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屹
異托邦少女運動史
——評王秀云中篇小說《我們的圍欄》
□李屹
對我而言,讀當代小說時總有一種隱秘的期待,我期待它能顯出我三點一線生活的另一面,如港片中“牛眼淚”的神奇功效,給予我多重世界的透視能力,在影像的疊加中尋找時空的裂隙。然后,以語言之“無厚”入人情的“有間”,依天理,批大 ,見血肉風流,見天地眾生,一切因緣喜惡最終返諸己身。一睜眼一閉眼,幾番穿梭輪回。小說合上,帶著淚或笑,重新回到三點一線的生活。文字的鬼神之力,在當下還有另一種意味,凡現實世界不可言說的,都可以千百倍豐富的姿態出現在紙墨之中,所謂“幽情”,莫過于此。
近來讀王秀云的中篇《我們的圍欄》,我“隱秘的期待”似乎遇到了一個幽密的時空,圍欄內三代人的對話和兩代青年的“運動”,已不僅僅是“動物莊園”式的寓言世界所能籠罩的。王秀云在這個中篇中以反省的姿態道出種種憂慮,第一人稱“我”的對話、心理告白和行動,凝練了兩代青年“走向十字街頭”和沖破“圍欄”的欲望。饒有趣味的是,這篇小說既不是動物莊園式的“寓言”體又不是“一地雞毛”式的現實體。女兒“三嬰”發現小鎮一直在“圍欄”之中,雖然從未見過,但執拗地要去拆圍欄?!拔摇比滩蛔∫恍?,通往圍欄的敘述之路由此一分為二,當年“我”是受名為《小鎮去圍欄化的構想與宣言》的宣傳冊影響,和日后丈夫“開爾”走上了“拆圍欄運動”之路;如此“我”看著喜歡韓劇的女兒三嬰也開始思考圍欄之存在,在網上秘密組織拆圍欄活動。母女兩代,都在少女時代要闖一闖小鎮禁忌。
小說里當年之“我”頗有英雄氣質,然而少女英雄不敵復雜人世——拆圍欄運動因籌款而遭遇廣告贊助,因而落入商業謀算的陷阱;因聲勢浩大遭遇所以求諸組織運營,最終卻以團體內部的腐敗和權謀自我解體。浩浩蕩蕩之人群造出轟轟烈烈之表象,幾人能夠從一而終地堅持理想信念?小說在虛構的故事里埋了多少歷史陳故我們不得而知,小說以虛構之力鉤沉歷史教訓,用心最多之處,還在于“少年男女”和“運動”相結合時的種種矛盾——天真爛漫之赤子,何以行千難百險之“運動”(革命)偉業? 而領導權遇到財務和人事這兩項切實的問題時,關于革命組織的一切,都將在信念之中制造裂隙,引入人情欲望,此時信念的作用又究竟有多大?
王秀云在回答上面這個問題時,有種雙手互博、自我辯詰的張力在其中。但是小說的聲音不是復調的,從頭到尾都是“我”的自言自語,時而冷漠時而天真爛漫,理想主義的一面與悲觀主義的一面俱在,其間思想的復雜性便生發了出來。然而,不要以為作者迷茫無措,文中的對話不是無意義的狡辯,革命虛無論在小說中實際上是被批評的——雖然“那條通向圍欄的路走失過很多孩子”,中年的我還是要陪著女兒三嬰去拆圍欄。最終,理想主義的一面始終是被贊同的,其中暗藏著對反抗絕望的認同和對“行動”的贊美,這是九九歸一后的箴言。小說寫到最后我們連“圍欄”都沒有看到,發誓要拆圍欄的女兒連家門都沒有走出去?!拔摇眳⑴c和領導“拆圍欄運動”的失敗史,是警示,是教訓,是否定性思維對歷史的自覺反省?!拔摇焙蛺廴碎_爾最終以極其諷刺的姿態“拒絕活在當下”,睡在那張“幾乎花掉所有積蓄的硬床”上,成為如今理想主義一代的現實寫照。一個有趣的對讀是:在劉震云的小說《一地雞毛》中,主人公小林“半夜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睡覺,上邊蓋著一堆雞毛,下邊鋪著許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軟舒服,度年如日?!蹦侨彳浭娣摹按病?,恐怕是圍欄內的另一種真實的生活方式。
如果說,劉震云用“變餿的豆腐”砸醒做著甜蜜美夢的雞崽似的人們,那“醉酒當歌”的隱喻精神是與契科夫遙相呼應。那么,王秀云在小說中開頭以“三斤金蓮”丈量活動空間,結尾處鋪上一張傳統精美的“雕花紅木羅漢床”硌得心懷舊夢的老少男女們不得安眠,其間無聲的悲愴總能讓人想起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的青年知識分子——“終于能按照自己的內心寫作了/卻不能按一個人的內心生活”,“命運的秘密,你不能說出/只是承受、承受,讓筆下的刻痕加深”(王家新:《帕斯捷爾納克》)。《我們的圍欄》最為可貴的地方正在于此:兩代人的拆圍欄行動都在途中自我解體、無“疾”而終,“我”忍受著硬板床未曾做過在雞毛中安眠的甜蜜美夢,“我”和丈夫也過著普通的生活,卻沒有遺忘圍欄的存在,“我們決定共同承受這種羞辱”。
小說最后,“我”親自為女兒準備好衛生巾,這是“我”在運動最高漲時的身體經驗。王秀云的這一筆前后照應、意味無窮:少女運動前后兩代重疊之處,正在于運動熱情高漲時身體流血而運動流產,前者有鑒,后代何如?結尾處,女兒一代的拆圍墻運動難抵“起床氣”,“小宇宙”的夢想和“萌萌噠”拆圍欄行動在零食與被窩里消失無影,“我”重燃的赤誠熱情戛然而止。小說最后一段,“我”和丈夫終于決定要換上一張“喜臨門”床墊好好睡一覺。從此以后,柴米油鹽餿豆腐,無英雄,亦無少年?!峙逻@也不過是換一種方式承受羞辱。小說里,理想主義氣息濃郁高漲時,總會有錐心的反省之痛提示著深淵存在;理想和英雄退散遠去時,隱喻和諷刺力透紙背,劍在匣中鳴。
圍繞“圍欄”,“我”和母親、和運動同志與愛人“開爾”、和女兒三嬰有過多次對話。這些對話都是理解小說內部種種張力的關鍵所在——這些形而上的疑問,恰恰是現實界不可言說之事投射在天空中上的詭譎云影。
母親對“我”說:“寶貝,對許多人來說,不需要知道圍欄在哪里。”“因為那是危險的。而大部分人不需要冒險。你看見動物園的錦雞嗎?那么矮小的欄桿就可以讓它老老實實待著,獅子,你看見了吧?就需要更結實更高大的圍欄,還有很多動物,根本不需要,就會待在一個地方不動,比如霍英家里的豬。”
“我”對女兒三嬰說不能拆圍墻,“拆掉世界就亂了。”“杯子就是奶茶的圍欄,如果拆掉了,會是什么后果?”
如果圍欄根本不存在,“我”的一切堅守都會成為虛妄之執念,如同迫害妄想癥患者一樣需要被另一種方式對待。然而,上面這個想法是對的嗎?圍欄存在與否,都不能影響《我們的圍欄》對虛妄之念和強大意識形態的反思。“圍欄”所隱喻的究竟是什么?“拆掉圍欄”的信念到底從何而來?
如果把“我”一開始就視為迫害妄想癥患者,圍欄如果不存在,那么,“我”所參與的運動史其實更明確地指出小鎮在另一重思考下的樣子:一個“另類空間”(Michel Foucault: Of Other Spaces),一個巨大的異托邦(heterotopia)。無論圍欄存在與否,小鎮的生活和生產發展都按照自己的歷史前進著,可是只要有人想要“沖出圍欄”或者“拆掉圍欄”,真實生活如同被顛倒翻轉,呈現出另一個關于權力關系、欲望投射和意識形態斗爭的多維空間?!皣鷻凇痹谛≌f中的功能與??滤浴爱愅邪睢敝R子相同,提示著小鎮青年與其周遭世界的多重關系,提示著哪怕是在“一地雞毛”的生活里,只有人思考到“圍欄”,一切都將進入另一個時空。——王秀云的這篇小說,與??碌摹兑幱柵c懲罰》有著奇妙的對話。
小說起筆,便是討價還價之生活,然而“我”與丈夫的種種行為和對話,都似偽裝,“我們必須坐這樣一把漆皮剝落的硬木椅子。對外說是一種格調,而我們自己清楚,這只是一種儀式。在那件事之后,我們只好選擇這樣生活。”小鎮少女參與“拆圍欄運動”后,異托邦大門便被開啟,“圍欄”不拆,另一種生活便不會來到。另一種生活到底是什么?沒有圍欄的小鎮是怎樣的世界?二戰后,德國哲學家布洛赫有過這樣的思考:“積極的烏托邦就是對絕對美好的期待”,“思想就意味著超越”,人們的思想和烏托邦的存在就是要發現“尚未被意識到的東西”和“尚未形成的東西”(Ernst Bloch: The Principle of Hope)。圍欄拆除后的小鎮,恐怕正是那個烏托邦世界。
異托邦少女“我”竟與那個美好世界只有一圍欄之隔。恰恰是這一圍欄之隔,成就了這篇小說內部豐富的思想能量?!段覀兊膰鷻凇防铮瑵饪s了40年代、60年代和80年代學生運動的經驗與反思,傳奇的革命熱情與戲謔的后革命欲望如何轉化為對“另一種”生活的向往和實踐?這都是小說結束后未盡的筆墨。王秀云的“小鎮”,恐怕還會有更多故事。
責任編輯 董曉奎
青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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