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藍
畢奕飛在河邊已坐了一天了。因為是她生長的地方,就連頭頂隨風輕拂他臉龐的垂柳也感覺格外溫柔。小城沒有大都市的車水馬龍,可水光山色遙遙相映,行人神色悠閑,步履從容,小城人與世無爭的悠然讓畢奕飛焦慮的心漸趨寧靜。
從早上到現在,他已換了一塊手機電池,他不記得撥了女友思妙多少個電話了,可總是無人應答。咬了一口面包,仰頭喝下一口礦泉水,畢奕飛專心地咀嚼嘴里微甜的面包,心無旁鶩,好像這是世界上最緊要的事,只有這樣,只有這樣專心,他才可以堅定地坐下去,一直坐下去。她和他最后的通話夾著哭喊,他還沒來得及問怎么了,那頭的電話就被生生掛斷。他再打過去就是永遠的無人應答。他這才發現除了她的手機號碼,他竟然再沒有其它和她聯系的方式了,就像突然停了電,他的整個世界一片黑暗。
他只能坐在與她約好的橋頭等她。河水無聲地流淌,他記不得坐了多久了,好像只是一會兒,又好像已坐了三生三世。石橋鐵索,垂柳依依,他無端地想起了執著等候愛人而抱橋柱淹死的尾生,嘴角微沉,嚼了一半的面包怎么也咽不下去了,滿嘴泛酸。
已是黃昏,漫天絢爛的霞光里,他背著挎包坐在赭色石欄上的黑色剪影顯得格外蕭索。
林思奇站在畢奕飛身后的街道對面,手里握得發燙的手機里有妹妹思妙幾十個未接來電。天已經一點一點黑下來,可坐在橋欄上的身影卻一動未動,仿佛就打算那樣一直坐下去。妹妹的哭喊猶在耳畔,思奇終于咬咬唇,在電話簿里翻到奕飛的電話號碼,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按下了拔出鍵。
彩鈴響起,橋欄上的黑影震動了,他如夢初醒般坐直身子,按了接聽鍵,思奇耳邊傳來暗啞卻驚喜的男聲:“思妙!”
思奇咳嗽了一聲,不知從何說起。
“思妙?”他喜悅的聲音里疑惑而失望,忐忑地問。
“我是思妙的哥哥思奇,畢奕飛,我就站在你身后,你轉過身來就可以看見我了。”思奇說完掛了電話徑直走過去。
黑影猶豫了一下,但馬上轉回頭來。華燈初上,明亮的路燈下,驚訝同時寫在兩個人臉上。就算以一個男生的角度來看,畢奕飛也是帥氣得過分了,棱角分明的臉上,五官弧度柔和,眼睛秀長明亮,一雙劍眉飛揚入鬢,英挺中有一種儒雅,再加上他優渥的家世與出色的學業,難怪是Y大學炙手可熱的風云人物。畢奕飛也怔住了,雖然早聽思妙說過有個雙胞胎哥哥,但看著那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還是一時無法適應。
“對不起,讓你等了這么久。”思奇盡量平緩語調說。
“你好!思妙怎么沒來?”畢奕飛慌忙伸出手和思奇握手,謙虛禮貌中還是忍不住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思奇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掩飾說:“她在家,我來接你過去。”
“噢,謝謝。”
思奇有點難過,可他還是硬著心腸沒有告訴其實是奶奶吩咐家人將妹妹鎖在家里了。事到如今多說無益,奶奶口口聲聲要見了畢奕飛這小子才能決定讓不讓思妙和他再交往下去。奶奶平時行事古怪,可很少發脾氣,前不久才聽兒媳說女兒的男友家有錢有勢。奶奶一聽孫女思妙的男友姓畢,爺爺是歸國華僑,奶奶就叫嚷起來,親自拄了拐杖去新房子鎖了思妙,吩咐他過來帶畢奕飛去奶奶住的老房子里問話。思奇想告訴畢奕飛事情的真相,可奶奶說得那樣嚴重,他也只好硬著頭皮當了幫兇。
他將頭盔遞給畢奕飛,抬抬下巴:“摩托停在那邊。”
車子七拐八拐進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畢奕飛不免有點詫異,他記得思妙給他說過她家的地址是在城郊河邊新建的一個小區,可這小巷子里都是密密麻麻的民房。
車子停了下來。沉沉暮色里,可以看出這幢宅子時代的久遠與鶴立雞群的卓然。青色石階,朱門銅環,立在大門兩旁的石獅雖已棱角斷裂,可仍舊張牙舞爪,可見當年門庭的赫赫風光。檐角高翹,層層疊疊,明黃的琉璃瓦在黯淡的天光里折射著晦暗的微光,仿佛一雙雙閃爍不定心事重重的眼睛。
“思奇……”畢奕飛不知怎么心里突然一陣發慌,他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家里世代經商,是省城赫赫有名的巨賈,他從小就在堆金垛玉的豪宅里長大,這老宅雖有舊時風光,但畢竟已是滿目滄桑。可不知為什么,他的腳剛踏上一級石階,心里便像揣了一面鼓一樣狂搗起來。
“我奶奶想見你,所以先讓你過這里了。”思奇臉上表情沉重,畢奕飛記得思妙說他哥哥和她一樣調皮開朗,這樣的神情更讓奕飛心里七上八下。見畢奕飛滿臉疑慮,思奇勉強一笑安慰道:“思妙說畢業后要留在省城嫁給你,所以老人家為慎重起見,想見見你,你別緊張,沒事的。”
這樣一說,畢奕飛放松了一點,但還是忐忑不安,也許因為太愛思妙,太擔心她家里人對他的看法,所以才心慌吧。深吸了一口氣,畢奕飛跟在思奇身后走進了暮色重重的庭院。
天井里的青石板泛著淡淡白光,空闊無物。一眼看不見里屋,一塊巨大的潔白照壁醒目地橫亙在庭中,上書“人和家順”四個大字。奕飛無心多看,跟著思奇快步走進中庭。
沒有預期的輝煌,也沒有預期的氣派。一盞昏黃的燈吊在因年代久遠而泛黑的屋頂,四壁蕭然,寬敞的堂屋只有兩幾四椅,家龕上供著已經發黃的先祖牌位,腥紅的一點光里,一個青灰的影子淡淡地蜷在左邊一角的椅子上。
“奶奶。”思奇的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怯意,畢奕飛不由得胸腔發緊。微微躬身打招呼道:“奶奶好。”
人影聞聲從發黃的書里抬首,畢奕飛只覺好似黑夜里一道閃電劈過,一道亮光一閃后旋即熄滅,四周又沉入了死寂的黑暗。“坐吧。”老人聲音清冷地說。
觸手冰涼,是上好的梨花木椅,就算在昏暗的燈光下也有烏光閃爍,這讓奕飛吃了一驚,老人身旁茶幾上是一盞青花瓷瓶的舊式臺燈,蘭花絹絲燈罩已泛黃,看得出有些年代了。燈下竟是一本線裝書,奕飛不禁好奇地抬首打量著對面這個清瘦的老人。思妙的美麗顯然是家族遺傳,燈光晦暗里,仍可以看出老人容顏清麗,歲月雖在她臉上留下了刀削似的溝壑,卻難掩她瓷器一樣的風韻。
“是《金剛經》。”老人顯然看出了他的好奇,不問自答,犀利的目光掃過來,仿佛可以洞穿一切,打量的目光仿佛寒冬里從臉上刮過的北風,畢奕飛不由得浮起一層雞皮疙瘩。endprint
“你叫畢奕飛?”冷淡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讓人沒來由地發慌。
奕飛恭敬地點點頭:“是。”
“你爺爺是不是叫畢孟璋?”
奕飛點點頭,驚訝地問:“是啊,奶奶您怎么知道……”
不等奕飛說完,老太太冷淡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和思妙這輩子沒緣分做一家人,你明天一早就回省城去吧!”
聽到老人這樣決然的話語,畢奕飛驚怒交加,騰地站起身來,漲紅了臉語無倫次地說:“您憑什么做這樣的決定?我來這里僅僅因為您是思妙的奶奶,我尊重您,但您阻止不了思妙和我在一起。我一畢業就會和她結婚,我們說好了的,任何人都別想分開我們!”
“你回去問問你爺爺,問他你能不能和方瑾涵的孫女結婚,他如果敢點頭,我不說二話。”老太太悠閑地坐在燈下,依舊是冰冷的聲音。
畢奕飛怒火攻心:“奶奶您就直接和我說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嗎?”
“你回去問吧,我不會和你說,你爺爺他比我更清楚。”老人站起身,拿起一盤檀香,抖著手劃著火柴,一下一下,磷光一閃一閃,照得一室火光森森。
思奇拽住畢奕飛的胳膊悄悄往外拉,奕飛掙扎:“放開我,今晚不把話說明白我不會走,你奶奶為什么這樣對我?如果我有什么不對說出來我會改,這樣離開我不甘心!”
“你就回去問問你爺爺吧,你問問他敢上這老宅子里來嗎?這里可有好幾個死不瞑目的鬼魂要找他呢,都等了他五十九年了!”老人突然轉過身來聲色俱烈地狂叫,嚇得奕飛后退一步踩在思奇腳上,思奇拉住他使勁往外拖。奕飛突然腳步虛軟,踉踉蹌蹌地被思奇拽出了門,這時聽到屋內又哭又笑,倆人都嚇得慌不擇路,連頭盔都來不及戴就發動車子一溜煙竄出了小巷。
月光如水,凄清地照著空落落的院子,老人方瑾涵步履蹣跚地穿過天井,慢慢關上了吱吖作響的木門。院子里的花香伴著夜露清寒一點點涼爽起來,就像六十年前那個早晨一樣清醇……
那天是過大禮的日子,方家一清早就忙開了,庭院里里外外都已張燈結彩,粉飾一新,游廊亭軒間蔥籠的花木在晨光下瑩然發亮,仆人們腳步匆匆,廳堂內笑語喧嘩,熱鬧非凡。
瑾涵趴在窗臺上,抬手輕撫檐下的風鈴,吊鐘花一樣的蜜蠟色玻璃盞發出叮叮咚咚清脆的碰撞聲,像雨水打在玻璃窗上一樣叫人惆悵。
“今天是好日子,小姐還不快換衣服?”奶娘王媽嘮嘮叨叨地走進來。見瑾涵悶悶不樂地坐著,便勸說道,“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早晚都有這么一天,小姐嫁的畢家少爺是獨子,聽說模樣才學都頂呱呱的,小姐這福份不知羨煞了多少人,小姐應該高興才是!”
“可我聽說畢少爺并不樂意這門親事。”瑾涵悶悶不樂地說。
“訂親那年我就聽太太說了,說這畢少爺在北平讀洋文讀得鬼迷心竅,直吵著要留洋,可畢家太太不同意,娘兒倆正在鬧別扭呢。小姐別多心,今年年假時,太太拿了小姐的照片給那畢少爺瞧了,他不是就答應下來了?小姐放寬心,再怎么學富五車,他也是個男子,小姐這等花容月貌,不信他就不喜歡!”
“早知未來的夫婿是這樣新派的人物,我也該學瑾姝去省城的教會女子學校讀書的。”瑾涵說的瑾姝是二太太所生的二小姐,她同父異母的妹妹。
“哎呀,你也知道這門親事早早就定下了的,你看瑾姝那丫頭成天不著家,就知道上街游行,哪有小姐的樣子!”奶娘嘖嘖搖頭。
“可如果換作是瑾姝的話,結了婚就可以陪畢少爺一起留洋去了!”瑾涵惆悵地說。
“這話說不得,畢家太太每年都來探望小姐和太太,出手闊綽,那二太太早就在一旁垂涎三尺了,這話她不知在老爺耳邊念叨過多少次了。要不是畢家太太和太太是世交,婚事早已定下,老爺都差點要點頭了。雖說太太只有你一個,可有畢家給太太撐這個面子,太太雖沒像二太太一樣生兒子,但瞧在畢家面子上,老爺對太太也要容讓三分,你這種糊涂話可不能再說了。”
“那畢少爺不是結了婚就要留洋的么?難道就這樣丟下我……”余下的話瑾涵紅了臉沒說出口。
奶娘撲嗤一笑:“小姐放心,畢家太太和太太說了,她早年喪夫飽受空閨之苦,就算拗不過畢少爺去留洋,她也一定會讓小姐跟著去的!”
“但愿婆婆是個好人!”瑾涵說。
“還記得她年年過來看你嗎?雖說畢家殷實,可她也是真心將你當做親生女兒一般看待才會那樣大方。畢太太心眼好,她不會虧待了小姐,咱們家的私塾先生都夸小姐是福慧雙修之人呢。”
瑾涵聞言一笑,心底卻有一絲無力的惶恐,雖說前路花團錦簇,可她心底還是有些發虛,也許每一個新嫁娘都會有這樣的擔憂吧?
在六十年后仍舊清醇的花香里,方瑾涵已沒了當初小女兒的嬌羞。她的人生在最初的十七年里繁花似錦,可是太過美好的東西都不長久,她以為她可以握住的幸福,都在淚眼朦朧里如指尖的沙粒隨風而逝。
人有悲歡離合,往事一幕一幕如電影里的長鏡頭。那久遠得泛黃的記憶里,兵荒馬亂的硝煙嗆得人心驚膽顫,動蕩不安的局勢巔沛得人欲哭無淚,她期盼而又絕望,癡心而又怨恨,寂寞無依的六十年里,每一夜的夢里都滴著寒徹骨髓的水滴,篤、篤、篤……一滴又一滴,沒有盡頭。從他絕決地轉身離開后,她的人生就像之后不久為躲避日軍空襲而藏進的防空洞一樣,潮濕、黑暗、窒息、恐懼……孤獨像洞頂冰冷的水滴,漸漸滴水穿石,慢慢蝕骨吞心……
夜風初起,癡站在院中的方瑾涵恍然抬手,才發現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她原本以為她的眼淚早已流盡,沒想到在心如止水的六十年滄桑后,她竟然又為了那樣不堪的回憶而傷心落淚。
抬頭望天,月上中天,不早了,該睡了。
她緩步穿過月下空曠的天井,偌大的庭院里只有沿墻簌簌低語的花木陪著她,只有它們懂她,其他人,包括子孫們,都認為她腦子不正常。她固執地守著這座深幽的危房,日敲木魚,夜誦經書,深居簡出。他們不會明白,這是她的家,是她和他的家,如果她離開這里了,他回來會找不到她的,她要等他,等著他來。endprint
終有一日,他會來的,她知道。
往返省城的高速公路上,一輛黑亮的奔馳行駛著,后座上的畢孟璋沉思地望著車窗外嗖然而過的民居和農田,坐在身旁的愛孫同樣臉色沉重。
“奕飛,如果結果不盡人意,爺爺只能求你原諒我。”畢孟璋沉重地說。
“我知道您已盡力,我也會盡力,你能來我已經很感激了,爺爺。”奕飛握住了爺爺枯瘦的手。
“孩子,有些東西不是盡力就可以做到的,人在有時候得學會放棄。”畢孟璋感慨地說。
“爺爺,您和思妙奶奶到底有什么過結,她怎么那樣說話?”這問題他已問了很多遍了,爺爺始終諱莫如深,這次也不例外,回答他的仍是爺爺沉重的嘆息。
奕飛掏出手機習慣性地拼寫短信,“思妙”兩字在顯示屏上閃爍著瑩色的光芒,可是手機早就不在她手上了,她看不到。奕飛嘴角微沉地閉上了眼睛。
看著抿緊唇角的孫子,畢孟璋在心底嘆了口氣,轉頭望向窗外。車內冷氣咝咝,可外面日頭正毒,畢孟璋微微瞇起眼睛,他理解奕飛的心情,他和奕飛一樣年輕過,愛過。
六十年前那個如今日一樣酷熱的夏日午后,他的心情也似奕飛此刻一樣沉重。那年暑假他從北平回到故鄉,母親又探望好友方太太和準兒媳方小姐去了。他一個人閑不住,便悄悄繞到母親諱莫如深的畢家老宅。陽光從搖曳的枝葉間漏下,灑在苔痕叢生的石階上,如一雙雙閃爍不定的眼睛陰沉地打量著這位站在鏤花鐵門外張望的不速之客。
“少爺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管家咋咋呼呼地跑過來。
孟璋轉過頭,目光冷得讓管家打了個寒顫:“你跟蹤我?”
“我,我……”管家一慌,竟不敢直視主子的眼睛,囁喏地回答,“少爺長時間在外邊讀書,路不熟,太太要我看著你。”
“我要進去,你拿鑰匙了么?”孟璋稍稍緩了臉色。
“啊呀少爺,這園子進去不得!”管家的臉瞬間綠了。
“這是畢家的園子,我是畢家的少爺,怎么進不得?”孟璋陰沉著臉。
“少爺,這園子不干凈,真的進去不得!”管家壓低聲音勸道。
孟璋拂開管家拉住他衣裳的手:“這里還輪不到你來管我!”
“啊呀我的少爺,這園子里真的不干凈,所以太太才花錢重新買了董家花園,修繕了之后舉家搬進現在的涵秀園,不然好好的畢家大院怎讓它這樣荒廢呢!”
“什么年代了,我就不信這一套!”
“是真的,少爺,后花園里的井里死過人后,園子就不干凈了!”
“死過什么人?”孟璋盯著管家問。
管家咽口吐沫:“這個我就不曉得了,我也是聽說的。”
“你說話不利索,回頭我主了事第一個攆你出門!”孟璋冷冷地說。
“啊呀我的少爺,我是真不曉得,我也是董家敗了以后打發我們走路,太太心慈看我沒地方去,可憐我才留下我的,我是真不知道啊!”管家哀求道。
“那原來的管家不是你?”孟璋沉思地望著管家,“原來的管家呢?”
“聽說這園子失過火,救火時死了不少下人”,管家囁喏地說,“當時畢家缺人手,接手園子的時候就順便留下了我們這些下人。”
“我父親就是在那場火里死的嗎?”孟璋問。
“聽說是。”管家垂下了頭。
孟璋心里突然像堵了什么似的,沉甸甸地喘不過氣。回頭望向園子,苔痕斑駁的石墻上那些烏黑的印記也許就是當年火災留下的痕跡,在這白刺的陽光下愈發陰森灰暗,像一張擱久了的老照片,散發著幽冷的霉味。
車子在一條寂靜的巷子里停了下來。
“爺爺,到了。”司機下車替他們開了車門,奕飛替爺爺拿過手杖,和司機一起輕輕扶他下車。
終于又站在這塊當年決絕離開的傷心之地上了,畢孟璋猶豫地打量著,晴朗的陽光下,房子蕭瑟如一個蜷縮在冬日墻角里取暖的老人。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于斷垣殘壁……畢孟璋眼眶微熱,握著拐杖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你終于還是來了。”沒有預想的哭泣與叫罵,老太太平靜溫婉地將他們讓進了堂屋,她今天穿了件青色銀絲旗袍,腳上穿了一雙中跟的舊式尖頭皮鞋,露出白晰的腳踝,綰起的灰發被閃爍其間的晶亮發飾掩映生輝,淡澹沉靜。奕飛不覺怔住,而一旁的思妙父母也同樣怔住,面前這對祖孫容顏清俊,尤其是拄著拐棍的老頭,雖說兩鬢霜白,但那種從容不迫的風度和舉止翩翩的神采依稀猶存。
“這屋子怎么小了這么多?”為打破難堪的氣氛,畢孟璋無意地提起話頭。
“兒子單位上分了房,我一人住不了這么大的屋子,就不該分一點給貧下中農?”依舊是淡淡的語氣,卻透著濃濃的鄙薄,“打仗了你就跑到國外躲著,歌舞升平了你才頂著愛國華僑的貴冠回來,自私自利!”方瑾涵說完,揭開茶蓋吹著杯面的浮茶,一派從容悠閑的樣子。
畢孟璋無言地看著她捏著白色茶蓋比之瓷色還要溫潤的手指,心底突然涌上的那股酸楚直沖鼻端,視線不覺模糊起來。
蟬鳴啾啾,撕心裂肺,那樣多的似是而非,很多東西都變了,再怎么掩飾也只是徒增感傷,如同她陳舊泛白的裙裾,如同她珍藏于室的陳茶,那樣多的過往再也回不來了,如同她手中粗礪的茶杯,空留余念。戰火還沒有燒到這個小城時,家里曾是那樣奢華……
乾隆年間的雨過天青御窯茶碗擺在锃亮的梨花木茶幾上,天氣酷熱,窗外遠遠的蟬鳴令人心煩。大太太穆儀芝將茶蓋擱在一邊,茶香隨著熱氣裊裊散在空中,有一種潮濕的清醇,像小時候雨天后院子里的花香。不知道為什么,這種味道總是在記憶里鮮活,孟璋不覺有一絲恍惚。
“明天就去方家過禮了,要起早些”,母親永遠都是那種不緊不慢的語調,抿口茶抬眼微微一笑,“先前你還不樂意,怎么樣?媽說得沒錯吧?我怎么會讓我兒子受委屈呢?方家小姐是百里挑一吧?”
孟璋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你這孩子,要結婚了怎么一點精神也沒有?還是不滿意媽給你做主?”endprint
“這不是我的選擇,是你的選擇,我遵守我的約定,你也要遵守你的約定。”
“那姚靜書有什么好?模樣家世方家小姐都是百里挑一,和咱們家門當戶對,我就想不透你怎么這么沒眼光沒腦子?這些年的學白上了!”斥責輕言慢語,可只有孟璋知道母親的暴戾與固執。
“我是太有眼光太有腦子,所以不把眼光和腦子放在這些外在的東西上,我希望我的妻子與我并駕齊驅,這樣的人生才不寂寞!”孟璋郁悶地說。
“方小姐也是琴棋書畫樣樣能行,你留洋她跟你去也不會辱沒了你,倒是那個姚靜書,看著就一臉小家子氣,哄著你還不是想借你的秋風跟你一起出國?”
“靜書不是那樣的人!”孟璋的聲音因為氣憤而顫抖。
“你給我聽著,你在外頭怎么胡來我管不了,但有一點你給我記著,這個家還沒輪到你來當,有我在一天,你要留洋,陪同你一起去的如果不是你的結發妻子的話,我不會給你一個大洋的!”
孟璋沉默了,這是現實,殘酷的現實可以將所有綺麗的美夢一棒打碎。
穆儀芝軟硬兼施:“我也是為你好,我是怕你掏出熱乎乎的一顆心,卻被人最后澆一瓢冷水,我這些年的苦你不是不知道,好歹你也該體諒娘一點。那姚靜書真要愛你,是不會在乎名份的,也不會急在這一時半刻,就當我考驗她,你難道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母親的語音酸楚,想想母親守寡十八年足不出戶,這樣守舊也不能怪她,于是他緩和了語氣,陪母親話起家常,不經意間就問出了多日來的疑惑:“媽,西山的舊宅子我小時候住過吧?”
“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
“我的奶娘還在世嗎?我記得原來的管家不是現在的劉福,我奶娘和老管家怎么都不在了?”
“你那時才幾個月大,怎么會記得?你聽旁人說了些什么?”穆儀芝沉了臉,“那些往事有辱門楣,所以還是不提的好,我也是這樣著想才換了下人的,以后你就別提了。”
見孟璋仍滿眼疑惑,穆儀芝淡淡說道:“孩子,記住別人的話永遠聽不得,那都是想瞧笑話的,千萬不能聽旁人嚼舌頭!”
孟璋拾起頭,見母親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茶,又輕輕地放下茶碗。陽光透過窗上墨綠的金絲絨窗簾淡淡地灑在屋內,銅爐里的檀香青煙裊繞,母親的臉在繚繞的煙霧背后是淡淡的綠,暗沉陰郁。孟璋沒再說話,起身告辭出門。院子里的紫藤開得蓊蓊郁郁,花香暖人。孟璋沒有停留地走出了院落。
院子里依舊有沉沉的花香,依舊如六十年前那般摸樣。所有的繁華如煙飄散,只余蒼涼的陳跡。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他無法想象,也是他今生無法償還的。畢孟璋深深垂著頭,拄著手杖顫巍地起身,蹣跚到一臉怨恨的方瑾涵面前,顫顫地跪了下去,他的聲音也顫顫的:“瑾涵,我對不住你,對不起!”
“爺爺!”奕飛的呼喊如同遠遠的蟬鳴一樣撕心裂肺,可畢孟璋堅定地推開了攙扶他起身的孫子,聲色俱烈地喝斥:“不要過來!”
“爺爺不要下跪!”奕飛的喊聲已成嗚咽,可畢孟璋不為所動,舉起手杖狠狠一棍打在孫子又扶上來的手上,轉頭懇求道:“請你念在舊情上,成全孩子們吧,孩子們沒錯,是我錯了。”
“舊情?你我之間有什么舊情?”方瑾涵的聲音和她的表情一樣怨毒。
“一日夫妻百日恩,是我負了你,是我對不起你!”畢孟璋深深磕下頭去,語音哽咽,“瑾涵,請你成全孩子們吧!”
“一日夫妻百日恩……”方瑾涵喃喃自語,目光飄忽,是啊,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們是做了一日夫妻的,可那百日的恩情一丁點都沒有……
小登科的洞房花燭夜是終生難忘的大喜之日,方瑾涵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那天在喜轎里搖晃了不知多久,只聽得鞭炮轟響,似雷聲一樣讓人心驚膽顫。大紅的喜帕下瑾涵垂眸,緊緊握著蘋果和桔子的纖手因為緊張而指節發白,襯著紅綢金絲的嫁衣更顯得纖柔。做夢似地由喜娘攙扶著拜了堂,自始至終她只從喜帕下看到了銀灰長袍下一雙锃亮的黑皮鞋就被扶進了洞房。前面隱隱傳來悠揚的絲竹和鏘鏘的鑼鼓,間歇傳來賓客滿堂的喝采聲,下人們都屏息靜氣地立在外屋,紅燭輕燃的嗶剝之聲俞發襯出房內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瑾涵感到饑餓,人聲漸稀,想是堂會已散,側耳傾聽,院落卻始終沒有腳步聲,她終究按捺不住了,自已掀開了蓋頭。
“哎呀少奶奶,這蓋頭自己掀不得的!”旁邊的喜娘慌忙上前阻止。
“我餓了。”瑾涵不過十七歲,平日再怎么教導要儀態萬方,肚子餓得嘰哩咕嚕,也會露出小女孩的心性。
“你說一聲就是,自有這一屋子的丫頭服侍,少奶奶快把喜帕蓋上吧!”喜娘說著就要將喜帕蓋上。
一天又累又餓,又在這里等了大半夜無人理會,她自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瑾涵惱了,將頭一揚怒道:“還輪不到你來管我!”
這樣熟悉的語氣,這樣相同的話語,孟璋剛要抬腳進屋時不由得怔住了。外房站了一堆丫頭老媽子,見他來了都忙垂首喊“少爺”。瑾涵一驚,慌亂地轉過頭,迎面撞上了一雙沉思的眼睛。
敞開的窗戶靜靜流淌進一屋子沉郁的花香,四下無聲,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照片上早巳熟悉的臉龐就在眼前,一雙黝黑明凈的眼眸在燈光下瑩然流轉,燭火里淺嗔薄怒的模樣卻更加婉轉動人。
瑾涵也怔怔地出了神,照片上的他鳳眉高鼻,一身長衫,而面前的他卻多了一分眉目含情的俊秀。
“少奶奶,快蓋上吧。”喜娘趕忙給新娘子蓋上紅帕。
“不用了”,孟璋脫口而出,見喜娘和她都望著自己,緩了緩神說,“我不信這一套,我也餓了,先吃點東西吧”。
孟璋緩步走到桌前坐下,桌上放滿了大棗瓜果和各色點心,中間放著一個華光溢彩的景泰藍酒壺。見她一雙明凈的眼睛正含笑偷偷打量自己,孟璋只是伸手摸了摸壺身,觸手冰涼,孟璋不由得眉頭微皺。
喜娘忙上前一步拿了酒壺轉頭吩咐:“快將少爺少奶奶的合歡酒拿去溫一溫!”
旁邊的丫頭答應著接過酒壺去了,不一會兒丫頭就提著食盒進屋來了。旁邊的丫頭趕忙將桌子上的點心瓜果撤下,相幫著將熱氣騰騰的汽鍋雞、蜜柚乳鴿、香菇云腿湯、煎乳扇、清湯細面和什錦醬菜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endprint
孟璋眉頭皺了,那丫頭機靈,知道少爺素來不喜面食和這樣甜膩的口味,忙道:“這些是太太吩咐按少奶奶喜歡的口味準備的,聽說少爺和少奶奶餓了所以先將就著拿上來。”看少爺仍冷著臉,丫頭忙諂媚地笑問,“今天喜宴上都是山珍海味,少爺怕也膩了,我叫廚房另外給少爺準備幾樣清淡的小菜好嗎?”
孟璋站起身來,臉色難看地說:“做好了端到我書房里!”說完便拂袖而去。
喜娘急得追上去:“少爺少爺,這合歡酒還沒喝,您不能走啊,今兒可是您的洞房花燭啊!”
瑾涵沒有想到新婚之夜里,看似風度翩翩的公子竟然會為了廚房準備的宵夜不合口味而儀態盡失。看著一桌子佳肴,瑾涵食欲全無。燭光艷艷,玫瑰紅的金絲紗窗簾上,自已孤單的影子隨著嗶剝的燭火跳躍,瑾涵再也忍不住,噗哧噗哧地落下淚來。
沉浸在回憶中的方瑾涵忍不住噗哧噗哧落下了淚,她惻然問被孫子扶到對面椅子上坐著、正一臉沉痛地望著她的畢孟璋:“我想問你一句想了整整六十年的話,洞房花燭夜你把我一個人撇下,是你根本無意于我,還是那個姚靜書的意思?這輩子你有沒有愛過我?哪怕只是一分鐘?”
這輩子他有沒有愛過她,哪怕只是一分鐘?
畢孟璋垂下頭去,心如刀絞,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了枯槁如柴的手背上。
瑾涵,我愛過你,不是一分鐘,而是,一輩子。是從我在樓上無言地看著你,看你在無數驚慕的目光里終于尋到我的目光,終于忍不住流下淚來的那一分鐘開始的。你永遠不會知道,六十年來我夢里一直重復著那個畫面:你千山萬水不遠萬里來北平找我的那一天,穿著那套月白絳紗短旗袍,站在學校男舍樓下的院子里,院子里綠油油的樹枝上是沉甸甸的一朵朵潔白玉蘭花,而你站在樹下,皓膚如雪,眉目如畫,微風里有淡淡的花香,旗袍的下擺沙沙地打在你纖細的小腿肚上。院中口哨聲四起,你窘紅了臉,卻含著淚固執地等在樹下……
六十年了,仍清晰如昨,歷歷在目——
“母親叫你來的?”畢孟璋剛從樓上沖了下來,看見她笑了,有一種落入圈套的煩燥,不覺冷下臉來。
瑾涵不敢再看他,忙低下頭,忐忑地說:“不,是我自己偷偷跑來的。”
“這么遠的路,你從沒出過遠門,外頭正兵慌馬亂,萬一路上有個閃失怎么辦?”孟璋心里不由得一暖,但仍冷著臉斥責眼淚汪汪的瑾涵。
話未說完腰上一緊,已是滿懷的溫香軟玉,胸口的白襯衣上已是一片溫熱的濡濕,她緊緊箍著他的腰,聲音幾近嗚咽:“孟璋,你是不是要留洋去了?你別丟下我不管!”
孟璋心一震,困難地從齒間擠出兩個字:“不會。”
“前幾天我夢見你坐船走了,扔下我一個人站在碼頭上拼命喊你,你就是不回頭看我一眼……”箍在腰上的手更緊地圈住了他,孟璋一時不知說什么。
“孟璋,你別不管我!”
他遲疑地舉起手,輕輕替她拭去臉上的淚水。當他拇指的指腹輕柔地劃過她的皮膚,一陣顫栗自腳底嘩然涌上頭頂,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興奮地尖叫……
連日舟車勞頓,加上南方北方溫差太大,氣候難以適應,瑾涵第二天就發起了高燒。孟璋請了圣安醫院的大夫到她下榻的飯店給她看病,又從醫院里請了一個中國看護守著她,他還不放心,每天一下課就去飯店看她。整個學校都在傳外文學院的畢孟璋美若天仙的鄉下妻子千里尋夫來了,姚靜書聽后,狠狠地將手里的書擲在了他錯愕的臉上:“你去找了她就永遠不要再來找我!”
自小到大,眾星捧月高高在上的他從未受過這樣的氣,他瞪著她仿佛瞪著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她也抬頭和他對峙,最后他的眼神一點點淡下去,她的眼里終于浮起點點淚光。他棄械投降,走過去擁住她解釋:“她病了,我不能丟下她不聞不問,她一個人,舉目無親奔我來了,我不能這樣對她。”
姚靜書狠狠一把推開他,聲色俱厲:“畢孟璋,你休想坐享齊人之福,要我還是要她,你只能選一個!”
他的聲音從未這樣冷淡過:“我沒有做出選擇,是你自己選的。”說完轉身就攔了一輛黃包車絕塵而去。
姚靜書的指甲深深陷在校門灰白的墻縫里,丹紅的指甲斷在了里頭。她不能讓他走,她不能輸在一個鄉下女人手里。姚靜書吮著流血的指頭,望著他消失在街角的如豆的黑影,拭干了臉上的淚痕。
因為吵架,孟璋臉色不好,瑾涵早已猜到七八分,她心里難過,卻不忍問出口,只怕話一挑明,事情就再無回轉余地。她只是微笑地拽著他的手要他帶她出去走走。孟璋以為她吃飯店的西餐膩味了,想她還病著,于是帶她去外面吃館子。
北平的秋天天黑得早,吃完飯出來,街上的煤氣燈一盞接一盞亮了起來。她挽著他的手臂走在寂靜的長巷里,誰家圍墻里探出一嘟嚕一嘟嚕淡紫的不知名的細碎花團來,在北方初秋清冷的夜晚散發著淡淡的寒香。他本來要叫車的,可她說,陪我走走吧,我想走走。余下的話她沒敢說出口,陪我走走吧,也許,這一生,只有這一刻,可以這樣奢侈地完全擁有你,也許,你不會記得,可是這將是我余下的歲月里可以慰籍的一點點溫暖回憶,我可以枕著它,在遙遠的小城大院里度過孤枕難眠的漫漫長夜。
他們沒走直路,避開了熱鬧的街道,在寂寂的巷子里繞了長長的彎路回到飯店,她的臉上已是涔涔的冷汗。她去洗澡,他不放心,她臉色這樣蒼白,可看護已經離開,沒人陪著她,他怕她暈倒在浴室也無人知道。
浴室傳來嘩嘩的水聲,孟璋深深陷在柔軟的長沙發中,慢慢劃燃火柴點燃手中的香煙。
不知過了多久,孟璋感到背后有兩道灼熱的視線,他轉過頭來,見她靠著他身后的墻壁正無言地凝望著他。室里檸檬黃的燈光柔和得像要滴出水來,她的臉隱在光里,朦朧而柔和的弧線,水光瀲滟的眸子似乎也要滴出水來,那目光幾乎是哀懇了。孟璋突然慌亂起來,他不忍看她的眼睛,她潔白的牙齒咬在嫣紅的唇上,像一個委屈的孩子。孟璋似乎聽到了心底曾經最堅硬的冰山一角嘩然炸裂,排山倒海似地轟然倒塌,他慌忙掐熄香煙,站起身來:“累了一天了,早點休息吧,母親明早就坐郵機到了,要起早些。”endprint
她只是低頭不語,孟璋經過她身邊去拿掛在衣帽架上的大衣,突然腰上一緊,她從身后緊緊抱住了他,嗚咽道:“求你不要走,別丟下我一個人!”她纖瘦的手臂如藤蔓一樣緊緊纏繞住他,哽咽地說:“孟璋,如果你真的給不了我一生那么長久,那就給我一天吧,哪怕多一分鐘,我就能多一分鐘幸福的回憶,我就可以在寂寞的院子里少一分鐘孤獨了……”
一直想用堅硬的冰山緊緊壓住自己的心,可她淚眼朦朧,他再也不忍。他猛然轉身抱起她的頭,狠狠吻住了她,洶涌的淚水滑進了她溫潤的唇邊,他吸吮著那咸澀的液體,還有她唇齒間甜美的芳香,彼此唇舌深深地糾纏,兩人仿佛墮進一個深沉的夢里。他灼熱的唇仿佛燃燒的烙鐵,一寸寸地將她燃成灰燼,衣襟上的水晶扣子不知何時已經一溜解開,瑾涵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孟璋最后的一絲理智湮沒在她炙熱纏綿的身體里,在他身下,她如那一日院中潔白的玉蘭一樣,在蓊郁迷亂的香氣里燦然綻放……
我愛過你,瑾涵。可是,我寧愿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遠遠的蟬鳴撕心裂肺,畢孟璋拄著手杖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六十年前的那個午后,他永生難忘的午后。他寧愿那是一場噩夢,他寧愿從來沒有走進過那殘垣斷壁的畢家大院……
瑾涵留下書信,孤身一人北上找他,急得畢方兩家像塌了天,母親氣極敗壞地緊跟著趕到北平。因為時局動蕩,突然從安靜的小城闖進漫天硝煙戰火中的母親惶惶不可終日,不敢多呆一天,第二天就領著瑾涵急匆匆南下。這樣的行色匆匆與周密妥帖,令孟璋一時恍然,隔著烽火連天,怎么從來不見母親這樣擔心過自己?淡淡的失落和隱隱的疑惑又涌上心頭,但他來不及多想,也不愿去深究,他想只是因為她是他的瑾涵。
相思可以蝕骨,尤其是在經歷了那樣深入骨髓的纏綿后。孟璋向學校告了假,緊跟著回家。瑾涵跟母親回了娘家還沒回來,孟璋就先到家了。午覺起來百無聊賴,他鬼使神差地又繞到那火災后斷垣殘壁的舊宅園子外。綠樹蔭蔭,依稀仿佛是那樣的熟悉,如記憶里遙遠的故鄉,如夢。
管家也跟著母親去了瑾涵娘家,今天沒有尾巴跟梢,孟璋抑制不住心底強烈的意念,攀著圍墻外的那棵槐樹,手腳利落地翻進了園中。
園里出乎意料地整潔,花圃竟然十分整齊漂亮,顯然是有人打理的。一幢紅磚小樓掩映在濃翠欲滴的香樟樹后,孟璋走到樹下仰首凝望,綠葉蔭蔭,亭亭如蓋。就在這時,二樓窗戶緊閉的窗簾后,有一雙清亮的眸子正幽幽地看著他。
午后的陽光靜靜地瀉進園內,園中花香沉沉,熱出一身汗的孟璋此刻似烈日當空下突然被一桶涼水從頭澆下,悚然一驚,寒意遍身。
窗簾微動,人影一晃,那可怕的目光不見了。孟璋猛然想起關于這個園子的種種傳說,一時惶惑起來,正尋思著從哪里翻墻出去,一個人影俏生生地立在廊下朝他招手。
“澤岳,是你么?”安靜而多情的聲音讓孟璋更加惶恐。顯然是看出了他的恐懼,人影從廊下的陰影中走出來,要不是白晃晃的陽光下她身后拖了長長一個黑影,要不是她叫得出他的小名,孟璋在看到披頭散發半人半鬼的她時,肯定會立即拔腿跑了。
散亂的長發半黑半白,一件長及腳背的朱砂旗袍松松垮垮地套在骨瘦如柴的身上。她緩緩抬手捋開了遮住半張臉的亂發,骯臟的臉色難掩翩翩風骨,歲月的滄桑掩蓋不了如畫的美麗,她眼神沉靜,聲音多情,如夢囈一樣小心翼翼地張口問:“你是澤岳,對吧?”
“你是誰?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小名?”孟璋壯起膽子問。
“我是誰?”她自嘲一笑,神情哀惻,“我就是她們說的那個鬼,畢家園子里的鬼。”見孟璋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她轉頭一笑,婉轉嫵媚,“我等這一天等了十七年了,你總算是來了。我知道你終有一日會來這園子里的,我裝瘋賣傻茍活于世就是為等到今天,等你來這園子的今天,我總算等到了!呵呵呵……穆儀芝,你終于有今天了,你手上沾著十幾條人命的血呢!你念永生永世的經,吃十生十世的齋,也去不掉你身上撲鼻的血腥味!你以為你可以瞞天過海,可老天在上頭瞧著呢!”
院里陽光毒辣,熱燙得令人皮膚灼痛,可是孟璋聽著她凄厲的哭喊,寒意從腳底上升,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斷斷續續的哭泣里夾雜著絮絮叨叨的語無倫次,孟璋心里奇異不安又忍不住雀躍,多年來的疑惑的零星片斷,在她混亂的哭訴中重組,模糊的疑團在她怨毒的咒罵里明朗,他的一顆心漸漸往下沉,往下沉……
暮色四合,天黑了。步履沉重地回到家,大門兩側紅燈高掛,門房的兩個聽差滿頭大汗,說是下人把城里的所有館子戲院都尋了個遍也沒找著少爺,家里差不多要翻天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孟璋臉色陰郁地斥罵了一聲。
門房唯唯喏喏地回答:“太太和少奶奶回來了,聽說少爺回來了才叫我們四處去尋少爺的。”
孟璋不語地抬腳進門,穿過花葉葳蕤的天井,還未穿過游廊,就聽見后院的花廳里笑語喧嘩。進了屋,瑾涵笑吟吟起身,她穿一件綠色旗袍站在大紅牡丹花的地毯上,在泛濫紅光的桃木家俱里,淡淡的一抹綠波嫣然如夜晚的茉莉,璨亮的眸子正笑盈盈地瞅著他。孟璋浸在寒冰里的心仿佛被哈了一口熱氣,驀然一暖,但他咬了咬牙,視而不見地轉頭向岳母點頭招呼:“母親,您來了。”
方夫人沒看見瑾涵瞬間僵住的表情,笑逐顏開忙著點頭:“哎,哎。”
穆儀芝卻沉了臉,不滿地瞪了瞪孟璋,轉頭對兒媳親切招呼:“瑾涵,快坐著罷,坐了一天的車,怪累的。”
瑾涵無言地瞅著坐在對面的孟璋,方夫人問起姑爺在北平的生活,卻見他魂不守舍,于是轉頭對畢夫人暖昧一笑:“親家母,我看還是早些歇息吧?天也不早了。”穆儀芝心領神會,拉了方夫人的手先起座走了。
瑾涵傍晚回到家就去泡了一個玫瑰浴,舉手聞了聞,還覺不夠香,又悄悄在頸子手腕處抹了一點法國香水。
臥房里靜悄悄的,只亮著一盞壁燈,一屋子玫瑰紅的光。瑾涵嗓子發干,心里像鉆進了一只兔子似地七上八下,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床前,輕輕拉開了低垂的云紗蚊帳。鴛鴦戲水芙蓉花開的大紅錦被整整齊齊地疊著,只是少了一只枕頭。瑾涵胸口突然像被人掏空了一塊,笑意凝固在唇邊。endprint
今晚有極好的月亮,瑾涵的腳步無聲地停在了隔壁的書房門前,月光靜靜淌了一地,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抬手吱呀一聲輕輕推開了雕花木門。淡白的月光隨著她走了進去,好一會兒瑾涵才適應屋內的黑暗。幽暗空闊的房間里,浮動著淡淡的油墨清香,窗臺下的軟榻上,慘白的月光給蜷臥在上的黑影鍍了一層冷清的光暈。
黑暗里,孟璋默默地看著瑾涵,她清亮的眸子在黑暗里亦是熠熠生輝。兩人在黑暗里緘默不語,沉默對視,像過了一個世紀那樣長久,她終于忍不住開口相詢,聲音暗啞:“為什么?”
“你說過,我給不了你一生那么長久,就給一天,我已經給了。”他的聲音又恢復了往日的冷,甚至比以往更冷。以前還有最起碼的表面禮貌,現在他連聲音都不想掩飾對她的厭惡了。
瑾涵怔著,好像洗澡時水進了耳朵似地,一陣渾沌。過了很久,才覺臉上涼涼的,原來淚水已靜靜地爬了滿臉,她輕輕地搖頭:我不信。那個熾熱的夜晚她看見了他解凍的熱情和沉溺的愛戀,她不相信那樣刻骨銘心的癡纏,在短短四日的時間里就可以從燒灼的骨肉中生生剜去。
她不相信,可是不由得她不信。第二天他就走了,直到兩個月后母親病逝前三天他才從北平回來。
婆婆一向身體好好的,為什么孟璋回來后第三天一早就暴斃在床?緊接著就是他席卷家中的一半財產銷聲匿跡,人間蒸發。她不知道那個姚靜書是一個怎樣的尤物,竟然可以將一個男人迷得七葷八素,甚至連自已母親的后事都不料理就遠走高飛了。
見畢孟璋懵懂地望著她,方瑾涵終于可以譏誚地問出憋在心里五十九年的怨恨:“你那個妖精怎沒跟你一起來?那個姚靜書千山萬水、異國他鄉都陪你走了,現在她居然放心讓你一個老頭子拄著拐棍拖著一把老骨頭獨自前來?她不想認祖歸宗嗎?”
畢孟璋嘴皮抖了抖,回答她說:“姚靜書沒跟我一起出國,當年是我一個人走的。穆儀芝一死,家產我本可以全部帶走的,但我留了一半給你,還有房產田產……”
“那有什么用?運動時,我反而連累得天天被批斗,家產都被沒收,要不是他們說這宅子鬧鬼,住的人全嚇跑了,我連這片院落都保不住,你去看看,后院還在嗎?花廳還在嗎?你給我什么了?我守著這破房子,守著最后一點希望,一天天一年年地等,炮火連天里,兵荒馬亂時,我一個人懷著孩子……”
“孩子?”畢孟璋瞪大眼睛驚疑地問。
“是啊,我們有過一個孩子……可是,可是我連他都……”方瑾涵哽咽著。
“他怎樣了?”畢孟璋站起身來急切地問,“孩子怎么了?”
“沒怎么”,方瑾涵抹了臉上的淚,淡然地說,“我連他都喂不飽,我們娘兒倆個餓得皮包骨頭時,你可能正在外國郵輪上喝著咖啡,我為了讓孩子上學,白天要下田掙工分,晚上回來還要挑燈做活計一分一厘地給孩子掙學費錢。不說了,是我的命。可你,把生你養你死了的老娘扔給我,把水深火熱的國家拋之腦后,一個人千山萬水地逍遙快活去了,這么不忠不義不孝,老天為什么還讓你一輩子好吃好睡?我不親口問問你當年為什么要那樣狠心,就死不瞑目!”方瑾涵再也控制不了情緒,劇烈地大口喘息起來。一旁的林清銘趕緊過來替母親撫摸后背。
畢孟璋疑惑地瞪著這個與兒子歲數相當的中年男子,見他眉目清秀,有瑾涵的影子。他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疑惑地問:“我們的孩子?”
“你現在知道為什么你畢孟璋的孫子不能和我方瑾涵的孫女在一起了吧?”方瑾涵喝了口茶,順了口氣后淡淡地說。
“可我記得思妙姓林,她父親也應該姓林……”畢孟璋囁囁地問。
“你還指望著我給你立貞潔牌坊么?你這個無情無義的親生父親還不如繼父有情有義,我當然得讓他跟他的繼父姓林!”
畢孟璋無言。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方瑾涵冷冷地斥道。
“有一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說出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畢孟璋感慨地回答。
“我說過的,我不問明白,死也不會瞑目,你就不怕我們都在陰曹地府報到后,我追著你死纏爛打么?”
畢孟璋慘淡一笑:“是啊,黃土都已埋到脖子了,有些事說了也只是陡增傷感,何必讓所剩不多的日子悔恨難過呢?說了才是真正的死不瞑目。我曾經和那人發過毒誓,絕不把真相告訴你。那人雖已死了,可我還得遵守誓言。對不起。”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發出的,滾燙,苦澀。畢孟璋說完,拄著拐杖起身蹣跚地走向門外。
方瑾涵終于流下淚來,那么多年辛苦的煎熬,那么多年孤獨的等待,她等到了這三個字,她也只等到了這三個字。她終于淚傾如注。
“奶奶,其實我的奶奶不叫什么姚靜書,我奶奶叫曾憶瑾。”神情恍惚的畢奕飛走到方瑾涵面前,喃喃自語,“奶奶,你說的都是真的嗎?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
畢奕飛夢游似地走出堂屋,似又想起什么,匆忙轉過頭來,語氣仍舊恍惚:“沒想到會是這樣、是這樣……殘酷……”說著便簌簌落淚。他穿一件煙灰色襯衣,隱在身后的暮色里,語氣哀惻,笑容凄涼,“這個理由太沉重了,思妙一定受不了,還是由我一個人來背負好了,你們別告訴她是這樣殘酷的原因,拜托了。”
林清銘終于還是追了出去,一把拉住了搖搖欲墜的畢奕飛:“孩子……”
“請不要讓思妙知道。”畢奕飛含著淚,用力緊握了一下林父的手,他不知道他該喊他大伯還是叔叔,一切都是混亂,一切都是茫然。
等候在門口的司機將一個信封遞過來,林清銘疑惑地問:“這是什么?”
司機恭敬地回答:“畢先生說了,請你一個人的時候打上邊的電話。”說完鞠了個躬,扶著腳步踉蹌的奕飛上車,關上車門緩緩發動了車子。
牛皮紙的老式信封里是一張銀行卡。林清銘抬頭,車子已消失在街角。
畢奕飛坐在人來人往的候機大廳里,小小的旅行箱孤單地陪著他。
“飛往北京的FYl741航班已開始登機,請搭乘此次航班前往北京的旅客盡快登機。”廣播里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可畢奕飛沒有動,他等的人還沒有來。endprint
終于,林思奇氣喘吁吁地來到了畢奕飛面前:“你們家人不送你?”
幾日工夫,畢奕飛已消瘦許多,他悶悶一笑:“我不讓他們來,我有話想和你單獨說。”說完就將一個信封遞到林思奇手里。
“你怎么不直接給思妙說呢,打個電話給她吧?”思奇有點難過。
“我沒有勇氣,我不敢和她說一個字,我怕……”畢奕飛哽咽不能成語,“里面有一張……銀行卡……”
“思妙不會要的,別這樣!”思奇變臉了。
“不是,你聽我說,思妙其實……其實已經有了我的孩子了……所以我們打算國慶節就結婚,可沒想到會是這樣”,奕飛抬起頭來,滿眼凄楚,“思妙和我從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現在卻要我們背負這樣沉重的罪孽,我實在是……思奇,思妙懷孕的事請你不要和其他人說,事情的真相你也別告訴思妙,我已經拜托過兩邊的家人了,不管思妙怎么問都別告訴她,就讓我一個人來背負這個罪孽,她太脆弱,我怕她承受不住。”
“奕飛……”
“把卡拿給她,叫她去、去醫院……”畢奕飛說不下去了,低頭拖起行李箱。
思奇說不出話來,只是麻木地站著。
“對不起。”畢奕飛經過思奇面前時傷心低語,“請代我向思妙說,對不起,叫她忘了我吧。”說完他拖著行李箱快步離開,腳步踉蹌。
思奇眼眶一熱,他想喊住奕飛,他知道思妙一定受不了奕飛離開她,她也是那樣愛他。可如鯁在喉,他發不出一絲聲音。除了離開,除了這樣絕決地離開,好像沒有其它辦法可以阻止思妙知道這個殘酷的真相。除了讓她傷心,讓她以為奕飛負心,好像也沒有其它辦法可以讓她死心!
畢奕飛一直咬著牙叫自己不要回頭,只有這樣他才可以逼迫自已堅決地離開。可每一步都是心痛,每一步都是虛空,到登機門了,嘴唇已被咬破,腥咸的血液流進嘴里,他控制不了心底翻攪的欲念,猛然回頭,只見那張和思妙神似的臉龐同樣寫滿了哀傷與痛苦。畢奕飛心口猛然悸痛,淚熱熱地涌了出來。在思奇模糊的淚光里,畢奕飛孤單的背影消失在明亮的玻璃墻后。
思妙,對不起,我只能離開你,背負所有罪孽的沉重遠遠離開。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最后愛你。奕飛想起了爺爺送他上車時沉重地叮嚀:“奕飛,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放棄,不是我們愛得不夠,而是因為我們愛得太深。不管怎樣心痛,想想這句話,就要記得堅持下去,就要記得堅強,堅強地背負所有的痛苦,讓所愛的人有堅定的理由尋找屬于她的幸福,這樣才是真正愛她。”
如果知道一念之差會賠上女兒的性命,林清銘是不會為了那張七位數的銀行卡而故意遲遲不拔打畢孟璋的電話的。
其實他并不是母親所說的是畢孟璋的兒子,母親當年突遭變故,又逢戰亂,腹中畢孟璋的唯一骨血在顛沛流離中不幸早產,他是母親與娘家的私塾先生林賢志再婚所生之子,奕飛和思妙并不是堂兄妹,他們并沒有亂倫,那畢奕飛就不會離開思妙,思妙也就不會回老宅去投井自殺。可一切都晚了,在巨大的痛苦與深深的追悔中,林清銘終于悔恨交加地翻出了那個電話號碼。
畢孟璋一直在等林清銘打電話給他。本來是要司機接到電話后就去接林清銘來省城認祖歸宗的,可沒想到接到的竟然是思妙的死訊。畢孟璋不顧兒子兒媳的百般勸阻,在司機和女兒畢敏的陪同下一起重回小城。
在小城公園半山腰上的風雨軒茶館里,畢孟璋心如墜石,痛苦地凝視著失魂落魄的林清銘。一個禮拜不見,林清銘瘦了整整一圈,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他神情木訥地將銀行卡放在桌子上,輕輕推過去說:“這卡還給您。”
“不要這樣,你收下吧,就算你不是我的兒子,也請你代你母親收下這張卡,就算是我償還我虧欠她的。我知道這于事無補,可除了這樣做我沒有其它辦法,我只想讓她所剩不多的日子過得舒服一點。”畢孟璋真誠地說。
“可我不能收,拿著這張卡,我就會想起思妙的死,請你收回去吧。”林清銘痛苦地捂住臉。
“思妙的死我也有責任,如果那天我把事情真相告訴你母親,化解了她的怨氣,她就不會編謊話作為理由阻止奕飛和思妙在一起,以此來報復我了。如果不是我教奕飛遠遠地離開,奕飛也不會這么匆忙地走的,思妙也就不會想不開……”
“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你到底做了些什么讓我母親像瘋子一樣一輩子郁郁終老?你知道別人在背地里都喊她什么嗎?他們都喊她瘋婆娘!就連我也以為母親瘋了,自從做教師的父親文革中不堪凌辱跳河自殺后,母親成天守著那座沒人要的鬼屋,接她去新房住她死活不肯。你為什么要這樣折磨她?讓她又來這樣折磨我們?為什么?為什么?”林清銘抬起頭,血紅著眼睛怒吼。
“本來,我和你母親的親生母親——也就是大太太穆儀芝——發過毒誓的,這個秘密永遠不要讓瑾涵知道的……”
“穆儀芝不是你的生母嗎?她怎么會是我母親的生母?”林清銘驚訝地打斷了他。
畢孟璋苦澀一笑:“這故事太長了,你聽我慢慢說。”
抿了口茶,畢孟璋沉重地講起:“當年我的祖父為官清廉,為人耿直,曾與林則徐大人一起上書朝廷要求禁煙,林則徐大人充軍新疆后,我祖父也被貶官。得知林則徐大人暴斃新疆后,祖父看清了清政府腐敗衰亡的前景,便辭官從商。到我父親手上時,已家產豐厚。可畢家唯一的遺憾就是人丁單薄,所以祖父要我父親納妾,開枝散葉。畢家家世顯赫,與大族穆家聯姻后,父親的正室穆儀芝雖家道中落,但到底是名門望族的大小姐,自小嬌生慣養,虛榮善妒,她不能容忍父親納妾,第一個小妾就是二姨太,也就是我說的畢家大院里的那個瘋女人,她第一次懷孕時就被穆儀芝設計流產了,因元氣大傷不能生育,于是我父親又納了第二個小妾三姨太廖若蘭,也就是我的生母。我母親雖是小家碧玉,但溫婉美麗,深得父親寵幸,出游居家都不離左右,所以我幸免一難能順利出生。父親寵愛母親,穆儀芝失寵而心理失衡,在與我父親大吵一架時,父親揚言要休了她,從此她便懷恨在心。穆儀芝趁我母親坐月子、我父親外出調撥貨物時,設計污蔑我母親與下人私通,在不通知父親回來的情況下,私自煽動宗族長老將我母親投井而死。二姨太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自知性命難保,裝瘋才保全了性命。父親何等聰明的人,他并不相信穆儀芝的一家之言,不但要徹查此事,而且說如此妒妻陪伴床側是養虎為患,堅決要休了穆儀芝。穆家家道沒落,如果被休她就無法再過錦衣玉食的生活了,她當然不甘,于是在那一晚,畢家大院失火了。葬身火海的不止我父親,還有所有知道實情的下人。二姨太告訴我,穆儀芝給父親和下人喝的水里下了藥,所以他們都沒能逃出那場人為的火災。為名正言順地繼承家產,穆儀芝留下了這個嬰兒。其實方瑾涵是穆儀芝的女兒,是她唯一的親骨肉。當時倍受冷落的穆儀芝孤獨寂寞,家中時常請戲班子唱戲,穆儀芝趁父親不在家時與一個俊俏小生偷情,火災后她以喪夫悲痛、重新修葺房屋無處安身為借口,挺著肚子回了娘家。恰巧方家大太太難產血崩差一點死了,不能再生育孩子了。方家大太太的哥哥是穆儀芝的二妹夫,一個不能再生,一個生了不能養,經人牽線搭橋,穆儀芝的私生女就抱給了方太太,并訂下娃娃親,讓她的親生女兒方瑾涵嫁給我這個畢家唯一的繼承人,這樣她不但可以穩坐江山,也為她的女兒鋪就了錦繡前程。可她千算萬算,就沒算到那個二姨太裝瘋賣傻茍且偷生,為的就是要替她胎死腹中的孩子報仇雪恨。”endprint
一口氣講了很多,畢孟璋大喘一口氣,繼續憶道:“二姨太告訴了我所有的真相,要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同樣設計污蔑穆儀芝的女兒即我的妻子方瑾涵偷人,這樣穆儀芝不會無動于衷坐視不管,她一定會拼盡全力不惜道出真相保全女兒的性命,這樣穆儀芝當年偷情的事實就鐵證如山想賴都賴不掉了,我們就可以借宗族長老之手明正言順地處死穆儀芝和她的女兒,替我冤死的父母、兩個弟弟還有十余個家仆報仇雪恨了。”
“難怪我母親這樣恨你,你也太絕情了,那只是我外婆對不起你們,和我母親毫無關連,你真是太絕情了!”林清銘幽幽地說。
“那天剛聽到這殘酷真相時,我真想立時上前一刀捅了穆儀芝。我也恨極了你母親,因為她是那個殺害我父母弱弟兇手的女兒。但第二天我就走了,為的就是要冷落你的母親,好制造她難守空閨寂寞而偷人的借口。可我卻做不到,當一個男人真正愛上了一個女人后,他絕對不能容忍其他男人染指他的女人。于是我猶豫了,兩個月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地從北平回到故鄉和穆儀芝攤牌,因為我愛瑾涵。穆儀芝也因為愛瑾涵和我達成協議,她決定以死謝罪,只求不遷累她的女兒瑾涵,懇求我留給瑾涵一生衣食無憂的家產后離開她,但不要休她,讓她獨守空閨也好,讓她離家出走也好,只要她可以安然渡過余生。我答應了穆儀芝,并不是因為我無能,而是因為我實在無法以傷害瑾涵作為手段來報復穆儀芝。我留下了一半的家產外加房產田產,遠遠超過了穆儀芝的要求,我真心希望沒有我的日子瑾涵也可以過得很好。我不愿意告訴瑾涵,是真心希望瑾涵可以平靜渡過余生,不要原諒我,不要再愛我,因為我給不了她什么,我只能負她了。”
聽畢孟璋說完,林清銘心里萬分痛苦,怎么會是這樣?林清銘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怎么會是這樣!
三年后,畢奕飛輾轉地從老同學處得知思妙去世的噩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飛回來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小城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了那所老宅子的,夜游似的恍然如夢。
老宅子門口不知何時添了一個火柴盒似的鐵房子,畢奕飛沒怎么在意,恍惚地抬腳只是往前邁步。
“哎小伙子,買票!”房子里一個老頭直著脖子喊他,畢奕飛一時明白不過來,迷茫地看他。
“這座鬼屋是小城的重點保護文物古跡,門票三十元,學生半價,有學生證嗎?”老頭說完,等待地看著畢奕飛。
物是人非!他憋著泛濫成災的痛楚,忍著幾欲決堤的淚水,跨越了千山萬水,難道為的就是明白這四個字背后的蒼涼與無望?
冬日暖陽下,空氣中有閃亮的微塵在靜靜飛舞。畢奕飛說不出話來,他怔忡地站在石階上,淚水一點點漫上來,漫上來,終于決堤了,仿佛猙獰的大雨,無聲地狂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