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柏宏
東西方不同土壤所孕育的“變形”故事
楊柏宏
古羅馬的《金驢記》、中國的《板橋三娘子》和日本的《高野圣僧》是不同時期、不同國家創作的以“變形”為主題的文學作品,都是巫術文化背景下的產物。三個故事有著相似的故事情節,卻又展現了不同的寓意。《金驢記》采用第一人稱視角,反映了人類的靈魂和肉體要想達到升華的境界,必須經過千難萬險的思想。《板橋三娘子》采用第三人稱視角,暗喻了因果報應、懲戒規勸的道德意味。而《高野圣僧》通過圣僧回憶往事,同時從聽眾“我”的視角出發,制造了一個神秘、怪誕而又充滿浪漫氣息的氛圍,最后用宗教的力量暗示了一種超越肉欲的思想境界。
變形 巫術文化 敘述視角 寓意
在世界各地普遍流傳的民間故事,特別是富有奇幻色彩的故事,具有明顯的類同性。同時,由于存在文化差異,類似的故事在各個國家又發生了變異,創造出符合各國本土特色的情節。日本作家泉鏡花(1873~1939)的中篇小說《高野圣僧》(1900)取材于中國唐代一個著名的故事《板橋三娘子》。如果進一步考察其源頭,我們發現《板橋三娘子》的母題其實是源于古希臘羅馬的長篇小說《金驢記》。本文將對這三個不同時期、不同國家以“變形”為主題的文學作品進行比較,分析他們在不同土壤下所展現的面貌。
《金驢記》由古羅馬作家阿普列尤斯(124~170)用拉丁語寫成,是歐洲古代志怪文學中的經典之作,被稱為世界文學史上第一部社會心理小說。故事講述一個名叫盧齊伊的希臘少年,出門遠游,寄宿友人家。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朋友的妻子借助魔藥變成了一只大鳥,飛出窗外去和情人幽會。盧齊伊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也想變成大鳥,但是他不小心吃錯了魔藥,結果變成了一頭驢子。后來他被強盜偷走,開始了艱辛的歷程,其間也發生過幾次風流艷遇。最后,盧齊吞食了女神夢示給他的玫瑰花環,擺脫驢皮,重現人形。
唐朝受外來文化影響很多,因此出現了中國特色的“人變驢”的故事《板橋三娘子》。故事講述一個叫趙季和的人去東都洛陽,途中投宿板橋店,發現店主三娘子把施魔法做成的燒餅,拿給客人當早點,結果吃了燒餅的客人都變成了驢。趙季和從洛陽返回時,偷偷拿自己的燒餅換下三娘子的一個燒餅,并騙三娘子吃下自己做的燒餅,結果三娘子變成了驢。趙季和騎上這頭驢,游歷四方。四年后,他們遇到一個老人,老人用雙手掰開驢嘴,三娘子從中跳出,一溜煙走了。
一千多年后,日本作家泉鏡花(1873~1939)創作的《高野圣僧》(1900)也講述了一個跟變形有關的故事。故事中的高野圣僧為了救助一名賣藥商人,落入了布滿毒蛇、水蛭的深山中,歷劫歸來之后,邂逅了一位美麗的婦人。她與白癡丈夫和一位老人三個人隱居在深山之中。美麗的女主人答應僧人留宿的請求,并陪他去溪澗沐浴,在她褪下衣裳替僧人擦洗身體的時候,僧人意亂情迷,好在及時清醒過來,抑制住自己的欲念。夜深后,僧人所住的茅舍周圍不時傳來野獸的腳步聲、猿猴的啼叫聲和女人的呻吟聲,十分恐怖。他不敢閉眼,念經捱到天亮后慌忙下山。當他來到山腳時,卻又想念起美麗的女主人,想折回去找她。正在躊躇之際,那位老人路過,告訴他山中美女具有把人變成禽獸的能力,對她起色心的話,會被變成山中的動物。僧人聽罷,斷絕欲念,繼續上路。
這三個故事都是以人與動物之間的互相轉化構成故事的基本情節,都是巫術文化的一種體現。巫術是妄圖借助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對特定的人和事物施加影響或給予控制的方術,它始于古代人對自然的崇拜。由于大自然經常讓人感到恐懼,而人們又對自然有祈求,于是就產生了一種想改變大自然的幻想和行為。這些幻想和行為的表現形式之一就是巫術。
在人類發展的歷史進程中,世界上所有民族的原始時代,都存在過巫與巫術。它是人類歷史進程中某個時期思想、文化的表現,同時是主宰當時人們的內心世界的唯一精神力量。巫術源于薩洛尼亞,在希臘和羅馬傳播的非常快。中國古代歷史上的堯舜禹,以及商朝的湯,均是具有巫特色的領袖人物。
古代日本的神話傳說、考古學資料、史籍中都可以找到巫的存在痕跡。據說日本首任女王卑彌呼,所以能被國人共立為王,主要在于她“事鬼道,能惑眾”,她具有王與巫的雙重身份。她的職責不僅僅是原先的為民祈福、驅邪避災,更重要的是通過巫術,維護國家的統一與穩定,巫成為國家的祭祀,為政治和軍事服務的工具。
隨著社會的進步和科技的發展,這種魔法和巫術,越來越顯露出其愚昧性。但是在古代,它影響了古代文化、文學、藝術的形成和發展。這三篇小說雖然創作時間、民族都不相同,但是都是滲透著魔法和巫術行為的志怪小說。
《金驢記》采用第一人稱敘事,主人公變為驢子的情節為重要轉折點,小說主要描寫他變為驢子之后的經歷。全文二十多萬字,總共十一卷,后八卷的內容都是主人公盧齊伊變為驢子之后的所見所聞所感。小說是大框架式結構,插曲迭出。大框架指“人——驢——人”這樣一個“圓圈”,其功能在于完成一個靈肉的苦難歷程以及終極的升華。而插曲,第四卷、五卷、七卷、八卷、九卷、十卷,幾乎都是相對完整的插曲性故事,其中包括愛情故事、復仇故事、偷情故事等等。《金驢記》被譽為世界文學史上第一部社會心理小說,小說中的心理描寫生動、微妙、深刻、獨到。主人公變驢子之后,失去了語言功能,但是一直保持著人所特有的心理活動功能,在不同的情景或境遇中表現出豐富多變的特點。
《板橋三娘子》采用第三人稱敘事,小說的重點在板橋三娘子變為驢子之前,旅客趙季和的所見所聞。《板橋三娘子》全文九百多字,大半篇幅講述三娘子變為驢子之前的情況,而變形后趙季和乘驢游歷那四年,敘述者一筆帶過,幾無所述。對于三娘子變驢子后的經歷,特別是變形者的心理活動,小說中未作描寫。對這種敘事風格,西方漢學家浦安迪曾有過這樣的說明:“一般來說,中國小說里情節的‘高潮’,即主要論點,往往遠在故事結束之前就發生了。”《板橋三娘子》正是符合這一說法的典型作品。
《高野圣僧》受中國小說《板橋三娘子》的影響,故事采用旅僧向同宿的年輕人講述奇妙經歷的說話形式寫成,全文一萬余字,共二十六章,前九章講述僧人在布滿毒蛇、水蛭的森山中的遭遇,第十章才出現女主人公,在敘述后面發生的事情時,也偶有對現實世界的插敘。與前兩篇作品不同的是,《高野圣僧》中不只變為一種動物,女主人公把對她有非分之想的男人全部變成了不同的動物,牛、馬、猴子、癩蛤蟆等等,并且到最后她的巫術也沒有被解除。文章結束,讓人感到一絲淡淡的無奈與哀愁。這篇作品并沒有對變形后的動物心理進行描寫,但是以講述的形式道出了圣僧在不同時期的心理變化。作者泉鏡花并沒有詳細進行心理描寫和性格描寫,而著重進行錯綜復雜的事件鋪墊及場景勾畫,使故事戲劇性地展開。
《金驢記》作者阿普列尤斯是柏拉圖的忠實信徒。人變驢,人的靈魂寄托在驢子的身上,這反映了古希臘的哲學觀點——柏拉圖的靈魂與肉體學說。柏拉圖認為,人是由肉體和靈魂組成的,靈魂與肉體是兩個可以分別獨立存在的實體。靈魂是精神,它與肉體的欲望相對立,靈魂依附于肉體,只是暫時表象。靈魂本質上是努力向上的,拼命掙脫肉體,飛升到天上神的世界,實現自我超越與救贖。靈魂自身在運動,它永遠不會停止,它是永恒不朽的。如果它再度依附肉體,投身到人世間,人世事物就使它依稀隱約能夠回憶起它未曾投到人世以前所見到的景象。這種靈魂運動的觀念,體現在《金驢記》中主人公盧齊伊不斷在“人性”和“獸形”的雙重角色中轉換。
如果從“人——驢——人”這個循環變化來看,阿普列尤斯寫的是一部道德色彩相當濃郁的寓言小說,其寓意在于:人類追求幸福和美好命運的本性是不會泯滅的,但人類的靈魂和肉體要想得到升華,必須經過千難萬險,甚至要經受地獄般的煎熬和洗禮。當然,《金驢記》并沒有宣揚基督教的原罪說和贖罪觀,但為了凈化人性,使其更美,靈與肉的苦難歷程是不可或缺的。
《板橋三娘子》的故事源于《金驢記》,但唐人作者對原故事進行了處理,使故事中的人物、情節中國化。唐朝時期佛教思想盛行,文學作品多受其影響,具有濃厚的宗教觀念。佛教對世人影響較大的一個核心思想就是因果報應觀念。按照因果報應的理論,“人的命運完全受因果規律的支配和主宰,善因得善果,惡因得惡果。”遭受報應的人,都因罪孽深重,咎由自取。《板橋三娘子》反映的正是這種佛教因果報應的觀念。店主三娘子因暗施法術加害來往旅客,以至多有驢畜,非常富有。然而她卻非常善于偽裝,口碑很好,遠近的旅客多去她那里住宿。由此可見,三娘子是個假仁假義之人。在中國的觀念里,對待惡人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所以情節設置為三娘子加害趙季和不成,反被趙季和將計就計,將燒餅偷梁換柱,結果店主變為驢子,趙季和騎著它游歷四年。文章的重點不在于敘述母驢眼中的大千世界,而是暗喻了懲戒規勸的道德意味。三娘子做了四年的驢子,算是為自己所犯下的錯贖了罪,因此最終她被一老人解救,回復人形。
《高野圣僧》與前兩個故事有所不同,通過圣僧回憶往事,借助聽眾“我”的觀察,把讀者吸引到一個怪誕、神秘而又充滿浪漫氣息的境地。現實世界是由男人支配的,女人只是男人的工具,對現實世界的厭惡和對近代社會主流價值體系的否定,使泉鏡花創造的深山里的世界是由女人支配的,對好色男人的處罰就是將他們變為畜生,永遠侍奉在女主人身旁。被變為畜生的男人代表著“男性文明”,在小說中泉鏡花賦予女人魔法,讓她以加害者的形象出現,表達了他對男性文明的否定。最后有男人能從深山里逃回俗世,作者把這個逃回俗世的人設定為一個佛教信徒,用宗教的力量暗示了一種超越肉欲的思想境界。
不同的國家、民族出現情節類似的故事,有三種可能:一是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由于相同或相似的思維、心理,不謀而合各自產生的;二是由同一故事來源分別發展產生的;三是故事互相之間傳播流動產生的。筆者認為以上三個故事的出現,屬于第三種可能。人變驢的故事最早在古希臘羅馬產生,然后傳到中國出現了《板橋三娘子》,泉鏡花受《板橋三娘子》的影響創作了充滿奇幻色彩的《高野圣僧》。不同的國家、民族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因此同樣的變形故事,在不同國家的土壤下展現了不同的風姿,并且具有不同的意義。
[1]阿普列尤斯著.金驢記[M].谷啟珍,青羊,譯.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0.
[2]胡光舟.唐傳奇賞析[M].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3.
[3]日本文學研究資料刊行會編.泉鏡花[C].日本:有精堂出版,1980.
[4]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M].北京:經濟日本出版社,1997.
[5]王金林.日本人的原始信仰[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
(作者單位:大連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
本文系2017年大連民族大學教育教學改革重點項目《以創新能力及自學能力為導向的教學方法及評價方式的改革》階段性成果。
楊柏宏(1977-),女,吉林長春人,大連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