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晴
論《推拿》中處于底層語境之下的尊嚴闡釋
◎李 晴
《推拿》描繪了由于眼盲而造就的底層群體的生存窘境,但在這基礎上不乏對于這個群體尊嚴的表述。畢飛宇在寫作中用著特殊處理這一群體的方式,他能將人物的塑造置于廣闊的格局當中。最終所謂的“正常人”群體終于發現,我們和盲人群體有著隱秘的聯動,正常人的心盲是大而化之的眼盲。
《推拿》的故事圍繞著沙宗琪推拿中心里面的一群盲人推拿師展開,眼睛的殘疾使他們不得不與世界產生一定意義上的隔膜,阻斷了一道他們與世界交流的路徑。他們和世界的緊張關系,表現出的疏離與不協調,其實也正是我們正常人與世界的關系。只是身為盲人,這樣的體驗更加緊實、貼合罷了。主人公們的盲是眼盲,而“正常人”的盲是心盲,他們因不愿看到一些事物而特意忽略它們。所以,這篇小說表現的是世界,是人與世界的關系,是屬于人的,一種有邊界的、有隔膜的真實生存狀態。其中,兩個先天盲人青年男女談戀愛,女孩問男孩我好看嗎?男孩回答:“你好看,比紅燒肉還好看。”運用通感的方式將無法表述的視覺通過味覺感官表達出來,足以看出作者對盲人生存狀態洞察的縝密,在語言背后更凸顯了盲人群體生活中常遭遇窘境的一隅。
人生而為人要追求有尊嚴地活著,這在盲人世界體現得更為明顯。畢飛宇曾說:“在我的心中,第一重要的是“人”,“人”的舒展,“人”的自由,“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尊嚴,“人”的欲望。”作家正是通過描寫人本身,通過書寫關于人的“尊嚴”貫穿起了《推拿》中的多重主題,其中,包括對盲人維護自我尊嚴的肯定,對健全人對盲人尊嚴的侵犯,健全人對尊嚴的自我拋棄的批判等等。那么,盲人應該如何處理尊嚴問題,哪里才是他們尊嚴的安置所呢?
尊嚴書寫,是理解《推拿》的一個關鍵詞,也是畢飛宇在小說中竭力表達的一個主題:“我一直渴望自己能夠寫出一些宏大的東西,這宏大不是時間上的跨度,也不是空間上的遼闊,甚至不是復雜而又錯綜的人際。這宏大僅僅是一個人內心的秘密,一個人精神上的要求,比方說自尊與尊嚴。”這種對尊嚴的理解,是畢飛宇建立在對世間與生命理解的基礎上來闡釋的。身處社會底層的盲人也是人,也需要正常人的尊嚴,他們不是我們窺視與憐憫的對象。以平視的視角來看待處于社會底層的盲人,是畢飛宇在小說中極力展現出來的。
都紅放棄了鋼琴,摒棄了她與生俱來的音樂天賦,也就意味著放棄了她本來有可能成為一個盲人鋼琴家的機會。而原因又是那么讓人心寒徹骨:一次向殘疾人“獻愛心”的大型慈善晚會演出,緊張的她沒能表現很好。可結束的時候她才發現根本沒有人關心自己彈得好不好,好像盲人能彈出聲音已經不錯了,她便做出了結束音樂生涯的決定。因為她受不了健全人高高在上施舍自己的姿態,她不能忍受大家皆以可憐的姿態來面對她。從此她告別了讓自己變成“可憐的都紅”的音樂,告別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嘴臉,維護了自己的尊嚴。她不得不用本來應該彈鋼琴的手按摩,這種用放棄生存得更好的手段來換取尊嚴,近乎于極端的方式正是盲人對自我尊嚴的確立,也是對命運不公這一層面的奮力一搏。不過,即使作出努力,也擺脫不了盲人屬于底層群體一脈這一事實。
盲人屬于特殊底層,他們是因為身體而不是經濟或地域的緣故而成為底層群體。正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畢飛宇不是以居高臨下的同情眼光來打量盲人推拿師這一群體的。他把重點放在日常生活,而不是底層苦難上。著重展現的是宗琪推拿中心里糾結纏繞的世態人情,通過對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敏感、細膩、繁復而又獨特的內心感受的敘述,讓讀者看到他們正常的人生,體會到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無助與無奈,痛苦與悲傷。同時也感受到他們的夢想與尊嚴,甜美與幸福以及他們在黑暗世界中相互扶持的情懷。畢飛宇呈現出了那個底層人群世界鮮為人知的曲折、隱秘。同時,我們還可以體會到作者在最大程度地貼近盲人內心世界,盡力在黑暗世界中提煉光芒的努力。《推拿》沒有底層敘事中那種常見的奇異跌宕的情節與強烈尖銳的矛盾沖突,作者對筆下的人物不是“哀其不幸”,也不是“怒其不爭”,只是以一種平和的理解與寬容,在緩慢的敘事節奏中把他們呈現在讀者面前。畢飛宇采用一種屏風式的結構,讓王大夫、沙復明、都紅等一個個出場,在一個個人物的出場中,故事與意義便徐徐延展出來。在展開的過程中,畢飛宇又設置多種關系把相關人物勾連起來,最后在尾聲中又把全部人物匯集在一起而收束全篇。小說結束了,盲人推拿師群像圖也在我們腦海中清晰地立了起來,他們每個人都有鮮活的形象,他們的形象都是在內在的生活邏輯中推演出來的,而不是象征符號的概括。
我們可以看到主要人物王大夫的形象是這樣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他對“家”充滿著復雜的情緒,親密又疏遠。他一直溺愛弟弟,后來不成氣的弟弟又欠下賭債,但他還是決定替弟弟還債,并獨自面對債主的威逼。最后帶錢回家看到弟弟無所謂的態度及債主冷靜的逼壓,他用菜刀自殘流出鮮血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憤怒以及心酸、痛苦與掙扎。此時,王大夫有情有義、寬容與血性、擔當的形象便浮雕般地凸現出來。這種刻畫沒有發生在極端的環境中,一切都在繁雜的日常中展開,彌漫著日常氣息。金嫣在偶然間聽到泰來的故事便千里追尋心中的愛情,而她到泰來身邊后表達愛情的方式也是日常的。她很希望泰來能親口對她說“我愛你”,可在得知泰來自卑后,還是她反過來說出了“我愛你”。他們那鮮活而獨特的形象毫無例外都是在日常的疼痛與歡欣中矗立在讀者眼前。當我們讀完小說后,腦海里異常清晰的是他們“人”的形象,而不是“盲人”的形象。這樣的處理方式奠定了推拿有高度的,具廣闊意義的大格局。
畢飛宇遠離了自上而下的同情和高高在上的悲憫,他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正常人的世俗世界與平凡人生,他用敏捷的心智和平等的眼光,給我們描繪了黑暗世界的光亮和日常生活的尊嚴。而這種寫作態度,這種觀察世界的眼光則能夠為農民工、下崗工人、拾荒者、其他類型的殘疾人等同樣身處社會邊緣的底層人群提供一種值得借鑒的范式。這個范式的核心就是從“奇觀”回到“日常”,給敘事對象以平等、理解和尊嚴。我們不否認同情和憐憫,但要警惕把同情和憐憫當成施舍的心態,因為這直接關系到作家的創作。這是底層文學創作的一個關鍵問題,也是打破創作困境的一條重要路徑。
盲人群體由于自身和環境的關系,有對自己身份的焦慮,而這樣的身份焦慮向人們表現出盲人的一系列錯位和對身份認同的渴望。在不斷焦慮背后,盲人群體有著對溫暖與愛的渴望,對尊嚴與自我的堅守。盲人群體在整個社會中雖然具有特殊性,但是這樣的特殊性中也蘊含著普遍性。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定的社會圈子和團體中,正常人也同樣存在著身份的焦慮。由于社會地位的不同,我們也同樣對身份認同懷有深切的渴望。其實,盲人群體正隱喻著正常人群體的種種“非常態化”。基于此,畢飛宇筆下對盲人的尊嚴闡釋避免了逼仄與偏狹。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 300387
李晴(1992—),女,漢族,天津人,天津師范大學研究生在讀,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當代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