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登峰
摘要:《政府信息公開條例》規定,醫療衛生等與人民群眾利益密切相關的公共企事業單位在提供社會公共服務過程中制作、獲取的信息的公開,“參照”條例執行,但具體如何“參照”卻不清晰。病患醫療信息的公開所面臨的正是這樣一個問題。條例中可資“參照”的主要為個人隱私禁止公開條款。“參照”該條規定,雖然并非所有病患醫療信息都不能公開,但那些依據公眾普遍認知可界定為個人隱私的病患個人醫療信息,是不得公開的。不過,涉及個人隱私的病患個人診療信息的不公開并不是絕對的,或者可基于病患個人同意而公開,或者可基于重要公共利益或第三人利益的考慮而強制公開。強制公開應分別考慮公開的對象、疾病的危害性和病患的身份等因素,公開程度也可視具體情形而收縮。
關鍵詞:政府信息 醫療信息 個人隱私 強制公開
一、決定醫療信息公開與否的兩個問題
隨著政府信息公開工作的推進,醫療機構等公共企事業單位的信息公開也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并視其為有效緩解或防范醫患矛盾等社會問題的有效手段。在醫患糾紛比較突出的今天,妥善處理好醫療信息的公開問題,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患于未然。《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信息公開條例》(以下簡稱《條例》)第37條規定:“教育、醫療衛生、計劃生育、供水、供電、供氣、供熱、環保、公共交通等與人民群眾利益密切相關的公共企事業單位在提供社會公共服務過程中制作、獲取的信息的公開,參照本條例執行,具體辦法由國務院有關主管部門或者機構制定。”按此規定,醫療衛生機構,不論公立的還是私立的,都有參照《條例》之有關規定公開其制作或獲取的信息的義務。但是,《條例》第37條所規定的“參照”的含義是什么,《條例》并沒有做出明確說明。醫療衛生機構(如各種醫院)等各種公共企事業單位畢竟不是政府,它們在處理提供公共服務過程中制作或獲取的信息時該如何“參照”,便是需要認真加以澄清的問題。
醫療衛生機構在運營過程中所制作或獲取的首要信息為病患個人醫療信息。它包括醫護人員在診療特定病患過程中制作或獲取的反映病患姓名、性別、年齡、籍貫、病史、病種、病情、診療過程以及康復狀況的各種處方、病情告知、檢驗報告、病歷、影像資料等。病患個人醫療資料屬于醫療衛生機構運營過程中制作或獲取的首要信息,但不是唯一信息。除此之外,醫療資源信息與服務價格信息等也是為人們所關注的重要信息。醫療資源信息,系指反映醫療機構所具有的人力、物力資源的信息,如有關醫護人員、行政人員、后勤人員、固定資產、辦公設備、交通工具、流動資金、醫療器材、醫用藥品等方面的信息。服務價格信息,系指反映醫療機構以其所有人、財、物向病患及其陪侍人員提供服務的價格信息,如門診就診費、檢查檢驗費、住院床位費、手術費、護理費、醫藥費等各方面的醫療服務價格信息。比較而言,病患個人醫療信息不僅與特定病患個人利益相關,而且往往與社會大眾公共利益相關,屬于醫療機構制作或獲取的信息中比較特殊的一種。
這里可以艾滋病患者個人醫療資料來說明。根據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2014年報告,截至2013年底,全球現存活HIV/AIDS(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及艾滋病人)3500多萬人,平均每天新增感染病患6000名。我國現存艾滋病人數全球排名第12。國家疾控中心的統計數據顯示,2008年新增的艾滋病感染者和病人是5.6萬,2014年新增的病例則為10.4萬。2008年,青年人因性傳播感染的比例是55.3%,到2014年則上升至94.5%。被感染的青年學生中,男性傳播比例由2008年的58.5%增加到2014年的81.6%。近幾年,高校學生成為艾滋病高發群體。僅就江蘇省高校而言,2014年的統計數據顯示,在校大學生占2014年新感染人群的5.22%,達140多人。面對這一令人難安的狀況,有高校學生管理工作者提出,可否向醫院申請公開本校艾滋病患學生的信息,甚或醫院可否主動向學校公開相關病患信息,以便學校及時了解患病學生情況,以積極采取適當措施,防范這種疾病在高校的蔓延?筆者認為,病患個人醫療信息的公開確實不同于醫院資源信息和服務價格信息,尤為值得關注。
各國政府信息公開法普遍遵循“以公開為常態,不公開為例外;例外不公開法定”的原則。任何政府信息只要不屬于法定例外不公開的范圍,都是可以公開的。我國也不例外。盡管《條例》沒有明確提出該原則,但其中關于政府信息公開范圍的相關條款還是隱含體現了這一點。尤其是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2016年2月印發的《關于全面推進政務公開工作的意見》更是明確提出,要“堅持以公開為常態、不公開為例外”的原則;要“建立政務公開負面清單”,“細化明確不予公開范圍”,“負面清單外的事項原則上都要依法依規予以公開”。在“以公開為常態,不公開為例外;例外不公開法定”的政府信息公開原則下,病患個人醫療信息公開與否,不僅取決于如何理解“參照”的含義,更取決于病患個人醫療信息是否屬于法定的例外不公開的事項范圍。
《條例》就政府信息例外不公開的規定有二:一是第8條的“保安條款”,即政府信息公開不得危及國家安全、公共安全、經濟安全和社會穩定;二是第14條的“保密條款”,即除非權利人同意或基于公共利益考慮,涉及國家秘密、商業秘密或個人隱私的政府信息,不得公開。相較之下,與個人醫療信息關聯最緊密的是“保密條款”中關于個人隱私的規定。這種情形下,包括艾滋病治療在內的病患個人醫療信息是否為“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從而原則上不得公開,僅得在權利人同意或基于公共利益保護之考量時方能公開,便是需要進一步討論和回答的問題。
基于以上考慮,筆者將以上述兩個應當討論的問題為路徑對病患個人醫療信息的公開問題進行討論,以期對《條例》第37條的“參照”規定做一個微觀的考察和思考。
二、醫療信息公開“參照”《條例》之界定
在日常用語中,“參照”的語義并不是很明確。謝暉教授對此有過較為周詳的考證:“什么是‘參照?筆者查了多部辭典,對其要么未予解釋,要么解釋極為簡單。如1980年版《辭海》及其增補本都沒有收錄這個詞,2009年最新版《辭海》對參照做出了十分簡明的解釋:‘參考并仿照。而2005年最新修訂版《現代漢語詞典》也做出了幾乎同樣的解釋:參照,即‘參考并仿照(方法、經驗等)。再根據該詞典按圖索驥,進一步查閱參考、仿照兩詞,給出的解釋分別是,參考的含義有二:一是‘為了學習和研究而查閱有關資料;二是‘在處理事物時借鑒、利用有關資料。仿照則是‘按照已有的方法和式樣去做。再進一步查閱,按照該詞典給出的解釋是:‘根據、依照。”他還說:“我不厭其煩地引述該詞典對‘參照及其關聯詞匯的解釋,目的是想追根溯源,尋求對‘參照一詞較為準確的理解。”但看來,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基本上是同義反復,他的努力只能以失敗告終。endprint
不過,“參照”一詞在日常用語中語焉不詳,在現代詞典中解釋不清,不等于法律職業界對它沒有明確的界定,也不等于我們沒有其他確定其含義的路徑。其實,在我國法律文件中,“參照”是一個被廣泛應用的法律概念,對它的有些應用法律界已形成統一認識,有些應用法學界已經有深入討論。探求它的法律含義雖有一定的難度,但并非沒有可能。
總體來看,“參照”在法律中的應用首先可以根據參照主體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立法機關制定法律規范時的參照,可簡稱為“立法參照”。例如,《規劃環境影響評價條例》(2009年)第35條規定:“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可以根據本地的實際情況,要求本行政區域內的縣級人民政府對其組織編制的規劃進行環境影響評價。具體辦法由省、自治區、直轄市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影響評價法》和本條例的規定制定。”這種隋形比較少。第二類是法律適用機關或個人適用法律時的參照,可簡稱為“用法參照”。例如,《種子法》(2016年)第93條規定:“草種、煙草種、中藥材種、食用菌菌種的種質資源管理和選育、生產經營、管理等活動,參照本法執行。”這一類參照在立法中占據絕對多數,而且是與本文所論的公共企事業單位公開公用信息時參照《條例》相關的。
對于“用法參照”還可以根據不同標準作進一步劃分。首先,“用法參照”可根據“參照”對象的不同進一步分為“對指導案例的參照”和“對法律規范的參照”兩類。前者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定》第7條規定:“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指導性案例,各級人民法院在審判類似案件時應當參照。”后者如《物權法》第105條規定:“兩個以上單位、個人共同享有用益物權、擔保物權的,參照本章規定。”其次,“對法律規范的參照”可根據“參照”含義的不同分為“對法律規范的審查性參照”和“對法律規范的類比性參照”兩類。本質上,“對指導性案例的參照”也屬于“類比性參照”。上述分類可圖示如下:
其中“對法律規范的審查性參照”主要體現為《行政訴訟法》
(2014年)第63條的規定:“人民法院審理行政案件,以法律和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為依據。……人民法院審理行政案件,參照規章。”這一規定其實是對1989年《行政訴訟法》第53條的繼承。對此類“參照”之含義,自1989年《行政訴訟法》制定以來,法律界早已達成共同認識,即:當規章與上位法相一致時,可以作為人民法院審理行政案件的依據;反之,當規章與上位法相抵觸時,則不得作為人民法院審理行政案件的依據。因此,這種“參照”包含“參”(對法律規范的合法性審查)和“照”(依合上位法法律規范審理行政案件)兩重含義。除了“對法律規范的審查性參照”之外,法律界對其他類型參照的理解還沒有形成共識,尚處于討論之中。不過,這些討論對于確定“參照”的一般意義具有重要參考作用。
首先值得關注的是對“指導案例的類比性參照”的討論。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員馮文生曾概括了“對指導案例的參照”(他稱之為“先例式參照”)的三個特點:第一,“對指導案例的參照”的技術特征是“異同比對”。“它是已決事件與待決事件之間相關要素的直接比對,體現了模型或式樣與手頭工作的關系,通俗地說,就是‘依樣畫葫蘆,其中不存在從具體到抽象、從抽象到具體的歸納與演繹復雜過程”。第二,此類參照的實際效果是“歸類取舍”。他認為,“例”在本質上是作為一種已經發生的事件、一種業已存在的擬比標準,通過與待決案件事實特征徑行對照比較來做出歸類取舍。“‘類與不類,相與為類。事物只有通過比較,才能鑒別異同,進而得出作為‘類的具體結果,亦即所謂‘等者,同之;差者,異之。近似案情應得出類似效果,不同案情應作不同處理。這是簡單類比推理的基本要求。”第三,先例式參照的實質根據是“裁判理由”。“裁判理由就是結合待決案件具體事實,展示如何將這些知識、價值與規范等日常生活資源(常理、常識、常情)融入對抽象規范的理解和適用過程,并通過分析論證,以得出令人信服的具體結論”。
上述“對指導案例的類比性參照”的看法應該是中肯的,至少有值得肯定的成分。可以看出,對指導案例的參照本質上是對平等原則之“相同的同樣處理,不同的差別對待”要求的遵循和應用。相較而言,除了“對指導案例的類比性參照”的第三個特點——參照的實質根據是“裁判理由”,其第一和第二個特點也應該是“對法律規范的類比性參照”所具有的。質言之,“對法律規范的類比性參照”依然是按照平等原則之要求,對法律問題求同存異的處理方法,采用的主要是類推邏輯,并不包含對相關法律規范合法性審查的意蘊。
不過,這里的“同”應該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行為性質的類同性;二是法律目的的同一性。例如,《反家庭暴力法》(2015年)本來是針對家庭成員之間的暴力行為的。該法第2條規定:“本法所稱家庭暴力,是指家庭成員之間以毆打、捆綁、殘害、限制人身自由以及經常性謾罵、恐嚇等方式實施的身體、精神等侵害行為。”但是,家庭暴力也可能發生在家庭成員以外但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員之間。就這種生活在一起的非家庭成員之間的暴力行為之處理,《反家庭暴力法》第37條規定:“家庭成員以外共同生活的人之間實施的暴力行為,參照本法規定執行。”這里的“參照”的意思應當是,對生活在一起的非家庭成員之間暴力行為,如果與家庭暴力性質相同,且適用《反家庭暴力法》符合該法的目的,就按《反家庭暴力法》處理;如果性質不同,或適用《反家庭暴力法》有悖該法立法目的,則按其他法律處理。這里的“參照”并未賦予法律適用機關對《反家庭暴力法》的合憲性進行審查的權力。
如果把討論的視角回歸到《條例》第37條的規定,則我們基本可以將其歸入“對法律規范的類比性參照”的類型,我們也可以將其含義確定為:包括醫療衛生機構在內的公共企事業單位,在提供類似于政府服務性質的社會公共服務過程中制作或者獲取的信息,如其公開符合《條例》設定的立法目的,便可以或應當參照《條例》前36條的有關規定并公開相關信息;反之,則不可以或不能參照《條例》前36條的規定并公開相關信息。而且,由于《條例》明文規定了公共企事業“參照”《條例》前36條的規定公開其信息,則這種公開便是一種法定義務。endprint
從上述意義上說,朱芒教授關于《條例》第37條“參照”條款的解讀有一定道理。他認為:“由于‘條例前36條是該法的主體部分,第37條是該部分在適用范圍上的延展領域。因此,就適用的整體而言,應以前36條適用優先為原則。這里,所謂前36條適用優先意味這樣的基本內容:首先,在可能涉及到適用第37條的事項時,盡可能將有關的信息解釋至前36條的適用范圍之中去,以便在前36條的管轄范圍中討論相關信息是否可以予以公開。其次,只有的確無法歸入前36條的適用范圍,且又的確屬于公共企事業單位作出的行為時,即在解釋思路上已經無法排除出第37條的適用范圍時,才以該條為根據判斷相關信息是否應予以公開。”
將上述結論進一步具體到本文所論的病患個人醫療信息公開問題上,則說明我們對于病患個人醫療信息公開問題的初步思考是正確的。該問題的回答需要根據關聯最緊密的第14條之個人隱私不公開條款來分析和判斷。
三、并非所有醫療信息均涉及個人隱私
討論病患醫療信息是否屬于“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先得從個人隱私概念說起。
個人隱私是一個不算新穎但又有頗多歧義的概念。王利明教授曾將各國民法判例和學說中有關隱私概念的學說概括為三類:一是“私人領域說”;二是“私人秘密和私人信息說”;三是“生活安寧和秘密說”。私人領域說認為:“隱私是一種與公共利益、群體利益無關的,當事人不愿他人知道或他人不便知道的信息,當事人不愿他人干涉或他人不便干涉的個人私事,和當事人不愿他人侵入或他人不便侵入的個人領域”。“私人秘密或私人信息說”認為,“隱私實際上是一種私人秘密和私人信息”。“生活安寧和信息秘密說”的代表張新寶教授認為,“隱私,又稱私人生活秘密或私生活秘密,是指私人生活安寧不受他人非法干擾,私人信息保密不受他人非法搜集、刺探和公開等”。王利明教授也持這一看法,他認為:“隱私是指自然人免于外界公開和干擾的私人秘密和私生活安寧的狀態。此處所說的‘隱,是指私人生活或私人信息所不愿為他人知道,不愿向社會公開。此處所說的‘私,是指與社會公共利益或他人利益無關的私人生活和私人信息,表現為既無害于社會、也無害于他人的私人生活。”
結合上述各種說法并參考各國隱私與隱私權概念的發展過程,筆者認為,理解和界定隱私概念應注意避免四種可能發生的錯誤傾向:
第一,將隱私與隱私權兩個概念混為一談,用隱私權的概念來界定隱私的概念。上述“生活安寧說”和“信息秘密說”就具有混同這兩個概念的傾向。他們認為,隱私是“私人生活安寧不受他人非法干擾,私人信息保密不受他人非法搜集、刺探和公開等”。但這并不是隱私的特質,而應是隱私權的權利內容。我們認識到,隱私與隱私權具有緊密聯系,界定隱私概念的目的也就是為了明確隱私權的內容或者隱私權的保護范圍,但還是要把二者區別開來。隱私應當是隱私權的內容或者客體,而不應是隱私權本身。界定隱私概念時不應將隱私權的內容納入其中。
第二,將隱私與公共利益聯系在一起,認為隱私必須與公共利益、群眾利益無關。前文所述“私人領域說”即是這種錯誤觀念的表現。這種觀點認為,“與公共利益、群體利益無關的”是個人隱私的首要特征。應該承認,個人隱私的確應當僅與“私人”有關,與國家公權力機關、企事業單位等“公人”無關,后者不大可能存在隱私;而且,隱私的確可分為“與公共利益有關的”和“與公共利益無關的”兩類。與公共利益有關的隱私,可能會基于公共利益的考量予以強制公開,而與公共利益無關的隱私則無此擔憂。但是,隱私因公共利益考量而予以強制公開并不等于說它原本就不屬于隱私。正因為如此,《條例》第14條第4款規定:“經權利人同意公開或者行政機關認為不公開可能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的涉及商業秘密、個人隱私的政府信息,可以予以公開。”因此,至少在政府信息公開法領域,與公共利益有關且因此可能被強制公開的信息,仍然是隱私。
第三,將個人隱私等同于個人信息,用個人信息的范圍來確定個人隱私的范圍。其實,個人隱私與個人信息應該是兩個相互交叉的概念。個人隱私包括個人信息,但不限于個人信息。通常認為,個人隱私包括三部分,除了個人隱私信息,還包括個人的一些特殊活動或者經歷,以及個人的一些特殊領域或者空間(如私人住宅、隱秘的身體部位)。反過來講,個人信息包括個人隱私信息,但不限于個人隱私信息。個人愿意公開和已經公開的個人信息雖然屬于個人信息,但卻不屬于或者不再屬于個人隱私,如個人姓名、肖像等。姓名和肖像照樣受法律保護,但不屬于隱私權法規范保護的對象。我們還須注意到,有些國家的政府信息公開法以個人隱私為保護對象,如美國《政府信息公開法》;有些國家的政府信息公開法以個人信息為保護對象,如日本《政府信息公開法》。我國的《條例》與美國《政府信息公開法》相似,所保護的信息限于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而非所有個人信息。
第四,將個人隱私等同于完全不曾公開、不為外人或不曾為外人所了解、探知的個人信息、個人活動(經歷、事實)或者個人領域(空間)。個人隱私并非全然不為外人所了解或知悉,也并非全然不曾為外人所了解和知悉。首先,個人隱私如果已被權利人公開,或已被他人窺探、泄露,如個人在公共場所裸體行走,個人居所或個人陰私身體部位被他人窺視、偷拍,個人私密活動被他人偷錄,并在網絡傳播,不等于說該個人活動、個人領域或者個人信息不再屬于個人隱私,可以任由他人繼續窺視、拍照和錄像,并在網上或通過其他方式傳播。其次,個人信息是不為公眾所知悉的信息,但并非不為外人所知悉的信息。政府掌握大量個人信息,對于信息權利人而言,政府自然屬于“外人”。醫院掌握大量病患個人醫療信息,對于病患個人而言,醫院及其醫療人員自然屬于“外人”。如果將個人隱私界定為不為外人所知悉的信息,則政府信息和醫院信息中,就不會有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最后,個人隱私被公開后,歷經滄桑已被公眾遺忘或不再為公眾關注時,曾被公開的非個人隱私可以復歸為個人隱私,受到法律的保護。endprint
除上述幾點認識之外,界定個人隱私還須注意把握以下幾點:
第一,如前所述,個人隱私不僅包括有關個人的信息,還包括個人領域(空間)、個人活動(經歷、事實)。所謂個人領域(空間)、個人活動(經歷、事實),系指非為音像、文字所記錄、反映、再現的客觀事實狀態,如個人之日常生活、社會交往、夫妻的兩性生活、婚外戀、婚外性行為、情思、身體器官、個人居所、旅客行李、書包、口袋等等。如果個人活動或個人領域已經通過文字、照片、符號、音像等所記錄或再現,則反映這些個人活動或個人領域的文字、照片、符號、音像等就可能轉化為個人隱私信息。
第二,個人隱私必須是有關特定個人的信息、活動(經歷)、領域(空間),而非僅僅是與私人有關的。如果信息、活動(經歷)、領域(空間)與私人有關,但不能透過這些信息、活動(經歷)、領域(空間)確定與某個特定個人有關,則該等信息、活動或領域就不屬于個人隱私。例如,自然人的生殖器官及其照片、圖像等,如果任何人(包括該器官之所有人或者其他第三人)不能通過姓名、肖像、身份證號、電話號碼等其他信息確定為某特定人的生殖器官,便不能成為個人隱私。一間住宅,如果被主人廢棄成為無主住宅,那就不再屬于個人隱私領域。因此,“個人隱私”必定是個組合體,即“特定個人”(或其信息)與“某種信息”、“某種活動”或“某種領域”相加的組合體。
第三,個人隱私僅指自然人未加廣泛公開、不愿公開,也不愿被公開、被探知,公眾則不知悉也不便獲悉、不便探知的個人信息、個人領域(空間)、個人活動(經歷、事實)。換言之,并不是所有特定個人的領域(空間)、活動(經歷、活動)和信息都屬于個人隱私。例如,單純特定個人的容貌,如果容貌之主人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未加遮蓋掩飾,該容貌就不能算是個人隱私。但如果容貌有所缺陷,或者該容貌在特定場合與其他個人隱私相聯接(如出現在販毒、吸毒、賣淫、嫖娼等場所或與該等行為相聯系),或者基于宗教信仰或民族風俗習慣,容貌之主人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或者在特定場合將其容貌加以遮蓋掩飾、不愿為外人知曉時,則該容貌就屬于個人隱私。
第四,個人是否愿意公開或是否愿意被公開、被探知之主觀狀態,應以特定時空常人之情理加以判斷,而不是完全根據相關個人主觀意思表達。王利明教授認為:“隱私的內涵也受到個人生活的特定區域、生活習慣、文化傳統等因素的影響,并隨著這些因素的不同而不同。……何種個人私生活秘密構成隱私權保護的隱私,應依當時社會上之一般觀念予以確定。也就是說,對隱私的侵害常常很難有客觀的評價標準。哪種情況侵害隱私,哪種情況不構成侵害隱私,需要根據社會習慣、合理人的標準等因素來判斷。在這點上,侵害隱私與侵害其他人格利益的構成要件有所不同。”由此來看,自然人之主觀狀態并非是“隱私”權利主體的個人主觀狀態,而是社會公眾普遍接受或認可的主觀狀態,即該等個人信息、個人活動或個人領域為特定區域社會公眾普遍不愿公開或不愿被公開、被探知。
根據上述對個人隱私概念的初步剖析或界定來分析病患個人醫療信息,則可以有這樣一個大致判斷,即:并非所有的個人醫療活動或者醫療經歷都屬于個人隱私;同樣,并非反映或者涉及個人醫療活動或經歷的信息都屬于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應當是在社會公眾看來不愿公開或者被公開的信息。這些信息的公開很可能給病患的工作或者生活帶來某種社會壓力或不利影響。例如,在我國大陸,病患一般不會在意人們知曉他在醫院診治過感冒或頭痛腦熱一類的小病,這種診療經歷不應該屬于個人隱私,反映或涉及這種診療經歷的信息應該不屬于涉及個人隱私的醫療信息。但是,病患都會刻意掩飾他在醫院診治傳染性疾病、性器官疾病、性功能障礙性疾病等等的診療經歷,則這種診療經歷應該屬于個人隱私,反映或涉及這種診療活動的信息就屬于涉及個人隱私的醫療信息。
參照《條例》第14條的規定來處理病患個人醫療信息的公開問題,則基本的答案是:僅有那些反映個人隱私或者涉及個人隱私的病患個人醫療信息才可以參照《條例》第14條的規定不予公開,其他不涉及個人隱私的病患個人醫療信息則是可以公開的,不論是對于制作這種信息的醫院,還是獲取這種信息的行政管理機關,都是一樣。
四、涉及個人隱私的醫療信息的有限公開
不過,從醫療實踐來看,即便是涉及個人隱私的醫療信息,醫療機構也不是不向任何人告知;再者,按照《條例》的規定,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并不是絕對不能公開的,“經權利人同意公開或者行政機關認為不公開可能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的”,也可以例外公開。這種情形下,在堅持不公開原則的前提下,如何處理好涉及個人隱私的醫療信息的有限公開問題,便是接續要討論的,尤其是基于公共利益考慮的強制公開。
在討論涉及病患個人隱私的醫療信息是否公開問題時,需要考慮以下因素:
第一,公開的對象。醫療信息公開的對象不外乎病患本人、病患親屬或者伺陪人員以及處于醫療關系之外的其他第三人。這些公開對象其實可以分為兩大類:其一是病患本人、病患親屬及其伺陪人員;其二是與醫患無關之第三人。醫療信息公開的對象不同,所受的限制應該不同。具體來講,同樣的診療信息,對有些人來講,可能不屬于個人隱私從而不存在限制公開的問題;對有些人而言,則可能屬于個人隱私從而存在限制公開的問題。
醫患關系之外的第三人原則上沒有了解或獲取涉及病患個人隱私的醫療信息的一般性權利。因此,《條例》第14條規定的強制公開也主要是針對處于醫患關系之外的第三人。對他們而言,非得有重要的公共利益考量不得公開。至于病患本人、病患家庭成員及其伺陪人員,則屬于醫患關系的一方當事人或者“委托代理人”,法律地位明顯不一樣。總體上,他們有權了解本人或其親屬診療的全部信息——不論是涉及個人隱私的還是不涉及個人隱私的、是對醫患雙方有利的還是不利的、是患者愿意接受還是不愿意接受的,醫院也有義務將所有與診療有關的信息主動告知病患本人、病患親屬或其伺陪人員。這是國內學者的普遍看法。他們認為,這是構建和諧的醫患關系的有效措施之一。不過,這里仍有待討論的是,對于涉及病患個人隱私的醫療信息是否可以向其親屬或者伺陪人員悉數公開而無任何區別對待的余地?endprint
王澤鑒教授認為,隱私保護具有“人之尊嚴及自主決定”、“情感釋放”、“自我評估”、“有限度及受保護的溝通”等價值。他就其中的“情感釋放”功能認為:“隱私保護使個人得有背離社會規范的行為。假如所有不合社會規范的行為皆被揭露,勢必面臨各種制裁、限制或懲罰。隱私猶如安全瓣,容許個人得有機會對他人發泄其怒氣,在關閉的房間對他人做可能不公正、輕率、愚蠢、具誹謗性的評論。又隱私可使吾人能在所遭遇的不幸、震撼、悲傷、焦慮、彷徨不安中得保持安靜,以恢復身心的寧靜。”就“自我評估”功能,他指出:“隱私有助于自我評估,使個人得回想以往的經驗,規劃未來,檢討舊的思維而有所創新。此種隱私的功能亦包含著重大倫理的層面,即借著良知的操練,使個人得重獲自己。此種自我評估,給予個人有適當時間決定是否或何時將個人私的思想、感情公諸于世。”從隱私保護的上述功能來看,即便是在家庭內部,保護個人的“絕對隱私”也是必要的。
由上可見,個人隱私,本質上是自然人個體的隱私,既不是家庭成員共享的,更不是親友共享的。據此,依據可公開的對象范圍,可將涉及個人隱私的病患醫療信息分為兩個層次。其中,有些屬于個人隱私的病患醫療信息僅是針對社會公眾而言的,即隱私權利人只是不愿向社會公眾公開,對于其家庭成員或親友而言則是愿意公開的,而且實際上通常也是公開的,如乙肝、燒傷、瘡癤等病患個人診療信息。這種個人診療信息可以稱為“可與親友共享的個人隱私”(也可稱為“相對的個人隱私”)。有些屬于個人隱私的病患醫療信息則不僅針對社會公眾,而且還針對其家庭成員和親戚朋友。也就是說,即便是對病患本人的親屬、最親密的朋友,他們也可能不愿意讓其知曉,如性病、婚外孕或人工流產等診療信息,艾滋病診療信息有時也可能屬于這種信息——如果它的感染與不正常的性生活有關。這種個人診療信息可以稱為“不與親友共享的個人隱私”(也可稱為“絕對的個人隱私”)。
如果病患個人對其家屬和親友也享有絕對的隱私權,則進而存在的問題是,其家屬或其親友可否請求強制公開個人的“絕對隱私”?如丈夫(或妻子)可否在配偶不同意的前提下,請求醫院公開其配偶的“絕對隱私”?這涉及到公民可否基于個人利益而申請強制公開他人個人隱私的問題。《條例》第14條僅規定,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的可強制公開個人隱私,但沒有規定對第三人之個人利益造成重大影響的可強制公開個人隱私。如果嚴格參照并囿于《條例》第14條的規定,則病患家屬或其親友不得基于個人利益之考慮而申請強制公開他人的“絕對隱私”。這里要注意的是,有些國家的政府信息公開法規定,公民可基于個人利益之考慮請求強制公開他人的個人隱私。例如,《韓國政府信息公開法》第7條規定,“根據情報里的姓名,身份證號碼可以識別到特定對象人并牽系到個人隱私的情報”不得公開,但是,“所公開的事項有用于公益和個人權利救濟”的除外。因此,這個問題是將來修法時需進一步研究的。筆者認為,如果一種個人隱私信息涉及到特定第三人的重要權益,僅在關涉該第三人的范圍內強制地予以公開是必要的。這與疾病危害程度相關聯。
第二,疾病的危害程度。前文在討論病患醫療信息是否屬于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時,其實有意無意之間已經觸及到了疾病的危害性對于信息公開可能產生的影響。疾病形形色色,可按不同的標準進行劃分。有些病患對他人有攻擊性,有些病患對他人不具有攻擊性;有些疾病具有傳染性,有些疾病不具有傳染性。按照疾病是否具有公共危害性可將其分為不具有公共危害性的疾病和具有公共危害性的疾病兩類。所謂不具有公共危害性的疾病,是指這種疾病僅危及患者本人的身體健康和生命,對他人的身體健康和生命不會造成威脅。所謂具有公共危害性的疾病指,是該疾病不僅危害患者的身體健康與生命,還會危及他人的身體健康和生命。前者如胃炎、牙痛、手腳骨折等;后者如精神分裂、SARS、乙肝、性病等。
疾病是否具有公共危害性與疾病之患有與診治是否屬于個人隱私不具有當然的對等性。不具有公共危害性的疾病,有些可能不會被納入隱私的范疇,如胃病、牙病、手腳骨折等;有些則可能屬于個人隱私,如性功能障礙、生殖器官畸形、潔癖、強迫癥等。對于不屬于隱私范疇的疾病而言,其診療信息自然就可以公開;對于屬于隱私范疇的疾病而言,其診療信息自然就不能公開。而且,由于這種疾病不會危及公共利益、他人人身和財產安全,也就不可能基于公共利益的考量強制地加以公開。
具有公共危害性的疾病一般都屬于個人隱私的范疇。這種疾病信息公開后,病患本人或者會遭受負面的評價,或者可能會被視為不可接觸者、不可接近者而被孤立,從而使這些病患在生活上和在工作中遇到特別的困難。如乙肝患者、艾滋病患者、精神病患者,不論是在找工作過程中還是日常生活過程中,都會遇到諸多困難。因此,公共危害性疾病患者總是試圖隱瞞、不愿公開這些信息。這種心理是普遍存在的,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此,將這類信息歸為個人隱私的范疇基本上沒有什么問題。按理,只要是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原則上就不能公開。但由于這類疾病通常具有社會公共危害性,與公共利益相關,是可以基于公共利益的考量強制公開的。
不過,具有公共危害性的疾病,其危害公共利益的方式以及危害公共利益的程度、范圍又有差異。例如,精神疾病患者可能在精神疾病發作時,對其鄰人的健康或生命造成威脅;接觸性傳染疾病只能給與他有接觸可能的人形成危害。這些疾病對公眾的危害是存在的,但是有限的,可防可控的。然而,有些疾病之傳播是以空氣為媒介的,如霍亂、SARS等,這種疾病對周圍人群的危害就相當大,而且難以防控。基于這種差異性,即便是基于公共利益考量公開涉及個人隱私的病患診療信息,也應根據這種疾病危害公共利益的范圍和程度來決定公開的范圍和方式。例如,對于精神疾病患者的醫療信息,可在其生活的鄰里之間公開,但公開范圍應當僅限于這一范圍。對于霍亂等嚴重傳染性疾病患者的醫療信息,則應在更廣泛的地域范圍內公開,務必使與患者有過近距離接觸或者可能受到感染區域的公眾家喻戶曉,以便采取一切必要的防范措施。值得注意的是,有些接觸性傳染性疾病患者的醫療信息是一個棘手問題,因為這類患者的接觸范圍既具有確定性又具有不確定性,如乙肝、艾滋病患者,對這類患者醫療信息,筆者傾向于適度的公開。
需要交代的是,疾病的危害性是與診療技術的進步成反比的。醫療技術越發達,對于某些具有公共危害性疾病的控制和治療能力越強,對這類疾病的診療信息的強制公開的必要性就越低。因此,對于具有公共危害性病患的醫療信息的強制公開,應因時因地而異。
第三,病患的身份。除了疾病的危害性,還需要考慮病患的身份。這是因為,同樣的診療信息,對于不同身份的病患者而言,它的危害性會不同,社會的評價會不同。例如,對于食堂、飯店、酒店的廚師來說,一些傳染性(如乙肝等)疾病具有很大的傳播危險性。這類診療信息不僅應當向其供職的單位公開,還應當向相關管理機關報送。再如,對于公務人員特別是黨政領導干部來說,一些一般通過非正常途徑感染的疾病,特別是如梅毒、濕疣等性傳播疾病,與其職業倫理具有很強的關聯性。因此,對這類信息就應當強制地予以公開,至少在當前中國大陸公務人員風氣不正的情形下。
總之,不僅個人隱私的內涵是開放的、變化的,認定個人隱私所要考慮的因素也應該是開放的、變化的。我們要綜合考慮病患信息本身之特征、信息公開之對象以及病患本人之身份等因素綜合評定,不能單純依賴某一方面的因素簡單地加以“獨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