失了。
我希望馬月秋是堅強的,不要老是屈服于那群嗜血鬼。
我憤懣地說:你就是太軟弱!為哪樣不能強硬一些?
馬月秋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有點生氣,我這不是為她好嗎?
慣常的大小姐脾氣剛想發作出來,馬月秋的神態又恢復成了溫婉可憐,她泄氣地吹出口氣,像是吹出了體內最后殘留的一點元氣,有氣無力地說:我一個小姑娘家,能有哪樣辦法?
拉熄燈,我們都像渾身爬滿虱子一樣翻來覆去睡不著。以為它爬到這里,心煩意亂地抓兩把,它又空氣一樣地游走了。
夜是條四腳蛇,緩慢地向更深處爬去。今夜月白,屋內反而亮起來。是那種破曉時分的亮度,又如水墨畫一樣,處于墨濕的黑、白、灰的混雜。
在這幅很寫意的水墨畫中,有兩個不得不去審視和思想的亮點,便是馬月秋溢滿愁緒的兩眼泉。這兩眼泉要溢而不溢,漫到泉邊,又被一種自尊頑強地壓抑了下去,這或許就是她最后守衛的防線吧?我異常驚訝,這是我一慣認識的木訥、怯懦、不會思想的馬月秋嗎?以往我總是不滿于她的懦弱和不爭。現在,看到她如此,我少女的心竟深深地疼惜起來。那是母性間的惺惺相惜,我甚至后悔以往對她不夠溫柔,總是把她當作小嘍啰一樣地呼來喚去。
我不知道月亮是否也如電燈一樣,有電力不足和電力充沛的轉換,只感到屋內的光線驟然暗淡下去,又如加足了電力的燈泡一樣驟然亮堂起來。馬月秋在這一暗一明的轉換中,翻了個身,悶悶地然而又是咬住了一塊生肉般地說:就當雞是被狼吃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燈下欣賞馬月秋的姐姐從獄中寄出來的小手絹和枕頭套,樓梯上一有走動,便屏息辨認是不是馬月秋。
桌上擺著四個水亮的新核桃。這是今年最早的核桃。媽媽用往常價格的三倍價給我買了兩斤。這四個是我特意送給馬月秋嘗鮮的。
欣賞著繡品,我自然想到繡品的作者。
馬月秋的姐姐我是見過的。大約兩年前,她和她男朋友來過。
那個叫馬月華的女孩,也只是皮包骨頭。當時我還直納悶:春華秋實!可兩姐妹都不是名副其實。
只是,馬月華的骨架出奇的大,所以看起來,竟是塊頭很大的人。我還注意到了她遺傳自她媽媽的那雙亦媚亦邪的吊梢眼,好像是一個模子托出來的。
馬月華和她媽媽都用黑黑的眼線筆描了眼圈子,特別顯眼。很像唱京劇的人描的那種,只是沒有那樣夸張罷了。有一次我偷媽媽的眼線筆給馬月秋描眼圈,竟然發現了又一雙唱京劇的吊梢眼。媚媚邪邪的不像馬月秋。我趕緊給她擦干凈了。馬月秋不畫眼線時的眼睛是蠻漂亮的,波光粼粼。
馬月華和她男朋友回去不久后就被捕了,聽說是在邊境運海洛因被捕的。她男友來年春天就被槍斃。她媽媽那邊的親戚走了很多關系,花了不少銀子,終于把她從死亡線上救了下來。先是死緩,再是無期,現在是有期,不過至少也得判個一二十年吧?我很為馬月華惋惜!
她被捕時剛好二十歲,等刑滿釋放出來都比我現在的媽媽老了!
我不知道馬月秋對這事是個什么態度。從表面看來,她滿不在乎的樣子。
她仿佛既不傷心,也不怨恨。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寡淡無味。有時她就是泥巴捏的。沒有腦水、少了心臟,我心里為她干著急,她也沒感覺,真是很氣人!
她的泥巴性格還表現于對她媽媽的私生活上。
這本不該是我們小孩子管的,但她統統給我說了。
我卻不能對我知道卻不贊成的事保持沉默。結果,肯定少不了要在她面前抱怨幾句。
我抱怨她媽媽離婚后不正正經經找個男人過日子。卻是把男人當襪子,穿一雙扔一雙,鬧得人盡皆知、真是丟人!當然,我說的沒有這樣直接。她是我的姐妹,我該給她留面子。她對我的話沒什么反應,她媽媽來看她,她依舊與她媽媽很親熱,是那種讓人麻酥酥的親熱。
我真想給她媽媽一個打擊,可見面不和她媽媽打招呼頂多只會讓那個女人覺得我不懂禮貌,對于那個不檢點的女人毫發無損!
我躲在陰暗處偷窺,馬月秋因為炫耀顯得有些做作地挽著女人的胳膊走出來。那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突然間就靈動起來,棱角被春風的小手安撫得平坦柔和,又涂上了一層暖暖的陽光色。她身上穿著那個女人現在姘頭的三個女兒的舊衣服。
公平地說,那些衣服的確很漂亮,可惜都是舊衣服!
我在臆想中把自己當作了馬月秋,粗魯地、憎恨地把舊衣服扔到地上,再吐上濃痰,惡狠狠地沖那個女人喊:為哪樣都是舊的?都是舊的?你給我的關懷總是別人不要的……
這樣想一想,我就覺得像給馬月秋出了一口惡氣,補償回來一些。不過,每次見到那個吊梢眼女人,我還是忍不住有想沖上去咬一口的沖動。
實際上最初我對這個女人是蠻有同情心的。起初她也算一個苦命女人吧!幾年前,馬月秋把這事無動于衷地背給了我聽,我卻好像在聽一個傳奇故事一樣的驚異!
馬月秋的媽媽來自一個名為“有鳳來儀”的美麗地方。
那時,她才是個高中生,學習不起眼,但人白凈、富態。看起來很能干。
馬月秋的姑媽便是她媽媽的老師。不久后,馬月秋的媽媽被她姑媽半誘半騙來到那個貧困的小山村,嫁給了剛復員的弟弟,也就是馬月秋的爸爸。誰知道這個誘騙的故事并沒有完滿結束。婚后不久,馬月秋的姑媽便發現這個女人并不簡單,她來時就已經懷上了別人的種,那個種生下來就成了馬月秋的姐姐。馬月秋的姑爹姑媽叔叔嬸嬸覺得吃了大虧,想騙人反倒被人騙了,真可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從此,對她辱罵不斷,完全當傭人使喚。還經常在馬月秋奶奶跟前添油加醋地講她壞話。馬月秋媽媽因為有錯在先,便都忍受了。但這種挑撥離間的計謀終于還是成了大氣候,在一次切割茅草時,馬月秋媽媽拿茅草的手還未撤出切割機,馬月秋姑媽的切割機就照準切了下來。馬月秋媽媽的小指當即掉了半個。白骨森森、鮮血淋淋。
馬月秋媽媽氣憤地說了兩句,幾妯娌按住她便打。她們這么鬧的目的就是逼迫馬月秋媽媽先提出離婚,那樣她才占不到什么便宜。
馬月秋爸爸是個軟骨頭,聽那幾張女人嘴說離了這個給他娶個更好的,便也懵懵懂懂同意了。
馬月秋三歲,那年,她媽媽帶著比她大八歲的姐姐噙著淚離開了這個家。馬月秋媽媽走后三年,她爸爸便癱瘓了。馬月秋六歲上,承擔起了所有家務……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得連屋里的燈都不耐煩,四散著浮躁的光線。
蟋蟀趴在槐花樹下徹夜引頸,花腳蚊子繞著電燈泡轉圈子。我比不過昆蟲們的耐力,睡意當頭一棒,毫不留情地把我敲暈。
二日金雞報曉,我魚躍而起,心跳如撞鐘。
委屈酸澀填滿心胸。
接連四天,馬月秋都沒上樓來睡。
第五天,樓梯里響起了既快又輕的腳步聲。暗藏著急促與躲避。
我一直在等待,很迅速便躲藏在門后,手緊緊握住門把,竟微滲出汗。
腳步站住了,并小心地掏出鑰匙開門,我像個特務一樣地扭門出去。
馬月秋的臉在門縫打出的光里抽動了幾下,這光,對于她太突然了吧?就如突然出現的我一樣!
我的表情一定有太多疑問,馬月秋只是沉默!她在這方面是深有造詣的。
我往往是最沉不住氣的對手!
她嘲弄冷漠的臉在詭秘沉寂的夜里更讓人膽顫。這一刻,她不是白日里那個怯弱悲哀的小姑娘馬月秋,而是勝券在握的陰謀家!
所以我這句從先前還醞釀了太多大道理而今廢墟一片的唇角里溜出的“我和你睡吧!我怕!”是多么的值得這個陰謀家把玩拿捏!
馬月秋毫不留情地擲出了幾塊又冷又硬的石頭:你還是自己睡吧!我不習慣兩個人睡!
這幾塊石頭擲得我頭破血流,我想我當時的心情并不僅僅是一個“尷尬”所能形容的!其中羞愧和憤怒是必不可少的!一有了這兩種情緒,我便控制不了自己了。
我口不擇言道:既然不習慣,為嘛要留在“底下”睡?
馬月秋很容易便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喪下臉攻擊道:我的事為嘛要你管?還有,就是我爸爸不許我和你睡!
門很快在我眼前合上了。那響聲很像古代戰時的“鳴金收兵”,卻自有一種氣勢!
廣場邊的槐花樹上一只老鴉發出怪聲怪氣的呻吟,我在又怕又氣中心里潮濕一片。
我隱隱感到,不知不覺中,我和馬月秋已經背道而馳了。
馬月秋成了一個不可揣摩的“高人”,而我,卻成為一個比馬月秋可憐得多的可憐人!
那時縣城里突然刮來一股“中功”風潮,說是強身健體、包治百病。
馬伯伯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個,先前他就花高價買過一包治癱癥的“丹藥“,吃得上吐下瀉的。
這下聽說有這么神奇的“救命功”,怎能不動心?
當時有一個訓練班就開在與這個大院一墻之隔的一塊空地之上。
這個班開了起來,也宛如馬伯伯的希望之門開啟了。
從他身上,可以讓任何一個固執的人相信,心理治療確實能創造奇跡!
馬伯伯是所有學員里最為積極、勤奮的一個。
我因為好奇,跑去看過幾次。
那個據說是中功創始人某某某的某某代弟子的某老師穿一身練功的行頭——可我不管怎樣看都覺得像馬戲團的戲服。
他運了氣,手掌好像“發擺子”一樣抖動著,他不停地在馬伯伯頭頂上抓,每抓一把都狠狠往地上摔,像是抓到什么有實質的東西。會員們在一旁崇拜驚惶地看著。小心議論這是“抓晦氣”、“病魔”,那些魔怪都被老師捉走了。
我不敢眨眼,生怕最精彩的細節從我眼睛的細篩里漏過了。
不過我馬上便明白了,那些法力深厚的老師,都是半人半仙通陰界的。他們在那個玄妙的世界運籌帷幄,哪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能介入的?
馬伯伯的身體果真童話般地好了起來。起先在馬月秋的攙扶下走得出十多步,后來竟童話到不需要拐杖也能顫巍巍地搖出三五步了。
假如這之后的某一天,馬伯伯突然脫離了輪椅,健康地如常人一樣的生活,我一點也不會感到驚奇。
果真有這么一天!馬伯伯果真離開了輪椅!結果卻讓我驚奇萬分!
那是一個能調動人歡樂基因的午后,我走在陽光下面,看到同樣的陽光下圍著一群人。他們的表情卻和陽光成反比。他們一張張都是哀婉的神情。確切地說,他們臉上更多的是措手不及后的茫然和突發后的震驚。所以說,他們的哀婉多半是以上情緒的派生。
有人張惶地說:呀呀!雪上加霜吶雪上加霜!
是啦!小月秋今后可憐了……有人接話表示同情。
我馬上得知一個事實,馬伯伯因腸梗阻于昨夜搶救無效死亡。事情來得突然,大家伙的七嘴八舌給我串連起一個事情經過。昨晚看電視,馬伯伯說肚子餓想吃洋芋粉。馬伯伯夜里吃洋芋粉是常事,馬月秋便忙開了。馬月秋家的洋芋粉是自制的,切片的洋芋浸泡在水里,不多時沉淀的淀粉便可做洋芋粉了。
馬月秋像往常攪了一小鍋,兩父女便頭對頭吃開了。
這次馬伯伯吃了很多洋芋粉,像是很餓的樣子。
馬月秋不太想吃,只是為了逗爸爸像往常一樣著急地喊“小月秋,你慢點吃……”的話才故意搶著挑了幾筷頭。
就是說,當晚的氣氛很是歡快,看不出任何馬伯伯反常的跡象。
可是躺下去才半個小時,馬伯伯便痛苦地抱著肚子喚開了。開始馬月秋以為馬伯伯只是“雷聲大雨點小”,事實并不是真的很難受。
有一次馬伯伯睡午覺,一只小螞蟻把他彎曲的耳道當成了蟻洞,大搖大擺地鉆了進去。馬伯伯急壞了,大叫大喊大罵,只差一點便會哭出來。馬月秋一點不緊張,她找來醋,給馬伯伯的耳朵滴了幾滴,片刻,她叫馬伯伯把耳朵倒過來,巴掌接在下面。醋順著耳道流到巴掌上,也把小螞蟻的尸體漂了出來。
這件事使我頭一次看到馬月秋的智慧,加上她不讓我同她睡的堅定和冰冷,使我逐漸意識到馬月秋淺薄背后的另一面,這一面是我尚未窺透到也尚無法理解的。
當時馬月秋拉燈找氟哌酸止痛,她想的是馬伯伯貪吃鬧了肚子。但一拉亮燈,燈光照見馬伯伯那張被痛苦扭曲的汗如雨下的臉她也著急起來。
她果斷地跑出去喊人,第一個跑來的便是我爸爸。男人們七手八腳把馬伯伯送到醫院。到院十分鐘后,馬伯伯便永遠停止了呼吸。
我對當晚的混亂一概不知,我沉浸在自己的魔怪世界無力自拔。
這之后,我將近一年多無法振作。這種影響是極深的。我殘酷地看到生命的短暫和人生的反復無常。
我一無反顧地瘦了下去,恍惚了下去。那些補腦、補心的滋養藥品救不了我。
我只想見到馬月秋!
我只想知道她還健康地在生活!
我是一個很懷舊的人,但我不希望馬月秋同我一樣!
她應該積極地看到明天!
馬月秋說她又在織一件大黑摻大白的毛衣,叫我去看。
在我們還很小時,就討論過色彩這個問題。我喜歡五顏六色,因為那是春天鬧哄哄的顏色,我熱愛生活,喜歡和大自然親近。我的熱情從來都是高昂的。我穿花花的鮮艷衣服,也很愛笑,朋友都很喜歡和我交往。
馬月秋的喜好正好和我相反,我知道她的怕生和不擅言詞是不幸的家庭生活造成的,這些導致了她經常受欺負及內向的性情。但我不能理解的是她何以對鮮艷的色彩那樣討厭。她獨愛黑白色。年幼時她的衣服都是撿別人的來穿,撿她姐姐的、表姐妹的、親戚的。她從來沒有機會選擇自己的喜好。
我想那時的她一定壓抑得很。現在她領工資了,有了獨立支配的經濟能力。一個愛美的小姑娘添置自己喜愛的新衣服本無可厚非。但她爆發出來的偏執卻讓我為她擔憂。
她淘汰了所有五彩繽紛的衣服,或慷慨地送了人,或和其他姐妹交換成黑白色,或壓了箱底。她用黑白兩種純色純粹地包裹了自己。從她參加工作后,我再沒見她逃出過這種包裹。
她在我的眼里越來越深不可測,但我卻究不到根源。
這種深不可測還表現于她對中功一如既往的癡迷。從老家回來后,她繼續修練中功,有時我懷疑她是不是想修成個女道人,乘鶴歸了去?
當然這些疑問在她那里是找不到答案的,表面上她仍然是那個怯懦平和的馬月秋,但實質上她已經完全改變了。
這個屋子的擺設與她爸爸在時沒多大變動。無非是拆除了一張多余的床,加進了一組她媽媽送的舊沙發。可是感覺完全不同了。這屋她爸爸在時我來過不多的幾次,唯一的感受就是陰沉、潮濕、冰冷,還有一股難聞的中藥味及汗臭的混雜。
現在,這些難聞的氣息都隨著逝去的人而逝去了。
我進去的時候,馬月秋正專心地坐在床上織袖子。窗簾拉到一邊,玻璃窗大大地開敞著。陽光打在玻璃上再把刺亮的一道光反射到印花床單上,暖洋洋的感覺便充斥了整個屋子。
馬月秋這時的樣子特別的嫻靜,倒有了幾分畫中淑女的清雅。
她見我進來,得意地笑了笑。便提起毛衣讓我欣賞。其實那就是一件黑白相摻的普通毛衣,只是改用了“元寶針”的編織法,我實在不明白這樣的色彩有什么好看的。
我知道她在期待我的夸獎,便言不由衷地稱贊了兩句。誰知她更得意了。跳下床拉我走到一口老式皮箱前。她“霍”一下掀開皮箱,我一看皮箱里的寶貝,登時傻眼了。
箱里靜靜地躺著幾十個繞好的黑白線球,還有成堆沒繞的黑白散線。毫不夸張,整整裝滿一箱。
我被整片的黑白弄得迷登登的,茫然不解地看著她。
她知道我被怔住了,又跳到枕頭底下拉出幾件尚未完工的毛衣。無一例外全是黑白色。
我猶如看見了外星人,驚愕道:你要開服裝店?
不錯!不過,買主就只有我一個人。馬月秋高傲地一仰脖,她脖子上那個紅印子灼痛了我的眼。那分明是一個嘴唇印子……
我悲哀地感覺到,我已再也走不進馬月秋的世界了。
那時因為爸爸工作調動我們舉家搬回了老家。
我畢業后上了班,閑暇時常給馬月秋打打電話,或者就直接去找她。
我們仍然是很要好的朋友。無話不談的朋友——后來才明白這都是我的自以為是。
馬月秋再不是以前那個怯懦、毫無主見的馬月秋了。她變得成熟,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有時想法太多,我都難懂她了。
看來人不能不思考,卻也不能過分思考。凡事都有個“度”,不然,便會物極必反。
躺在那張闊大的木板床上,我們回憶起了一些往事。那晚的月光很熱情,洋洋灑灑潑滿一屋子。
春夜溫吞吞的風挾裹著泥土及青草芽的芬芳鉆進鼻孔,我舒服地輕輕吸啜著,讓它從血管順暢地流入。馬月秋卻懨懨地打了個噴嚏。不無懊惱地說:我討厭春風,要寒不寒,要熱不熱,溫哩吧唧的,沒品性。
這句話使我頗感興趣,我撐起身子探究地盯著她的臉。她的臉在月光的撫照下略顯蒼白,然而眼睛卻極亮。我想起馬月秋一貫的貧血癥。醫生說是營養不良,要多滋補。兩年前,大家伙都傳說馬月秋和她爸爸是爭過獨木橋。這個爭贏,那個就下去了。當時馬月秋的情形不容樂觀,誰知曉結果卻是馬月秋贏回了這條命。
我知道這都是迷信的說法,只是眼前馬月秋這張臉讓我看到了一種不服與堅毅,我模糊地想:她是必贏的啊!
馬月秋偏偏頭:你這樣看我為哪樣?
我想起了一件事。我若有所思地說。
么事?
你記得你把屎盆子扣在水管前的水泥池上那事嗎?那時,你也不過八歲。
我是故意的。馬月秋咯咯咯得意地笑,這笑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森然。
我就曉得你是故意的。要不為哪樣天天都不出差錯,偏那日出了呢?告訴我,你是整哪個呢?
馬月秋雪亮的眼睛的溜溜轉了轉,嘆道:都事過境遷了,告訴你也無妨。整胖嬸。每次我媽來,她總嚼爛舌頭。
這事是有根有據的。那時馬月秋媽媽來看她,便帶著她睡在樓下,宛若從前親密的一家三口。胖嬸為這事沒少嚼舌頭。
那天,馬月秋端著痰盂往廁所走,看到胖嬸端著菜盆子跟在后面,一時心里來氣,便隨手把痰盂里的穢物倒進了水泥池,
胖嬸先在后面驚呆了,約摸半分鐘后,才鬼哭狼嚎叫起來。
馬月秋為這事狠狠挨了馬伯伯一頓痛打,細柳條把手都刷腫得像個白面饅頭。還被罰跪一天,直到下午鄰居來勸才被批準吃了飯。
當時眾人都以為馬月秋癡傻了頭,一時轉不過彎。缺少母愛的孩子嘛!
沒有人想到她竟是故意的。除了我。
不過,那時的我也只是猜測,多年后的證實還是嚇了我一大跳。
才八歲的孩子呢!怎么就懂得報復了?難道馬月秋一直都是有想法的,不是表面上的那樣木訥,只是隱藏過深?
沉默片刻,馬月秋又憤憤地說起另外一件事。說她爸爸才過世,那些不要臉的親戚就來了。凡一點值錢的都挑了去,要不是族里長輩說了幾句話,怕連這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也得抱走。最可恨的是他們從她爸爸枕頭套里翻去了五千塊錢。這可能是她爸爸一輩子扎緊褲腰帶死拼活拼掙下的唯一血汗錢了。我眼前現出他爸爸管碾房幫人碾米的情形。開始還能扶著墻跟做事,直到實在走不動了才被單位安置下來養病,實在不易。幸好族里的長輩看不下去,硬是替她要回了兩千。我憐惜地嘆了口氣,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唉!苦命的馬月秋。
好在現在你工作有了著落,有了經濟來源。你獨立了,還怕哪個來欺負你?
可是那群狼,一兩個月少不了還來吃我一兩只雞!聲音凄涼憤恨。
我躺平了,無力地說:不給他們吃不行嗎?
哼!暫時還不能和他們關系鬧僵。他們有勢力,以后有用得著的地方。馬月秋城府很深地說。我吃了一嚇!
不過,有時候我真想藥死他們!
……
我實在想不到這是我最后一次去找馬月秋,想不到那竟是我們最后一次暢談。
回來不久,關于馬月秋的流言蜚語如同流行瘟疫一樣傳遍了整個小縣城。本來嘛,縣城小得城北放個響屁城南就聽得到。
實際上,在這之前我便時不時地有所耳聞。說馬月秋行為不檢點,亂來等等。不過那時沒有實際的事例,且傳說沒有這樣兇,所以我都不曾在意。以為不過是“哪個少女不懷春”,正常的戀愛罷了。
我固執地相信兒時的玩伴,從來沒有多問過她什么。
但這次,流言蜚語卻從不同的人、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使我茫然無措,心痛欲裂。
人們傳得有板有眼,說她如何不顧廉恥地把兩個或三個男人約回家,一個安排在樓下大床,兩個安排在樓上她曾經的床及那張準備給親戚睡的床。上半夜她便留在樓上,下半夜再留在樓下……
我怔愕至極!這是什么樣的生活?什么樣的概念?雜居?
這個明顯貶義的詞只有在關于畜生的描述上才會有!
打死我也不相信我的好朋友居然已經墮落到這種地步了!不會的!絕對不會,這都是謠言,可恥的造謠中傷!
淚水和悲傷屠殺了我的全部理智,顫抖著,我用一個世紀的時間撥通了馬月秋的電話。
馬月秋的聲音通過電話線冥音似地傳過來,太陌生、太森冷。但卻固執、堅定。
她回答得干凈利落:不錯!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為哪樣?我在這邊瘋狂吶喊!
為哪樣?也許為很多!也許也不為哪樣!聲音飄渺無依。
不!聽我說,我要幫助你……請回頭。
……
“啪”一聲,電話掛了,聽筒里的盲音在警告我:一切都已結束。
每個人都回到了現有的軌跡,不與外人相干。做自己、過自己。雖然,有些軌跡是錯誤的……
在我和無數個男人重復過無數次人類最原始的游戲之后,那本是一觸必燃的身心已麻木得如同一團死肉。我問自己,我是不是就快腐爛了呢?我甚至已經聞到了一股股腐臭的氣味。我怕!我不想死,我還年輕啊!
這是自誕生以來我頭一次清晰地認為我“還年輕”!也是頭一次覺得生命還“有必要”!
我因為放縱、或是故意因此導致身體上的“至痛”!不得不分開的雙腿已不是等待接納快樂與發泄,而是制止、毀滅。阻止一個已成形或尚未成形的無辜生命,一個只要允許他降生便會真實存在便會笑會哭會生活的肉體。我只感受得到冰冷、死寂、無情、器械的機械化。耳邊是屠刀的撕刮聲,一塊塊剝落的鮮血淋漓的肉渣“啪嗒嗒”而落。我成了屠殺自己骨血的劊子手。我明白,自此,我的雙手已沾滿了自己孩子的血漿,不再是干凈的了。
然而我無能為力,我陷入了“停止”與“繼續”的怪圈。我有一萬個理由阻止自己“停止”,卻有一萬零一個理由鼓勵自己“繼續”。
在我第三次用殘忍的方式屠殺了親子后,我遇到了他。
他不問什么,只是用男人的方式給予和索取。我不說什么,只是照樣接受與付出。兩個月后,他對我說:我們結婚吧!我不問你的過去,你也不要問我的過去。我們從婚姻開始。
他的表白是真誠的!我確信!
能使鐵石心腸的我流淚的表白能不真誠嗎?
他說,誰沒有過去?但不僅僅只有過去!還有未來。錯十年二十年甚至半輩子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錯一生,到死那刻也不承認自己的錯誤。
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已確信福祉降臨我頭上了。我嗅到了春的氣息。
他說,來吧!我們在一起,為不堪回首的過往,為眼睜睜看得見的幸福。
三年后,我意外地收到馬月秋的請柬,我欣然前往。畢竟,結婚是一件喜事。或者,它還能改變一些婚前所不能改變的東西。
馬月秋著一身大紅旗袍,那張多年來蒼白如紙的臉竟然紅潤光澤,充滿喜色。
我的心情無端地晴朗起來,先前隱藏的顧慮消失干凈。她微微和我頷首,發亮的眼里是那種歷經蒼桑后真正的成熟。我耳邊響起馬月秋曾經固執地說過她結婚時一定穿潔白婚紗的誓言,不為別的,只因為迷戀那種隱喻極深的白。
馬月秋沒有實現她的“誓言”,或者說,是她故意避開了這個“誓言”。她依然選擇了用中國傳統的紅色來慶祝喜慶,是她從此接受了姹紫嫣紅?接受了春天?
值得說一說的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在漆黑的夜里睡覺,再也不會胡亂思想,不會做千奇百怪的噩夢了。我知道,一直以來阻隔春色的那半壁令人驚駭的殘垣已塌陷,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春天的來臨。從此,我睡得很恬美,很沉靜。
在春天來臨的季節,在近似春天的好天氣,我總會搬個小板凳坐在陽光下的陽臺上思考。我想馬月秋和馬秋月,兩個這么相似的名字,意是如此不同的人生。
應該說,我是幸福的人!
在小縣城,我們總會不期而遇,或在今天,或在明天,或是你和我,或是我和他。只要不是成心躲避,總有偶遇的日子。在或許是有意的躲避的警戒消除后,我和馬月秋十天半月的總能偶遇一兩次。
大多數的時候,我們總是相隔一條街,或是相隔相當的距離。總之就是在車水馬龍的進行中無法親近的那一種。我們會微微點頭示意,再微微笑著走開。
這種情形總讓我有似水流年的感慨。黑白這兩種富有隱喻色彩的顏色于馬月秋已成為歷史。她的身上從此被五彩繽紛簇擁,臉上也是五彩繽紛的笑。
我知道,這是春天暖暖的色彩,春天的笑!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