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旭+++郭鵬
一個意外的發現,讓河南省信陽市一家民營物流企業的法人代表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企業或許并不是當地環保部門在2016年9月14日執法行動的對象……
在斷定自己近萬噸貨品有三分之二已經不知去向之后,呂本軍本能地去找當初拉走這些貨品的涉事單位——河南省信陽市高新區環保局,希望可以從這里尋得一些線索。
事實上,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里,這條求索之路變得越來越“泥濘”,以至于呂本軍在2017年10月15日因“違法上訪”被當地公安機關拘留。恢復自由后,有關部門要他保證10天之內“不能離開信陽區域”。
雖按要求做過保證,但呂本軍在此之后還是發現幾個村干部輪流圍著自己的住處轉來轉去。一時間,不僅鄰里議論紛紛,就連他的直系親屬也希望他“別再鬧了”。
從一家民營物流企業的法人代表到“違法上訪”者,1969年出生的呂本軍說他此前積攢的驕傲如今已經蕩然無存。畢竟,在整個家族中,他是唯一一個選擇放下鋤頭、毅然獨自創業,又能把生意做出起色的人。
“我當初就是想要個明確的說法而已,現在也一樣。我有這樣的知情權!”2017年10月27日,倔強的呂本軍再次上書給河南省信陽市高新區管委會。翌日,該管委會主任熊開程作出批示,要求各相關部門、相關責任人在對呂本軍的情況反映“徹底調查后,公平、公正地處理”。
而就在呂本軍對此批示“不抱太大希望”之時,一個意外的發現讓他覺察到:在當地環保部門于2016年9月14日那一天的執法行動中,自己的物流企業或許并不是真正的被執法對象……
呂本軍的貨
2013年5月,呂本軍在信陽市工商行政管理局高新區分局注冊成立一家名為“良緣”的物流中心。
據其向《民生周刊》記者提供的營業執照原件(換證日期為2017年5月15日)顯示,該物流企業經營范圍為貨運代理、停車、物流倉儲服務。
“從2014年年末開始,我開始利用物流中心的空地囤一些膨潤土,通過空車配貨,賣給有需求客戶。”呂本軍說。
百度百科顯示,膨潤土是以蒙脫石為主的含水黏土礦,可用于除去食油的毒素、汽油和煤油的凈化、廢水處理,也可代替淀粉用于紡織工業中的紗線上漿。河南信陽是該礦產的全國主產地。
盡管如此,由于一些企業開采、加工工藝較為原始,近年來膨潤土產業給當地帶來了環境負效應,因此一些非正規開采、生產、加工型企業被納入環保重點整治范圍。
“信陽這幾年被關停取締的膨潤土礦不在少數,這使得膨潤土的市場價格持續攀升。”呂本軍向《民生周刊》記者坦言,到了2016年夏天,膨潤土每噸的市場價格能達到260~280元,且有繼續上漲的趨勢。所以他在物流中心囤積的膨潤土數量“接近了1萬噸”。
執法突襲
2016年9月14日11時左右,京港澳高速上行信陽服務區內,正在用午餐的呂本軍分別接到三個朋友打來的電話。
“電話的內容基本一致,說我的物流中心來了好多貨車、鏟車,還有幾十個看上去像管委會的人,其中有一個是環保局的楊局長,正在現場指揮裝載場地內的膨潤土,問我知不知情。”他回憶道。
掛斷電話后,呂本軍從最近的高速出口駛出,調轉車頭駛回自己的物流中心,找到現場負責指揮“搶運”的環保局楊局長,并詢問“搶運”緣由。
“對于我的遭遇,楊局長是有準備的。他的態度比較端正,告訴我說他們這么做是為了應付上面的檢查,并解釋說我這些膨潤土堆放在這里影響了道路兩旁的美觀,根據上面要求,得連夜拉走。”
楊局長的現場解答讓呂本軍一頭霧水,在他看來,這些膨潤土一直以來都是堆放在自己的物流中心區域以內,包括環保局在內,平日沒見哪個行政部門和他說這么堆放“影響了美觀”。即便將膨潤土拉走以便應付檢查,也應該事前和他這個民營企業的老板打聲招呼、由自己自行處理才對,這種不告知、突擊“搶運”的行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政府部門應該做的。更為關鍵的是,價值200多萬的存土,已經運出了多少、運到哪里放置、由誰負責管護,自己統統不知情。
面對呂本軍一連串的問題,楊局長告知他環保局已經安排專人用執法記錄儀現場取證,清運了多少車次,事后可以回看執法錄像;清運出的膨潤土被指定存放在物流中心以外的一個封閉式倉儲點。
至于為什么自己不知情,據呂本軍回憶,當時楊局長在現場叫來了街道辦一位姓宋的干部與自己對質。“他(指宋姓干部)一直強調與我聯系過,是我不接電話,責任由我自負。”他回憶說。
知情權之爭
事實上,就在2016年9月14日當天,呂本軍曾向楊局長提出是否可以由自己組織力量負責清運。楊局長表示同意,但只給呂本軍10分鐘時間。
“我之所以提出自己清場轉運,原因是我擔心環保局在把膨潤土運到指定的存置倉儲點后,不僅整個清運費用要我負擔,而且存置費用也會算在我頭上。最為重要是,日后我的這批土要是管護不當,發生丟失或者被調包,我都不知道該找誰索賠。與其后患無窮,還不如我自己找個場地存放。”
據當天在現場圍觀的群眾證實,此次針對信陽良緣物流中心環保執法行動,持續到9月15日中午才完成。呂本軍認為,作為限制條件,環保局給出的“10分鐘時間”未免有些苛刻。
對于呂本軍的上述說法,《民生周刊》記者曾試圖向信陽市高新區環保局及楊局長本人求證。但被提前介入的信陽市高新區管委會宣傳部門告知,楊局長已于事發后不久調到了管委會其他部門,加之身體有恙,不便接受采訪。最終,《民生周刊》記者只獲得了楊局長本人于2017年4月21日呈至信陽市信訪部門的情況說明材料,以此佐證2016年9月14日這次執法行動的背景:
2016年是河南省大氣污染防治工作的攻堅之年,其間省政府成立環保督查組,分派各地市進行暗訪督查。9月初,在省級環保督查組召開的反饋會上,對信陽市轄區企業存在嚴重的粉塵污染問題進行了批評,要求信陽市政府必須硬其手腕快速落實限期關停整治工作。endprint
2016年9月7日,信陽市政府制定并下發了一份《公告》,要求包括信陽市高新區管委會在內的有關單位,對無審批手續和審批手續不全的膨潤土、珍珠巖、砂場等環保違法違規企業進行專項整治。其中,各單位對《公告》公布三天、甄別無審批手續和審批手續不全的環保違法違規企業一天、集中拆除五天。
說明材料強調:《公告》下發之后,高新區環保局便會同相關部門啟動了專項整治行動。由于良緣物流中心無辦公場所,多次現場未找到呂本軍本人,便安排針織路辦事處將該企業作為重點不斷聯絡,但均無果。
“我的手機號碼就貼在辦公用的彩鋼房上,如果告知程序真像這份材料所說的這么嚴謹,怎么會聯系不到我?”呂本軍堅稱,無論是環保局還是辦事處,沒有聯系過他,這也導致他錯失了將存于物流中心的膨潤土售出,或自行轉運的最好時機。
卸磨殺驢?
采訪中,呂本軍告訴《民生周刊》記者,自己的膨潤土被清運至由環保局指定的倉儲點后一個月后,他曾找到楊局長,問其是否可以將存土轉出拉回,在得到肯定答復的同時,他也被要求自行承擔轉出的費用。
“聽到他這么說,我覺得有被卸磨殺驢的感覺。”呂本軍強調說,“當初說好清運的目的是為了應付上面檢查,并沒有說我們有環境違法行為。既然是應付檢查,那么轉場的費用讓我承擔就太不合理了。如果我的企業有環境違法行為,那作為執法者,就應該按照法律規定程序、規定動作對我們開展環境執法。”
因始終未能與環保局厘清轉場費用誰來承擔的問題,良緣物流中心的近萬噸膨潤土就一直存放在倉儲點內,2016年11月至2017年元月,呂本軍說他不止一次去倉儲點外觀察,“而每一次的數量都在減少”,故要求有關部門責成環保局賠償其經濟損失、追究負責人違法違紀責任。
這也成為其后來多次信訪的主要訴求。
“烏龍”式執法之說
那么,在當地環保部門的印象中,呂本軍的物流企業真的是環保良好型企業嗎?
在前文提及的說明材料中,楊局長回憶稱:“2016年9月14日,下午3點,呂本軍到我辦公室要求我們停止轉運。我和他解釋說,政府公告要求全市統一開展整治清理,現在轉運也是為你考慮,你的堆場既無倉庫也無圍擋,是不符合環保要求的,并且你這些土堆在主干道旁,省、市環保督查組要是暗訪經過這里,隨時都有可能被發現,如果被督查,不僅會作為案件對你處罰,連同我們也要被追責。”
盡管如此,楊局長在這份材料中也強調,將呂本軍的物流企業作為整治重點,是2016年9月12日下午3時,環保局接到市環保督查組的電話通知,重點指出該企業路邊露天堆場的嚴重問題,要求立即采取措施。
今年10月27日,也就是呂本軍再次上書給河南省信陽市高新區管委會的同一天,他在一個朋友那里看到了那份此前從未見過的政府《公告》。
良久之后,呂本軍搖著腦袋自言自語道:“公告整治對象是膨潤土等企業,且要求對企業進行甄別,而我是一家物流企業啊,并不在此次公告整治范圍之內啊?即便我的物流中心不符合環保要求,也應另案處理啊?”
“老兄,會不會環保局鬧出‘烏龍了,只顧聽從上級差遣,沒去甄別你到底是不是公告明確的整治對象?”
呂本軍聽罷,腦海中空白一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