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騰飛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
郭沫若“人民本位”說新探
寧騰飛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
郭沫若的“人民本位”說是馬克思主義史學學術史上的一個重要的學術觀念。20世紀40年代中期,在郭沫若的歷史文本中歷經著一次從“民眾”到“人民”的話語轉換。在此基礎上,他進一步建構了“人民本位”說?!叭嗣癖疚弧闭f是20世紀40年代特殊的政治語境下吸收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知識資源并在《甲申三百年祭》風波中形成的。這一學術話語的轉換是作為知識分子的郭沫若政治參與的一種結果。另外,“人民本位”說也有較高的學術史價值:其一,它順應了20世紀新史學的“民史”書寫傳統,把“眼光向下”的學術革命落實在實踐中。其二,它主動回應時代思潮,注重歷史與現實的學術互動。
民眾;人民;人民本位說;民史書寫;時代思潮
20世紀前半期的中國史學歷經了三次革命: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第一次史學革命;以胡適、傅斯年為代表的第二次史學革命和馬克思主義史學勃興的第三次史學革命。郭沫若正是第三次史學革命的典范性史家。他以恩格斯的《家族·私產與國家的起源》為向導“清算古代社會”,從而實現近代中國史學的“釋古”轉變。然而,1937年抗戰爆發郭沫若從日本回國之后,其關鍵性思想就是“人民本位”說。學術界對此已有不少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文藝觀念研究和人民本位的基本內涵,然而“人民本位”說的建構過程以及對非文藝領域的實踐過程都極少關注;具體而言,其一是對“人民本位”說的起源置之不理直接作為概念來運用或從文藝思想的脈絡出發強調1945年4月《人民的文藝》一文的轉折性作用;其二,僅此把“人民本位”作為文藝思想來審視對文學實踐如詩歌、小說、歷史劇等影響而忽視“人民本位”說作為歷史觀念以及對于歷史敘事的影響。因此,筆者試圖從“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學術史視域審視郭沫若為什么建構和如何建構“人民本位”說以及其學術史意義,以深化對人民本位說的認識。
“人民本位”是一種特定的歷史話語,其核心在于“人民”。借用威廉斯的話來說就是“人民”是這一觀念的“關鍵詞”,一方面意味著“在某些情境及詮釋里,它們是重要且相關的詞”,另一方面蘊含著“在某些思想領域,它們是意味深長且具指示性的詞”。也就是說,“人民”不僅是“重要且相關的詞”,而且是“意味深長且具指示性的詞”。之所以這樣認為,原因是“人民”并非是一個簡單的詞匯或概念,而是一個具有政治傾向性的詞匯。郭沫若運用“人民”而不用其他詞匯來表達有其特定的內涵,其關鍵性的例子是《郭沫若全集》中前后的“概念轉換”。具體而言,回國之后的郭沫若在1944年初之前一般性會使用“民眾”這一概念,而之后則經常運用“人民”概念。從“民眾”到“人民”的詞匯更替并不是簡單的,而是意味著話語權勢的轉移,這也正是其后郭沫若“人民本位”說建構的關鍵詞。
“民眾”與“人民”的話語轉換歷程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1944年初之前為第一階段,是“民眾”概念主導的階段。在抗戰之前的1936年,郭沫若以“民眾”的觀念來評價屈原的局限性:“實際家能夠領導民眾,組織民眾;詩人,其進步者如屈原,竟只能感受著民眾的氣勢而呼號,在實踐上則在時代的邊際上彷徨”??箲鸷螅粲职l表《武裝民眾之必要》、《戲劇與民眾》等文章基本使用的都是“民眾”這一概念,譬如“目前的戰時文化是應該注重在宣傳上的,而宣傳的對象是民眾。我們應該以民眾的標準做標準。民眾是很樸訥的,民眾是不憚煩的?!绷硗?,他強調戲劇與民眾的聯系緊密性,“戲劇,尤其是話劇,應該是最民眾的東西。它是為民眾開花,為民眾結實,始于民眾,終于民眾。”
1944初到1945年抗戰勝利是第二階段,主要特征就是“人民”概念凸顯并與“民眾”概念交替性使用。最為代表的文本就是《向人民大眾學習》,它一方面說“人民大眾是一切的主體,一切都要享于人民,屬于人民,作于人民”;另一方面說“一切脫離民眾的傾向,反民眾、非民眾的想法,都應該即早的改正過來”。這一階段可以視為“民眾”向“人民”的過渡時期??箲饎倮笫堑谌A段,是“人民”概念占主導的階段,譬如《走向人民文藝》《人民至上主義的文藝》等文章。在文中可以更為清晰地看到“人民”概念已經成為一種指示性的詞匯,如“和平民主運動我們必須積極參加,在一切斗爭實踐當中去體念人民的一切,掃蕩一切非人民、反人民的意識,務使自己成為人民以下,而不是人民以上的任何東西。”還有“今天是人民的世紀,一切價值是應該恢復正流的時候。一切應該以人民為本位,合乎這個本位的便是善,便是美,便是真,不合乎這個本位的便是惡,便是丑,便是偽”。
從長時段的視域審視“關鍵詞”的演變過程,可以清晰地認識到“人民”概念逐漸地替代“民眾”概念,從而成為郭沫若40年代中后期思想觀念的“關鍵詞”。國民大革命時期是“民眾”概念普及最廣的時期,譬如民眾主義、民眾運動、民眾文藝、民眾組織等詞匯大范圍的出現。就當時言,對于“民眾”釋義的基本趨向是摒棄了“在單數以上的多數的人群”和“多數隸屬于國家的人群”的一般解釋而賦予時代性的內涵即“民眾就是革命的主人翁”。而“人民”概念在傳統中國一般作“以勞動群眾為主體的社會基本成員”。據金觀濤考察,“人民”在現代政治術語中“多用于指百姓”,“其含義與‘國民’相近,但遠不及‘國民’常用,政治含義也不如‘國民’強烈,但這種區分并不很嚴格,兩者也經?;煊谩薄?0 年代后,“國民”、“民眾”、“人民”等概念或政治術語逐漸涇渭分明。尤其是經過毛澤東的改造后,“人民”的概念具有“階級性”、“時代性”、“重要性”,影響愈來愈大,“引申為權力及國家命運的主宰”。1947年,上海一雜志“名詞解釋”欄目對“人民”一詞的解釋為“人民——被別人拿去別用的民眾”。當然,此是在國民黨立場來加以解釋的;然而國共關系是理解現代政治術語的關鍵性語境。郭沫若從“民眾”向“人民”的話語轉化也應當在這種語境下理解。
國民大革命時期“民眾”的凸顯和共產革命時期“人民”的凸顯本身就體現出“關鍵詞”的重要性和指示性。從谷歌中文學術的歷史統計中也可得到相應的印證:郭沫若從“民眾”轉向“人民”的40年代正是“人民”概念呈直線上升而“民眾”概念呈明顯下降時期。因此,從國共關系的政治語境入手考察郭沫若“人民本位”說的建構過程具有可行性,因為郭沫若具有兩個象征性的身份特征:(1)中共文化界的中心人物;(2)國民黨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委員。
“民眾”與“人民”在郭沫若著作中的話語轉換正是其“人民本位”說建構的核心性元素。就學術界的一般狀況而言,對于“人民本位”說或語焉不詳而直接進行觀念分析;或時間錯位而凸顯《人民的文藝》一文的轉折意義;或將錯就錯而主張郭沫若是在先秦思想文化史的批判中提出了人民本位的概念。郭沫若的“人民本位”說是他文學思想和史學思想的關鍵性側面而對其起源則缺乏深入的探討。筆者從國共關系的政治語境出發探索“人本本位”說的建構過程,認為“人民本位”說的中心依據是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本位”說的形成語境是1944年前后特殊的政治形勢與民主運動的興起;“人民本位”說的引發線索是明亡三百周年紀念;“人民本位”說的實踐路徑是從文學領域轉移到歷史領域。
第一,“人民本位”說的中心依據是毛澤東的《講話》。毛澤東的《講話》是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演講,被認為是文藝界的典范性文本。但是,在重慶真正產生反響應當是1943年末至1944年初。1943年10月,延安《解放日報》發表《中央總學委關于學習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通知》,文中寫到“此文件絕不是單純的文藝理論問題,而是馬列主義普遍真理的具體化,是每個共產黨員對待任何事物應具有的階級立場,與解決任何問題應具有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的典型示范”。1943年11月重慶的《新華日報》就出現一篇《文化建設的先決問題》的社論,其基調基本與《解放日報》相差無幾,似有呼應之嫌。文中極力強調“人民”的關鍵地位,“‘為人民大眾’,‘為中國的人民大眾’,這是我們的前提,我們的文化應該以人民大眾的利害為利害,以人民大眾的好惡為好惡”。緊接其后,1944年1月1日《毛澤東同志對文藝問題的意見》在重慶《新華日報》發表,其文就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的“提要介紹”。正如歷經者的回憶所言,“在國統區,重慶一九四四年一月《講話》在《新華日報》發表后,在文藝界中也發生了很大的影響,也向往延安和解放區那樣蓬勃的氣象”。到1944年5月1日周恩來同劉白羽和何其芳談話,“中共中央決定他們到重慶向大后方進步文化界人士傳達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薄安⒍谒麄兿日夜艚粨Q意見,請郭老主持?!逼鋵?,在延安傳達《講話》之前,重慶左翼文化界已經主動積極地參與其中。
郭沫若的“人民本位”說正是主動回應《講話》的一種學術實踐,也意味著學術話語的轉換。郭沫若首次使用“人民本位”這一概念或學術話語是1944年5月1日《序〈不朽的人民〉》中:“雖然并不是怎么大部頭的巨制,但它把蘇聯精神和真理必勝的原因充分地形象化了。這是真正的民主主義,人民本位文學的塑像。”當然,郭沫若的“人民”話語是從毛澤東《講話》中汲取,且在延安方面傳遞《講話》之前。很顯然,郭沫若建構“人民本位”說是一次作為知識分子主動的政治參與,也是回應《講話》一文積極的學術話語重塑。據統計,《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共使用“人民”這一政治術語86次。更為巧合的是,《講話》一文在重慶發表并產生重大影響的時段即1943年末和1944年初,正是郭沫若回到重慶的日子。他在《十批判書》的后記中寫到:“進城是在十月二十二日……一九四四年,我下鄉比較往年早。在五月二十三日,全家便又搬到了賴家橋的鄉居?!?/p>
第二,“人民本位”說的形成語境是1944年前后特殊的政治形勢與民主運動的興起。蘇德開戰是二戰的轉折點,其后“世界成了民主與法西斯的兩個陣營的對立,國外來的大浪助長了國內的潛流”?!熬妥罱膰H形勢看來,今年將是同盟國戰勝希特勒的一年,也可能是打敗日寇的一年”。就國內的形勢言,1943年《中國之命運》發表、1944年《毛澤東同志對文藝問題的意見》在重慶發表、《甲申三百年祭》發表,種種事件都顯示著“整個反侵略戰局勝利的形勢,業已大定”的局勢下極為微妙的國共關系。另外,美國對中國的態度也極為重要,美國駐重慶秘書戴維斯判定蔣介石“不是全國的領袖,而僅是一個派別的領袖”;并且“他和越來越多的美國官員把注意力轉向西北的共產黨人”。更為重要的是,“在1944年和1945年,一號作戰計劃以及蔣介石與史迪威將軍間的最后沖突——它導致史迪威被召回國——把國民黨的短處暴露無遺,而中共則恢復了活力”。正是在這樣的時機和形勢下,民主運動逐漸開展起來。而這特殊的政治形勢和民主運動的開展則是郭沫若“人民本位”說建構的溫室。
之所以如此強調這一階段的政治語境,是基于郭沫若之前曾試圖啟用“人民”概念而被國民黨查禁,而在1944年重新啟用并加以建構“人民本位”說。1946年12月20日,郭沫若在《民主運動二三事》中回憶道:
在三十一年的二月,我把信陵君與如姬的故事寫成了一部史劇,叫《虎符》,因為寫的是歷史的東西,我在里面便用了些趙國的“人民”、魏國的“人民”這樣的字句。然而在第二年要上演的時候,劇本還須得送審,被審查老爺們把所有的“人民”字面都用朱筆改成了“國民”。
“人民”概念被國民黨當局查禁充分地表明“人民”詞語的政治指示性。翻閱郭沫若這一時期的文章還基本上使用“民眾”這一概念。這一轉變的政治語境就是1944年前后國際及國內政治形勢的變化以及隨之而起的民主主義?!耙痪潘乃哪晔侵袊鴳鹁肿畋瘧K的一年……在這時候民主運動才稍稍顯出頭來,成了半公開性質的東西?!比绻麤]有這樣的政治溫床,“人民”與“民主”的潛流能否公開化仍舊是個問題。
第三,“人民本位”說的引發線索是明亡三百周年紀念。如果說《談話》和民主運動的興起為“人民本位”說的建構提供了思想資源和政治生態,那么直接促使“人民本位”說形成的就是《甲申三百年祭》風波。1944年正是李自成起義和明朝滅亡三百年周年。1月15日,重慶的左翼文化人士和中共代表在郭沫若家聚會,商討寫文章來紀念“明亡三百年”。3月19日——崇禎自縊三百年紀念日,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在《新華日報》發表。
此文一經發表就引發政治風波,無論是國民黨方面抑或共產黨方面。因為“1944年,正值明代覆亡三百周年,晚明歷史成為多種政治話語相斗爭的場域”。國民黨方面,3月24日陶希圣就發表《糾正一種思想》,指責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不啻是在民族振興的關頭,鼓吹著悲觀的戰敗主義和亡國思想?!逼浜?,葉青在批判郭文“戰敗主義”的基礎上揭示出紀念明亡三百年的政治隱喻,即“際此甲申之年,特利用明亡的歷史事實來作材料,而妄想以影射國民政府”。在中國共產黨方面,在《學習與時局》中,毛澤東說“近日我們印了郭沫若論李自成的文章也是叫同志們引為鑒戒,不要重犯勝利時驕傲的錯誤”。并且,毛澤東視《甲申三百年祭》為“整風文件”;在他給郭沫若的書信中寫到:“小勝即驕傲,大勝更驕傲,一次又一次吃虧,如何避免此種毛病,實在值得注意”。國民黨從中看到了“影射國民政府”的政治隱喻,共產黨從中汲取到了“反對驕傲”的歷史經驗。由此可知,歷史記憶的詮釋總與政治活動糾纏在一起以完成知識的政治改造,從而獲得更多的政治資本來維護政治合法性和合理性。
也正是明亡三百年紀念這一契機使得郭沫若在參與政治的活動中形塑自己的學術話語,重新啟用“人民”概念。在《甲申三百年祭》中共使用兩次,如下文所示:
(1)規模宏大而經歷長久的農民革命,在這一年使明朝最專制的王權統治崩潰了,而由于種種的錯誤卻換來了清朝的入主,人民的血淚更潸流了二百六十年。
(2)他(李巖——引者注)對于宣傳工作做得特別高妙,把軍事與人民達成了一片,卻是有筆共書的。
值得注意的是,自《甲申三百年祭》完稿之前2月15日發表的《戲劇與民眾》一文還仍舊是“民眾”這一概念?!稇騽∨c民眾》的核心觀點是“戲劇,尤其是話劇,應該是最民眾的東西。它是為民眾開花,為民眾結實,始于民眾,終于民眾”。而之后的4月21日《致費正清》的書信中首先以“言論自由”的標準指責“以革命為生命的某報于三月二十四日用社論來作無理取鬧的攻擊”,并表示“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站在人民立場而思索,而行動”從而提供一種“以人民共榮為本位”的主張。從《甲申三百年祭》發表前后的文本中基本可以判斷郭沫若“人民本位”說的引發線索就是明亡三百年紀念活動。
第四,“人民本位”說的實踐路徑是從文藝領域向史學領域轉移。對于“人民本位”說的實踐,有學者指出“在文藝創作上,他提倡‘人民至上主義’;在歷史研究中,他提出了‘人民本位’觀”。然而,“人民至上主義”與“人民本位”并非是兩種觀念;具體而言,“人民至上主義”的思想基礎就是“人民本位”,所以兩者是一種觀念,并非是兩種觀念。就其實踐過程言,“人民本位”說是首先在文藝領域實踐,然后向史學領域轉移。
文藝是革命年代的關鍵性部分,與軍事構成了“車之兩輪、鳥之兩翼”。正如毛澤東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所指出的,“我們要戰勝敵人,首先要依靠手里拿槍的軍隊。但是僅僅有這種軍隊是不夠的,我們還要有文化的軍隊,這是團結自己、戰勝敵人必不可少的軍隊”。革命年代,文藝工作的重要性可見一斑。而毛澤東的這次講話正是針對革命文藝問題而講的,其核心是文藝“為什么人”和“如何去服務”的問題。郭沫若汲取講話的精神作為其建構“人民本位”說的思想資源,最易實踐的領域當然是與《講話》一致的文藝領域。1944年5月1日,郭沫若為蘇聯作家葛羅斯曼的小說《不朽的人民》序言中評論該書“雖然并不是怎么大部頭的巨制,但它把蘇聯精神和真理必勝的原因充分地形象化了。這是真正的民主主義,人民本位文學的塑像”。這是抗戰后郭沫若第一次使用“人民本位”概念。不僅如此,郭沫若還大量運用“人民”概念以及宣揚“人民”的力量,與幾個月前大量使用“民眾”概念形成鮮明的對比。可以說,這篇序言是郭沫若首次公開地并大量使用“人民”概念的開始,也是“人民本位”概念的首次提出。其后,郭沫若進一步認為目前是“人民的世紀”,“人民大眾是一切的主體,一切都要享于人民,屬于人民,作于人民。文藝斷不能成為例外?!惫粝群蟀l表《向人民大眾學習》、《人民的文藝》、《走向人民文藝》、《人民至上主義的文藝》等文章,構成“人民本位”基礎上的人民文藝體系。
抗戰勝利之后,隱藏在“民族統一戰線”下的矛盾性國共關系公開化。1945年12月15日郭沫若把民族統一戰線標識下的暗含已久的政治隱喻昭然若揭:“國民黨執政十八年,在這十八年間,以中國積弱,幾乎毫無科學基礎的地位,而處于墨索里尼、希特勒之流相繼毒亂界,要扭轉著人類文化倒流的大反動時代,毫無疑問,我們中國的政治作用是受了不少的時代影響。但這影響是應該清算的時候了”。在這種語境下,之前基本運用在文藝領域的“人民本位”說開始成為評判一切價值的時候了,“一切應該以人民為本位,合乎這個本位的便是善,便是美,不合乎這個本位的便是惡,便是丑,便是偽”。最為典型的就是在史學領域,以“人民本位”為立場評判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1947年,郭沫若在《歷史人物》的序言中指出:“關于秦前后的一些歷史人物,我倒作過一些零星的研究。主要是憑自己的好惡,更簡單地說,主要是憑自己的好。因為處于惡,而加以研究的人物,在我的工作里面究竟比較少。我的好惡的標準是什么呢?一句話:人民本位!”從此,“人民本位”不僅是郭沫若的文藝思想,更是郭沫若的歷史觀念。作為歷史觀念的“人民本位”說主要批判的就是“帝王本位”。譬如,郭沫若對于民國時期的史學研究的批判:
以史學言,獎勵研究皇漢盛唐,抑制研究宋末明季。帝王時代之傳統史觀仍被視為天經地義,有起而駁正之者即被認為“歪曲歷史”。洪秀全仍是叛徒,曾國藩依然圣哲。李自成萬年流寇,崇禎曠代明君。
可以說,作為歷史觀念的“人民本位”說是作為文藝思想“人民本位”說的進一步深化,也是在“國共關系”處于新的政治語境下之學術話語再造。“人民本位”說的實踐過程其實也是其再建構過程,這不僅體現了“人民本位”說在不同領域的觀念流動性,更表明“人民本位”說在不同政治語境下的話語形塑。
郭沫若的“人民本位”說是馬克思主義史學學術史上的一個重要的學術觀念。它固然是郭沫若政治參與下的學術話語形塑從而具有政治性的層面,但是它并不僅是政治活動的簡單反映或“借古諷今”的政治依附。也就說,理解“人民本位”說的建構并不能離開國共關系的政治語境,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把“人民本位”說純粹視為意識形態的組成部分,而是從“學術史”的意義上重新理解“人民本位”說。從學術史的視域來看,“人民本位”說一方面順應了清末民初以來的“民史”書寫取向,另一方面也避免了象牙塔式的學術研究而探索歷史與現實的關系問題。對“君-民”、“古-今”關系的思考是清末以來新史學思潮的重要思想遺產,也是史學研究的新趨向。蔡元培在《五十年來之中國哲學》一文中寫道:“嚴氏譯《天演論》的時候,本來算激進派,聽說他常常說‘尊民叛君,尊今叛古’八個字的主義?!边@不僅是思想家嚴復自我的價值追求,更是中國從古典到現代之轉型時代之潮流。梁啟超在《新史學》中批判傳統史學的“四弊”,即“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其實,批判前兩弊就是嚴復所謂的“尊民叛君”;批判后兩弊就是嚴復所謂的“尊今叛古”。就史學而言,重視自下而上的民史書寫和注重歷史與現實的學術互動是新史學思潮的重要發展趨向。
第一,“人民本位”說繼承了晚清新史學思潮的“民史”傳統,注重“眼光向下”的歷史書寫模式。“民史”書寫是20世紀中國新史學的方面;從世紀初的“民史”到世紀末的“社會史”一以貫之的是“民史”書寫的觀念。梁啟超批判“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因此“從來作史者,皆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無有一書為國民而作者也”。陳黼辰在《獨史》中也主張“史者民之史也,而非君與臣與學人詞客所能專也”。最為徹底的是國粹派史學家鄧實直呼“中國無史”,因為“所有史乃官史非私史,乃朝史非野史。質言之,則皆君史非民史”。因此,可以說“20世紀初的新史學觀念大力倡導打破傳統政治史狹窄的研究領域,將更多的目光投放于民眾的生活史,帶動了一場‘眼光向下’的學術革命”
然而,新史學的“民史”書寫僅此是停留在理念層面,而真正把“民史”書寫落實在實踐層面的則是唯物史觀派。郭沫若的“人民本位”說是唯物史觀派“民史”書寫的重要一環。郭沫若并未具體地闡釋“人民本位”說,然而在不同場合都有提及。1944年郭沫若在對《新華日報·青年生活》編者關于教育問題對答時指出“人民本位”的特點,認為“人民本位。為最大多數人謀最大幸福。它的反面是一切變相的帝王本位,犧牲大多數人的幸福以謀少數人的尊榮。前者是扶植主任,后者是訓練奴隸”。并說“凡人民本位的思想有盡量闡發的自由,帝王本位的思想有盡力打壓的自由”。從中可以看出,郭沫若“人民本位”說是以批判“帝王本位”為基礎的;這種“帝王——人民”的批判模式在具體的歷史研究和歷史人物評論中也一以貫之,和晚清新史學批判“君史”提倡“民史”具有觀念上的連續性。譬如,1946年郭沫若在《抗戰八年的歷史劇》里指出:
從前對于歷史上人物與事實的敘述和批評,一向是專站一定的立場,即站在帝王底立場來敘述和批評的,是從王朝底利益統治者的利益出發的,是以帝王底利益為本位的。今天應以人民為本位,老百姓做主人,對于過去歷史的看法,也跟著起了變化。因為我們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場看歷史,從前被否定的,現在認為對;從前認為對的,現在則被否定了。歷史從前是統治階級底手里,是被歪曲的,現在要糾正它。這種翻案,是要求歷史底真實。
郭沫若的“人民本位”說具有兩個維度,其一是批判“帝王本位”,提倡“人民本位”;其二就是“紀傳”的個體性研究轉移到“人民”的群體性研究。正如梁啟超所言“中國之史,則本紀、列傳,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亂堆錯落。質而言之,則合無數之墓志銘而成者耳。夫所貴乎史者,貴其能敘一群人相交涉相競爭相團結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養生息同體進化之狀”。郭沫若的“人民本位”說具有“眼光向下”的學術史旨趣,但是也絕不是研究“鄰貓生子”之類的碎片化底層生活,而是對“人民”的群體性考察。另外,郭沫若在對具體的歷史人物評論時也以“人民本位”作為標準看到個體背后的群體。如郭沫若欲把王安石、司馬光、蘇軾寫一部《三人行》,“以王安石代表人民意識,司馬光代表地主階層,蘇軾作為游移于兩端的無定見的浪漫文人”。
第二,“人民本位”說擺脫了“歷史學只是史料學”的象牙塔式研究,注重歷史與現實的學術互動?!皻v史即現實”的本體論特征決定了歷史具有“過去”與“現在”的二重性,即“古”與“今”。1902年,梁啟超就頗為關注“陳跡”與“今務”的關系,指出“作史者將為若干之陳死人作紀念碑耶?為若干之過去事作歌舞劇耶?殆非也。將使今世之人,鑒之裁之,以為經世之用也”。唯物史觀派的先驅李大釗對于“今”更為重視,“以為世間最可寶貴的就是‘今’”,因為“無限的‘過去’,都以‘現在’為歸宿。無限的‘未來’,都以‘現在’為淵源”。正如王學典所說,唯物史觀派“主張溝通過去與現在,特別強調史學與生活,時代和社會的聯系,注重釋放史學在歷史創造中的作用。這成為唯物史觀派與生俱來的一個特性”。
民國史壇,尤其是二三十年代的主流是史料學派。顧頡剛在《一九二六始刊詞》中說“科學是純粹客觀性的,研究的人所期望的只在瞭解事物的真相,并不是要救世安民”;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指出“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一分材料說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雖然新考證派學人對于史料和求真并不是絕對的,但是可窺見他們對于“過去”和“現在”的態度。相比較而言,郭沫若的“人民本位”說則主動回應時代思潮和社會運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人民本位”與“民主”之間的關系。郭沫若無論是文藝創作還是歷史觀念上的“人民本位”都與當下的“民主”運動密切相關。譬如,他說我們“站在人民本位的立場,為人民解放、民主實現而努力”;他批評“中國雖然號稱為‘中華民國’,然而有一個時期連‘民主’與‘人民’這樣的字眼都成了犯禁的東西”;他還指出“我們要求民主的尺度,以人民為本位的尺度?!睆闹锌梢钥闯?,郭沫若之所以提倡“人民本位”說是因為他對“民主”五四精神的追求。這樣正是郭沫若政治參與下對學術話語的主動形塑。
進一步講,“人民本位”說與“民主”運動的關系本質上是“學術”與“政治”的關系。余英時認為“中國思想的主流——儒學——基本上屬于‘改變世界’的類型”。從“改變世界”角度講,“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繼實驗主義之后吸引了許多中國知識分子,這也是基本原因之一?!笨箲饡r期,新考證派的領軍傅斯年也開始編纂《東北史綱》、顧頡剛也編纂通俗讀物等。但是,以郭沫若為代表的唯物史觀派把學術政治化,以為“文藝內容的政治性,我們必須強調”,“文藝不僅要政治的,而且要比政治還要政治的”。但是,政治對于學術絕非只有負面效應而無正面價值。霍布斯鮑姆在反思政治偏見與學術關系時指出:“對于黨派學者的科學或學術的科目而言,黨派偏見具有正面價值。這是無可避免的,即使在自然科學領域也是如此?!?/p>
綜上所論,20世紀40年代中期,在郭沫若的歷史文本中歷經著一次從“民眾”到“人民”的話語轉換,并進一步建構了“人民本位”說。它是40年代特殊的政治語境下吸收毛澤東《講話》的知識資源并在《甲申三百年祭》風波中形成的。這一學術話語的轉換是作為知識分子的郭沫若政治參與的一種結果。另外,“人民本位”說也有一定的學術史價值:其一,它順應了20世紀新史學的“民史”書寫傳統,把“眼光向下”的學術革命落實在實踐中。其二,它主動回應時代思潮,注重歷史與現實的學術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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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
:A1003-7225(2017)04-0022-06
2017-06-19
寧騰飛(1991-),男,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近代中國史學史、學術史研究。
(責任編輯:何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