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哲
盛 大
□牛健哲
凌晨,羅安走進這座城市中此時少有而微弱的光亮中。他很少光顧酒吧這類場所,像這樣臨時起意嘗試新去處更屬稀罕。但該留意的并非他在一天初始對個人習慣的背叛,而是他的身體正瀕臨死亡。
他推開門之前沒看這家酒吧的名字,進來只是因為覺得不太舒服。他認為自己的些許昏沉和惡心完全緣于昨夜飲酒后發生的不快,甚至以為自己需要坐下來喝點東西,來平復情緒上的低落。假如他知道自己胃和腸道里已經灌注了那么多動脈血液,至少他會買了喝的外帶到附近醫院的急癥室門口,然后再坐下來開始撫慰傷感。
前兩天羅安感冒了,喉嚨有點疼而且渾身乏力,這本來是幫他避免今天的危機的絕佳因素,怎奈他沒有請假躺在家里。辦公室的小琴此前弄錯了一批數據,所以大量文稿需要重寫,如果大家不及時幫這個忙,小琴的麻煩就大了。這女孩平時賣弄風情不乏觀眾,可關鍵時卻見得她朋友不多。這關頭一向少言的羅安是替小琴說了話的,小琴也很感激他,他自然不好意思為小病請假獨自脫身了。這樣,前天晚上他在辦公室加班,就接到了同學徐放的那個電話。
聽著電話羅安一驚:尤思珍真的回來了。二十多年前畢業后尤思珍就去了南方,前幾天羅安在街上看見了一個很像她的人,沒想到成了這消息的先兆。實際上這些年來他時而會瞥見近似尤思珍的影像,包括來自小琴的一些,與預感和先兆無關。倒是羅安聽到消息時瞳孔的兩次散大帶著某種征兆的意味。
徐放說自己在幫忙召集聚會,要了羅安的手機號碼。此前他只記過羅安的辦公室號碼,是因為一年前的業務往來需要。徐放是與羅安聯系最多的中學同學。
前天夜里回家后,羅安在電視機前潦草地坐了一會兒,想對自己表示生活并無改變,然后就上床躺下了。靜下來,腦內運作長久記憶的海馬區反而催生出更多的興奮因子,掩蔽了羅安上呼吸道的不適感。羅安覺得自己的病快好了。他想盡快入睡,休息好,次日盡早把工作完成,下班后好去參加有尤思珍的聚會。可是想到了工作和小琴,海馬區出現了更積極的反應。羅安難免想到自己對有點風騷的小琴一直以來心存溫善,正是由于她與尤思珍的相像,此時兩人牙齒、眼角和腰腹曲線的意象使生物電反復刷過羅安近乎相同的認知神經連結。這多余的確證讓羅安沮喪。他睜開兩眼,又閉緊,用被子蒙上了大半張臉。
還好,并沒有鮮明的幻聽干擾入睡,在羅安記憶里尤思珍的聲音并不很真切,當年她很少面對著他開口說話或者笑。桌面上一本書里夾著的畢業照上,尤思珍也正巧閉著嘴。
夜已經深沉得壓抑,羅安的胸膛終于在被子下面深度地起起伏伏??赏蝗唬_安甩開被子,下床大步走出臥室,去到衛生間拉下內褲,手臂振動了一陣子。他像鮮嫩少年一樣過快地迎來了一陣痙攣。回臥室前他靠在墻上歇了一會兒,仿佛在慶??吹搅怂瘋€好覺的希望。這期間,剛剛急劇收緊的動脈開始舒張,心跳慢慢平復,呼吸才得以回歸深長,各腺體釋放的分泌物還在體內等待消釋。
回到床上,羅安開始熱衷于調整被子,裹嚴自己。片刻后,他逐漸承認,自己發燒了。
這次感染羅安的病毒的致病能力本屬平庸,他免疫系統的自然殺傷細胞已經在喉部巡游過,所釋放的毒素殺死了大部分被感染的細胞。如果得到適當的休息,喉嚨難受將是這次羅安遭到的最大戲弄了。只是事實上羅安幾個小時之內的緊張和亢奮使免疫系統功虧一簣,沒能在最初階段熄滅病情。接下來的一天,殺除病毒的任務將在羅安體內興師動眾。
作為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羅安還是可以預感到他即將陷入低迷狀態的。預見和主動采取行動是人類的優長。羅安又下了床,這次動作馴服得多。他走到一個抽屜前,找出一瓶撲熱息痛,只靠口水吞下兩片,又很快回床休息。很明顯,降下體溫睡得舒服,明天才能提前寫完文稿,按時去徐放所說的聚會地點,并在路上敲定與同學尤思珍聊些什么。
過了大約四十分鐘,羅安猛吸了一口涼氣,找出體溫計夾在腋下。盡管等待不甚耐心,體溫計上銀亮的汞柱還是驕傲地沖過了三十八度。羅安惱火地又去抽屜里翻找,這次他無情地把撲熱息痛甩到一邊,好不容易發現了另一種有退熱功能的藥,按最高劑量吃下幾片才罷休。
此前,羅安的下丘腦努力將他的體溫把持在高位,令他渾身虛軟隱痛,次日也難以拿出最佳狀態去見尤思珍,但同時也讓病毒失去了三十七度的極佳增殖環境。免疫細胞卻在高溫下加速增長蜂擁而至,更高效地扼殺病毒。不過羅安第二次吃下的藥溶入血液后,迫使下丘腦逆轉控溫工作,羅安身體的毛孔也張大了,水分逐漸外滲。
天亮時,羅安醒過來,身上已經出了大量汗水,藥物作用下,燒完全退了。再想象尤思珍在身邊時,他在假想交流中也可以神采奕奕了。幾個小時的舒適中,羅安任病毒在數量、增長速度和活性上全面壓倒了免疫細胞,在他體內粉紅色的溫濕環境里肆意分裂,殘害了太多普通細胞。同時那種含有氨基比林與亞硫酸鈉的藥正在損害羅安的胃腸內壁,對肝腎的潛在傷害是不由分說的,好的方面只是看事情后來的發展,肝腎所受的慢性損傷在羅安身上可能沒機會明朗化了。
來到辦公室,羅安坐下深吁出一口氣,準備以最高效率工作。不到一個鐘頭后,他慢下來,甚至缺乏體力坐直身體。隨著藥效衰竭,免疫細胞報復性回勇,與致病病毒在羅安體內廣泛糾纏。血管里的非常規微生物猶如煙囪里的飛灰,無數次撞擊血管壁,白細胞激素上溯至中樞神經,促使下丘腦再次提高體溫。羅安上班前只是隨意吃了一口涼面包,這時覺得干渴,咽了口唾沫,布滿細胞損傷的喉嚨當即給了他一陣銳痛。
小琴要出去辦事,臨走前跟受她連累的同事們表示了謝意和歉意,對幾個小伙子自然使用了靈活飽滿的眼風。她到羅安跟前時羅安坐姿挺拔起來,只是忘了舔濕略顯灰白的嘴唇。小琴把自己正喝的一瓶果汁留給了羅安,瓶口格外濕潤。羅安午休時喝了一口,嗓子還是很疼,但他仍然想到了尤思珍。中學時的一個課間,尤思珍咬了幾口桃子就咧著嘴說太酸,把它放在桌角離開了,羅安鼓起勇氣悄聲將那個桃子吃了。
羅安中午沉沉地伏在桌上,半睡半醒之間尤思珍的容貌姿態凌亂閃現。下午開始工作時,他把自己從桌面上猛力拔了起來,引來一陣眩暈。與高體溫相伴的是渾身隱痛和怕冷,這給了羅安足夠的提示去蜷起身體休息,但是他拿起筆并瞪起了眼睛。也許這就是他在高溫中血管腫脹的腦所做出的決斷。
決定請假早退是在下午四點前后。羅安熬不住,認輸了,晚上的聚會是無論如何不能毀掉的。還沒想好怎么開口請假他便已走到老板辦公室門口,正趕上老板推門出來。
“你怎么了?”老板盯著他問,“病成這樣,趕快回家吧。”
羅安發現自己身體顫抖汗流滿面。這樣,羅安一個字也沒說就獲準離開單位了。
時間很早,羅安便要先回一趟家。他記不住那種讓他很快退燒的藥的名字了,否則就可以在街上的藥店買到。實際上跑上樓時,他已經感覺不到捉摸不定的病痛了,但他不想在稍后給它機會,于是找出那藥,又吞下幾片。最后一片還在食道里慢慢下移,羅安已經脫下了身上可能有汗味的襯衫,換上了另一件款式一模一樣的。他甚至又刷了牙,邊看表邊梳理頭發。這一系列動作暗示自身將有巨大目標要去完成,負責應急任務的交感神經系統很快興奮起來。
走在通往聚會地點的路上,羅安只以兩次險些被車撞到的代價,便幸運地選出了幾句可以對尤思珍說的風趣而得體的話。羅安邊帶著表情嘀咕著什么,邊向公交車站加快了腳步。暗下來的天色總讓他覺得快要遲到了,羅安終于上了一輛出租車。走出一個街區之后,路上車輛擁堵起來,羅安無計可施。權衡了幾分鐘后,羅安下車開始跑步。期間,交感神經徹底壓倒了老對手副交感神經,羅安顯得精力充沛,狀態近似于動物將要攻擊或逃走時的預備階段。自然,隨著副交感神經的衰弱,羅安的消化系統和與應激無關的腺體幾乎停止了工作,原本他這晚該有的腸動和排便已經勢必不會照常發生,只有剛剛吞服的外源性氨基比林與亞硫酸鈉還在依其屬性削弱著他的胃腸黏膜和血管壁。
走進那家有名的飯館,前臺的服務員查不到叫尤思珍的訂餐者,羅安想了好久才想起徐放的名字。這時已經遲了二十分鐘,一個鐘頭前還認為這種事不可容忍呢。羅安還是到洗手間里呆了一會兒,擦干新鮮的汗水,才走向包房。
進包房前,羅安遇到了剛到的同學欒啟辰。欒啟辰一副雍容樣貌,看包房里同學們坐得密集,便叫隨行的秘書或者司機出去了。
尤思珍就在對面,被幾個已經讓羅安眼生的同學圍著問這問那。時隔二十幾年,見面顯得如此唐突。尤思珍胖了些,但容貌在羅安眼里仍然能切中要害,與小琴相比,就像畫作得到了最精細的一次勾點。這么久以來第一次無需費力幻想,羅安認知神經的興奮灶如同被徹頭徹尾地照亮。腦邊緣系統當即釋放足量的成癮物質多巴胺,而幫助保持健康變通情緒的血清素卻進一步被抑制。
羅安含糊地與近處的幾個同學打過招呼后,在靠近門口的位子坐下來。其實尤思珍身邊有個很好的空位,但羅安有意進取時徐放隔在中間巧妙地擋住了他,而讓過了欒啟辰。
問過了欒啟辰的意思,幾道主菜開始上桌。尤思珍半真半假地稱他欒總。羅安更加懊喪沒有早到與尤思珍單獨交談,他事先預備的對話都過于含蓄迂回,不適合在欠缺關注時說出。但只是暴露在尤思珍面前,羅安還是在小幅度而均勻地顫抖著,頭顱的腔道和骨骼把自己的呼吸聲一次次從內部傳至耳鼓。
后來他只記得自己酒喝得太多,而話大多是別人說的。這些年來他只喝過兩杯小琴敬的酒,是在同事們的一次聚會上,旁人看他喝過酒的臉色,便再也不敢給他斟滿了??墒沁@次尤思珍頻頻向大家舉杯,他竟然真的喝下了那么多。他有機會詳聽尤思珍的聲音了,無奈怎么側耳用力都聽不真切,就像摸不到虛幻布面的質地。酒水灌滿了腸胃,酒精的影響已經達至腦神經,在那些繁枝相架的熒光密林中,部分神經突觸傳導著過量的信號,而另一些則被阻斷。與常態相比,羅安的判斷和動作都出現了或大或小的偏差,因而他開始大膽地盯著尤思珍……終于在傳遞一瓶欒啟辰單點的紅酒時,羅安捕捉到了尤思珍的目光。羅安固執地把持著那瓶酒,對看過來的尤思珍說:“我上周在街上好像看見你了。”他言談素來被動遲緩,可這會兒聲音響亮吐字莽撞。羅安當眾說話時常出現的臉色羞紅在酒氣中也未顯跡象,表情不容置疑。
這才會令尤思珍無法忽略,接著羅安便可以和她談幾句容貌和光陰,甚至自己的記憶。而尤思珍聽了卻詭異地慌張起來,生硬地連說不可能,然后扭頭對欒總解釋說:“我是昨天才下的飛機。昨天中午?!?/p>
后來去洗手間時徐放告訴羅安,尤思珍確實上周就來了,不過是與欒啟辰商場上的對手談一筆買賣,不料沒成,尤思珍騎虎難下,才想到借聚會之名聯絡欒啟辰,以便盡快拉他合作。“要是上周你真看見她了,也千萬別再提了。”
聽懂后,羅安點點頭,自己帶著酒氣到飯館門口吹夜風。靜默片刻,回到洗手間折腰嘔吐,每次張口都竭盡全力,雖然這讓體內酒精量略有減少,但胃絨毛悉數逆轉方向,仿佛將被倒拔,幽門反復受到劇烈壓迫。最后幾次干嘔時甚至有碧綠的膽汁流經胃和食管被吐了出去。承受了藥物、酒精的化學作用和嘔吐的物理沖撞,羅安幽門處的動脈血管第一次滲出了少量血液。
吐過后,羅安清醒了不少,回顧了桌席上的場面,他及時地采取了舉措,把自己對這次聚會的指望降低為結束時與尤思珍體面地告別。
后來他看出尤思珍也似乎吐過了,但在欒啟辰身邊她仿佛酒興不減。聚會真正結束大家分手時,尤思珍是被兩個男生攙扶著等出租車的,看來也不需要羅安上前握手了。羅安家與尤思珍所住旅店方向相背,就此悄悄回家休息也是個可以容忍的結局,但他覺得目送尤思珍上車也不會耽誤什么,盡管一個滿嘴葷笑話的男同學把她攙扶得很緊,她重心不穩時還有一只手久久推著她的臀部。
在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之前,羅安突然涌出一股力量,拔腿朝尤思珍走了過去。睪丸激素毫不遲滯,替他做了重要的決定,該激素激增后以圍困之勢爭相與受體結合,瞬間為一個習慣遲緩的機體造足驅動力。羅安堅持從那男生手里接過尤思珍,說自己要去另一個住處,與尤思珍同路。他甚至半真半假地推搡了那個沒有及時退后的男同學一把,而后攬著尤思珍坐進出租車,實際上帶著幾分囂張揚長而去,沒有引起驚異只是因為多數觀眾欠缺細致的觀察力而已。
在車里羅安似乎可以稍事平靜,可尤思珍的確醉得不淺。自從尤思珍在恍惚中把上身倚在羅安肩臂上、歪過來的臉也送出喘息的熱氣時開始,羅安的脊髓胸腰段勃起中樞便忙碌地傳遞著大腦皮質發出的興奮信號,使動脈血流加速涌入海綿體竇平滑肌,同時皮下筋膜蠻橫地壓制靜脈叢,封阻血液回流。羅安下體膨脹擎立,受到衣物阻礙,反而形成對局部神經的刺激,激活了另一勃起中樞脊髓骶段??烊缁鹈鐗汛螅_安的身體達到了頂級充血狀態,足以使蒙昧者相信男人有另一塊堅骨,而他自身的某種力道卻仍在強求更多表現,幾乎整個盆腔都開始充入熱血,前列腺也慢慢鼓脹起來,內里的前列腺液越積越多。
這時感覺上不可逆轉的內部局面讓羅安印象深刻,在這夜的晚些時候他更是頻頻回味。有些夜晚羅安想象過尤思珍,但只有眼下如此鮮活真切的素材才能把他抬升到臨近爆裂的狀態。
出租車司機從斜上方的鏡子里看了一眼羅安,他說過目的地后便顯得格外沉默,好像只醉心于自己的呼吸。大量雄酮通過數萬個汗腺散發到羅安體表,引發的氣味接近動物求偶時的信息素,如果尤思珍不是醉得麻痹,她的鼻腔本該捕捉到這種訊號。
到了尤思珍住的旅館,羅安不得不拼命地調試身姿才下了車。他把尤思珍送進了樓上的房間。一路上他一直在用僅有的一點留給頭腦的能量預測他會及時脫身還是會發生些什么,這個看似濃重的懸念在旅館房間里尤思珍脫去第一件外衣時就灰飛煙滅了。尤思珍含混地嘟囔了幾句什么,大半神智像是在夢里。從她脫衣服的動作看她真的熱了。羅安知道這晚注定非比尋常了。他走過去,但親不到亂動的尤思珍的嘴,滿頭汗水時卻被尤思珍抓住了褲腰。他以為接下來尤思珍會感覺到他在車里時的那種強硬。
短短幾分鐘時間里,羅安不知道他的身體已經從腦開始發生了微妙而又深刻的變化。越是不可自制地認識到露出肉體的尤思珍在自己人生中的意義,以及這晚可能給自己未來留下的精彩回憶,實質上接觸到她就越像擺在羅安面前的一項巨大任務。無論是道學家還是享樂主義者都難免像羅安這樣自動進入對眼前際遇的多余的評判,但羅安把這個驚喜看得太大了。他的下丘腦出現了應對壓力的反應,開始與垂體交換信息。腦皮質轉而對性興奮產生了抑制作用,脊髓勃起中樞興奮性隨之迅速減退,靜脈叢舒張開來,不再把血液阻攔在海綿體內。作為對壓力的應答,垂體分泌促腎上腺激素,以此通過血流誘導出著名的壓力激素皮質醇,隨即過量的糖類、脂肪和蛋白質進入血液,明顯地提高了新陳代謝和能量使用水平。羅安覺得將要迎接挑戰或者某種威脅,心跳異?;钴S,皮膚導電性增強,在熱感應成像的世界里羅安大體上像在燃燒。只是他的下體作為通常應對威脅時的閑置器官不再昂揚,而是試圖皺縮藏匿,色調漸冷。
本來已經裸露的羅安在尤思珍面前不得不遮遮掩掩,唯一的安慰是她還不能清醒地解讀局面,而只是撒嬌似的時而猛地拉扯他。
羅安試圖用撫摸尤思珍和觸碰自己改變勢頭,但在此過程中焦慮更是不斷累加,似乎身體所有其他部分都在與下體爭奪血液,局部的動脈流入量已經降低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見識身體的不合作,從后來的情形來看,也很可能最后一次。
利用尤思珍的醉態,羅安努力了將近兩個鐘頭,情況毫無改觀。惡性循環早已開始??粗人颊渖l著汗味兒的皮肉,他絕望了,動作停滯下來,只有大量皮質醇還在活躍地分解肌肉中的蛋白質,將其轉化為可供隨時消耗卻已然百無一用的能量。與羅安持久不衰的懊喪感相比,他的生理實體在壓力反應之下仿佛進入了一個必有終結的融化過程。
尤思珍終于在床上睡著了。上天對羅安還不算太壞,讓他得以獨自逐漸平靜。靜默許久,羅安也躺在了床上?;秀敝幸挂呀浬畈灰姷琢耍_安近兩日的疲勞和緊張讓他垂下眼皮但并沒睡實,實際上他醒了幾次,覺得自己在昏沉中恢復了幾分硬度,便不顧風度地擰身貼到正在打鼾的尤思珍身上,但硬度就在這一擰身間消失無蹤了。怎么會這么快,比鳥兒飛走還利落。羅安甚至有點祈求徹底絕望了。他不再能進入半睡狀態,瞥一眼尤思珍,就心如火燎。思想上自己倒是從不疲軟。羅安苦笑了一下。他決定去泡個冷水澡,讓那念想徹底熄滅。
將浴缸灌滿涼水,羅安惡狠狠地躺了進去。他感到超乎想象的冰冷,實際上剛才在床上,他的體溫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升高到前夜的水平,可即使他當時留意到了自己身體滾燙,也會將原因歸為躁動?,F在涼水和更顯冰冷的浴缸壁令羅安的神經系統為之震顫,體表的血管率先急劇收縮,隨后,身體深處的血液流動也出現了異態。在羅安頭顱內,與性活動對應的屏狀核等區域放電減弱直至終于平息,說明了羅安這晚并不是沒有做到任何事。
他腦部和心臟附近的重要血管承受住了突發的壓力。但酒后破損的幽門處動脈血管還沒有自我修復完好,這時那個小小的穿孔重新彈開,開始噴射出細而有力的血流。穿孔邊緣的血管壁承受著奔突血流的磨礪,堅韌地守了幾秒鐘,之后便被撕離。羅安冷得發抖,血液卻找到了出口,全速流進胃和十二指腸,在新天地里汩汩騰躍。他感覺到一種隱約的釋放感,不知道這感覺與什么有關,但管它呢,畢竟算是一種釋放。
羅安懲罰夠了自己,從浴室出來,穿上衣服,悲凄地看了一眼一直衣不蔽體酣睡在床的尤思珍,離開了旅館。他希望她只保存著兩人衣冠嚴整時的記憶。
直到他坐在酒吧角落的座位上,那種不舒服的感覺還不甚明確。有點惡心,有點心慌,還難免有一些惱怒和厭世。像絕大多數人一樣,羅安不善于體察內臟的感覺,而慣于將一切帶有情緒色彩的感受歸因于心理與外界相互作用的效果。所以他要了一杯酒,來幫助回味或者淡忘與尤思珍的這次重逢。這時,他腹腔和胃內積累的血液已經逼近災難級別,心跳的紊亂就是回血不足造成的。
事到如今,羅安的身體還是在盡力彌補重逢帶來的巨大傷害,畢竟羅安只能被放棄一次。受創傷的動脈血管一直嘗試收縮,但新喝下的烈酒時時燒灼穿孔。羅安的血壓在起伏中下降,心臟搏動越來越快,幾近掙扎。他閉上眼睛,去隔斷酒吧里不均勻的燈光,反而引起了更強的眩暈感。被鮮血充斥的消化道釋放著鉀,讓這種元素幫助心臟恢復有序跳動。但如果羅安的身體不能很有效地過濾鉀,最終他將徹底失去血液和氧分的供應。羅安已經四十幾歲了,他剛剛白白地離開了一個酒醉的女人。但無論如何,這幾十個小時里羅安體內現象的盛大恢弘開創了一個新的境界,像濃艷煙花層出不休,論強勁、持久和龐雜,都足以使那些少年的青春飛揚相形失色。
幾個小時后,天邊的光亮伸展開來,清晨現身漸成定局。酒吧里一時察覺不到這些,這里的光明面是還沒有人發現什么異常——羅安還坐在那里,他靠在椅背上露著疲態,可他腹腔的血液已經被吸收和排解了大半,心跳也穩定起來,顯然,出血停止了,身體在萬幸中守住了陣地。陰云在慢慢散去。盡管血壓仍然很低,羅安也感覺好了些,認為自己終于接受了事實,并且平和下來。體內經歷了偉大的對抗后,純粹的疲勞和虛弱對他來說也成了享受。
看酒吧里電子時鐘上的日期,這天到了周末。羅安想回家睡上一天,醒來時他應該會重新拾起循規蹈矩緩和度日的興趣。也許尤思珍永遠不會再出現,這輩子她帶給羅安的影響正在收尾。
“喂?”羅安無力地接起一個電話,對方是徐放,直截了當地問羅安昨晚有沒有和尤思珍在一起。羅安支吾了兩句,不作回答?!霸趺戳?,有什么事嗎?”
“也沒什么。是尤思珍問我的,她記得有人送她回旅館——”徐放含帶著嬉笑說:“她記不清了,想知道是不是欒啟辰,哈哈,這個女人……”
“怎么會想到欒啟辰呢?”羅安問。
“這你都不懂?她希望是人家欒總啊,這跟他們接下來怎么談生意有關。”徐放說,“哎,別打岔,我記得送尤思珍回旅館的人好像是你啊。但我怎么說她都不信,她還把昨天聚會到場的人認真回想了一遍,說里面根本就沒有你。你辦事很高明嘛……”
羅安垂下電話,看面前的酒杯里還有一口酒,就喝了下去。然后他怪怪地笑了一聲??磥硪磺袑賹嵈嬖谶^,除了自己。與此同時,附著在羅安下丘腦底端的杏仁狀組織興奮起來,很快攪動起他的情緒,而且反復制造著波峰,其神經密林間再次電光交錯。羅安覺得差點被自己騙了,事情如果就這樣結束豈不太可笑?他不需要繼續練習悄無聲息了。
只有這時羅安才能作出這種決定。他給小琴打了電話,說自己喝多了,要她到一家旅館找他。還有幾句別的話,像是出自別人之口。
小琴開始沒說話,因為羅安的邀請毫無鋪墊,稍后,小琴問了羅安那個旅館的方位。
羅安走出酒吧,在晨風里大步朝約定的旅館走去。他希望那里的房間與昨晚的相像,希望小琴化一點妝。在路過一個藥店時,羅安看了看窗上幾個言辭露骨色彩鮮艷的成人助興藥品廣告,隨即推門踏了進去。他從未如此果決,而其動作和姿態又無不暗示著他身體里還徘徊著脆弱和易碎。羅安要了最強力的藥。或許從表面上看,有見證甚至能引起尖叫的心源性猝死多少會比獨自僵冷泯滅更壯觀一點。
責任編輯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