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偉
著名歷史地理學家侯仁之先生曾評價說:“一個恭王府,半部清朝史。”始建于1776年的恭王府因曾經換過三代主人而留下了多元的文化遺跡;位于恭王府對岸的醇親王府,則由于其主人在晚清歷史上的特殊地位顯赫一時。這兩座相距頗近的王府及其主人,在晚清和民國歷史上選擇并經歷了不同的命運之路,也為后人留下了不同色彩的歷史風景。
2004年9月15日位于前海后街的恭王府,81歲的愛新覺羅·毓向正在修繕中的未來恭王府王府博物館捐贈了其父溥偉親筆手書墨寶“靜觀”二字。
《愛新覺羅·宗譜》記載:“(溥偉)第七子:毓,民國十二年 亥十月二十一日(1923年1月28日)子時生……”毓的父親溥偉,正是咸豐皇帝的弟弟、恭親王奕的第七子多羅貝勒載瀅的長子,他在恭親王奕病逝后“奉懿旨即日承襲王爵”,成為所謂的“小恭親王”。現今位于前海西街的恭王府,正是愛新覺羅·毓的祖宅、當年恭親王的王府。
清代什剎海早已是京城景色宜人之地,眾多王族府邸布散在湖畔各處。前海和后海附近就有恭親王府、醇親王府、阿拉善王府、慶親王府、濤貝勒府等,北京民間文化研究所所長高巍自幼在北京長大。他說,據多位學者考證,今天恭王府西面和南面本來是一條河道,經恭王府西南角,流過一座叫做李廣橋的石頭橋,從恭王府南流入中海。在明朝,恭王府附近本是大太監李廣的宅第,到乾隆初年繪制的巨幅《乾隆京城全圖》上,此處卻已經是一片不起眼的民宅。恭王府現在的建構始于1776年,當時和在此建私宅,《仁宗實錄》提到和住宅時曾記載道:“其園寓點綴,與蓬島瑤臺無異。”嘉慶四年(1799年)和獲罪賜死后,嘉慶皇帝將此宅賜給弟弟、乾隆皇帝最小的兒子慶郡王,大夫第首次變成了慶郡王府。奕的哥哥咸豐皇帝即位后,收回了當年慶親王后代的慶王府,把它安排給奕作為恭王府。經修繕后,奕于咸豐二年1852年遷入恭王府。
然而作為恭親王的曾孫,愛新覺羅·毓卻未能出生在這所本該屬于他的恢弘王府內。他1923年出生的時候,大清王朝已經不在。毓的父親小恭親王溥偉當時為策劃“復國”早已離開恭王府,先是遷往青島,后定居在大連附近日本人為他修建的臨海樓房里。毓就出生在大連,“我現在籍貫就說是大連”。早在1921年,溥偉和二弟、著名書畫家溥儒將恭王府府邸部分的“產權證”——內務府發給的王府“龍票”——以8萬銀元價格抵押給北京天主教會的西什庫教堂。1923年,羅馬教會興辦的輔仁大學通過教會之間的關系,用108根金條獲得了其產權,并在1937年收回此處房產,將府邸部分作為女子學院。同年,居住在王府花園中的溥儒也以10萬銀元的價格將花園賣給輔仁大學。至于恭王府內除字畫之外的所有設施、器具,則早在1912年就被溥偉幾乎一次性賣給了日本商人。毓說,溥偉親筆手書的“靜觀”二字,也是當時在青島寫給一個日本人的,此人后來把這幅字帶回了日本,多年后這個日本人亡故,其妻想找個裝裱師裝裱一下這幅已經破碎的字,裝裱師表示自己力不能及。“這個女人一想留著也沒有用,就把這幅字送給了裝裱師,那是在日本福岡。”毓說,“巧的是這個裝裱師認識我,他把這幅字又送給了我,最后我捐給了現在的恭王府。”
如此算來,這幅王府主人曾經的墨跡在數十年后回到了王府。而毓本人也是在數十年后,因王府的修繕得以第一次踏入。清末最后幾年,滿清王族在突然失去經濟來源后,幾乎所有王府都迅速敗落而紛紛被轉讓。毓的父親溥偉當時其實還擁有殷實的家產,據說擁有的各處地產價值上百萬兩白銀。與清末其他王爺相比,恭親王及其子孫可以說是比較出類拔萃的一支。慈禧和光緒皇帝死后,溥偉就和當時的攝政王載灃(醇親王)合謀誅殺袁世凱,圖謀清廷中興。載灃和溥偉等人當時曾決定,由溥偉帶著由咸豐皇帝御賜的金桃皮白虹刀實施誅殺袁世凱計劃。然而親袁派擔心“北洋軍如果起來造反怎么辦”,最后清廷采納了張之洞的方案,將袁世凱“放虎歸山”,溥偉在北洋軍包圍恭王府等清廷宗社黨人的宅第的情況下,被迫逃亡青島。
末代皇帝溥儀回憶在1925年他被馮玉祥驅逐出紫禁城后遷往日本使館,溥偉還曾專程前往天津,給他“請安”。11年后的1936年8月,溥偉在長春病逝。13歲的愛新覺羅·毓在母親帶領下,依然按照前清王室規定,攜帶當年溥偉準備用來刺殺袁世凱的那把御賜金桃皮白虹刀,以及咸豐皇帝的密諭、大閱御用紫寶石黃絲腰帶等三件家傳御賜寶物前往長春,追隨末代皇帝溥儀。“有一天,溥儀把我和跟我一塊兒讀書的學生叫到緝熙樓西頭的書房,讓我跪下來,然后宣布賜我襲爵,希望我向老一輩恭親王一樣,不辜負祖先囑咐。全部儀式就是這么簡單。”毓回憶說,多年后,他曾悔恨自己當時年幼,只知追隨遜帝而與母親多年音訊隔絕。
溥儀所說的老一輩恭親王,最早的那位就是毓的曾祖父、道光皇帝的第六子奕。奕雖在繼承大統的爭奪中敗給了他哥哥、后來的咸豐皇帝,但是文武雙全的他卻是當時清朝內最為能干的皇室人員和朝廷要員。然而從奕到溥偉以降恭親王家族成員的努力并未能“力挽狂瀾于既倒”,清亡后尚擁有百萬家財的溥偉反倒為“中興”清朝皇室而散盡了家財,包括這座家族世居了87年的恭親王府。相反在什剎海隔湖相望的醇親王府,當年曾與溥偉謀事的醇親王載灃卻走了一條與溥偉全然不同的道路。
醇親王府原為清初大學士明珠的府第,被稱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著名詞人納蘭性德,正是明珠的兒子。明珠家族的府第在清末成為聲勢顯赫的醇親王奕和攝政王載灃的王府。之所以說地位顯赫,乃是因為醇親王府在清末先后出過兩個皇帝,光緒和宣統。醇親王府也因此兩度成為“潛龍邸”(意思是這里住過一條“潛藏著的龍”,也就是皇帝。)不過最初的醇親王府位于北京城西南太平湖畔,后來才搬到什剎海現址。
當最后的醇親王載灃之子溥儀被立為皇帝后,載灃成為清廷的攝政王。當溥偉力主殺死袁世凱時,載灃卻在最后關頭聽從他人意見放棄了此舉,最終將袁世凱放虎歸山。宣統以后,本來下定決心要除掉袁世凱的載灃最后未能如愿,他也曾對此事深表后悔。endprint
高巍說,與溥偉相反,當清朝兩百多年江山完結時,身為攝政王的載灃想到的頭一件事,就是可以回到位于后海北沿的醇親王府家中享受天倫之樂。長期研究北京歷史的學者方彪先生說,辛亥革命后,當時許多滿族貴胄跑到醇親王府找載灃主事,要求關閉城門殺漢人,然后退回山海關外老家,利用日本人的幫助重建大清國。但這些荒唐建議都被載灃堅決拒絕。方彪說,溥杰曾經說,載灃訓斥這些人“想讓滿族斷子絕孫”。不但如此,當載灃的兒子溥儀在日本人的操縱下后來在東北成立偽滿洲國后,載灃也多次拒絕溥儀的邀請,閉門讀書、不參與復辟。
1925年元月,一輛黑色汽車駛抵王府門前,王府上下紛紛傳言說,“奪取大清江山的革命黨首領孫中山看王爺來了!”“孫中山當年提出的口號是:‘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等到推翻了滿清之后,馬上把口號轉為:‘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高巍說,“推翻了滿清王朝的孫中山前來拜訪失去了江山的攝政王,這真是不同凡響的事情。”載灃把孫中山引入寶翰堂內,分賓主落座。對于載灃來說,他最擔心的是怕因為同意宣統皇帝退位,從而被滿清遺族指責斷送了大清江山。孫中山則在談話中持相反態度,他稱贊載灃在辛亥革命中辭去監國攝政王一職難能可貴,認為載灃的舉動是順應大勢。孫中山還提到1901年時,載灃年僅18歲,就以光緒皇帝御弟的身份,前往德國賠禮道歉。贊揚他在那樣尷尬的環境中,還能做到不卑不亢,顯示了智慧和辯才,在屈辱中保持了一份尊嚴。
1951年2月3日,載灃在北京病逝時,有一張照片一直擺放在他書房正面的書桌上,那張照片后面是這樣的題字:“醇親王惠存 孫文贈。”這張照片正是那次會談中孫中山贈給他的,被他一直珍藏。
當北京各王府紛紛被典當易主時,載灃的人生選擇似乎也決定了醇親王府相對平穩的命運。高巍記得50年代他在北京西板橋小學讀書時,學校的總務主任金友之老師,正是愛新覺羅·溥任,宣統皇帝的親弟弟,醇親王府的四少爺。“在日偽時期和國民黨統治時期,經常有部隊強占房屋,毀壞古跡。此時偌大的醇親王府內有很多空房,讓醇親王一家人整天提心吊膽。據說蔣介石曾經下過手諭,禁止部隊占用學校房舍,以免有辱斯文。載灃聽說后決定辦一所小學。考慮到學校離積水潭(凈業湖)不遠,就用‘凈業的諧音,在1947年開辦‘競業小學,地點就在醇親王府內,董事長正是當年的醇親王、攝政王,金友之老師的父親載灃。”
競業小學此后遷往醇親王府的家廟。1949年9月,載灃將醇親王府出售給國家重工業部所屬國立高級工業學校,并將家中文物書籍贈給北京大學,還在1950年帶頭認購勝利折實公債。“解放前,幾乎所有王府都被私人收購或者被國民黨政府占用。解放后,北京王府中唯一被國家收購而非接收的,就是醇親王府。”高巍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