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事人主張的法律關系與法官認定的法律關系不一致時之裁判

包桂紅

【摘要】我國對程序問題的判定運用裁定形式，對實體問題的判定運用判決形式。而根據我國通說所采用的傳統訴訟標的理論，訴訟標的是原告提出的實體法上的權利或法律關系的主張，實體法上的請求權是識別訴訟標的的依據。因此對當事人主張的法律關系的裁判涉及對實體請求權的判斷，是實體問題，應適用判決形式。當事人主張的與法官認定的法律關系不一致時，法官應予釋明；如當事人拒絕變更則應適用判決駁回訴訟請求；被判決駁回后當事人另行起訴的，由于訴訟標的不同，不構成重復起訴。

【關鍵詞】法律關系 訴訟標的 實體請求權 釋明 裁定 判決

一、裁定駁回起訴與判決駁回訴訟請求之區別

（一）駁回起訴與駁回訴訟請求

駁回起訴是指原告的起訴被立案受理后，法院又發現其不符合起訴條件而依法予以駁回的行為。我國對起訴條件的規定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訴法》）第119條。而根據《民訴法》第154條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208條的規定，駁回起訴應適用裁定形式。

駁回訴訟請求則是法院對當事人主張的實體請求權的否定，即法院認為當事人的起訴符合起訴條件，但當事人的訴訟請求無事實和法律上的依據而予以駁回。駁回訴訟請求應適用判決形式。

（二）裁定駁回起訴和判決駁回訴訟請求之適用

從訴訟原理來看，我國區分適用裁定和判決的標準是“程序實體說”，但司法實踐中對程序和實體的界定卻未形成統一標準。《民訴法》第119條所規定的條件包括了形式要件和實質要件，對這些要件的判斷不能簡單概括為程序或實體問題而一律適用裁定或判決形式。

該條中的形式要件包括三項：第一，原告與本案有直接利害關系；第二，有明確的被告；第三，屬于法院的案件受理范圍且受訴法院有管轄權。不符合形式要件的訴，法院應適用裁定駁回起訴。需注意的是，“明確”的被告不等于“正確”的被告。《民訴法解釋》第209條規定，只要原告提供的被告的姓名或名稱、住所等信息具體明確，足以使被告與他人相區別的，就可以認定為是“明確”的被告，是否“正確”則應通過實體審查來認定。

實質要件是指原告起訴時應當有具體的訴訟請求和事實、理由。對訴訟請求的審查可分為三個層面：第一，審查其是否是民事訴訟請求。這屬于純粹的程序問題，應適用裁定駁回；第二，審查訴訟請求與事實是否對應。如果訴訟請求與事實不相應，法官應當進行釋明。若原告不愿作出變更，使訴訟請求與事實不相符，那就是實體問題了，應適用判決駁回。本文所討論的當事人主張的法律關系與法官認定的不一致時的裁判即屬于此種情況，下文詳述之。第三，審查是否存在訴訟請求競合。若存在，則法官應指導原告擇一而訴；若原告拒絕，則法官應按有利于原告的原則擇一而判。我國法院立案時對“訴訟請求j塞一實質要件的判定僅僅是第一層面的審查。第二、三層面的審查需要通過實體審理才能做出判斷，應適用判決形式。

二、法律關系主張錯誤與訴訟標的理論的關系

（一）幾種訴訟標的理論學說

（1）舊實體法說。舊實體法說即傳統訴訟標的理論，由德國學者赫爾維格確立。他認為訴訟標的是指原告在訴訟中提出的實體法上的權利或者法律關系的主張。該學說認為實體法上的請求權是區分訴訟標的異同的依據，因此也是決定訴的合并或變更的依據。即使數個實體法上的請求權是基于同一事實而產生，每個請求權也都構成一個獨立的訴訟標的。這就導致了這一理論最大的弊端，即無法解決請求權競合的問題，也因此后來慢慢出現了二分肢說、一分肢說等新訴訟標的理論和新實體法說。

（2）二分肢說。二分肢說是新訴訟標的理論的起源，主要代表人物是德國學者羅森貝克。該學說將實體法上的請求權視為僅僅是一種攻擊防御方法的選擇，認為訴訟標的由“訴的聲明”和“事實”構成，因此訴訟標的的識別也以這兩個要素為依據。只有當“訴的聲明”和“事實”都只有一個時，訴訟標的才只有一個，否則即發生訴的合并。如果兩訴的“訴的聲明”和“事實”完全相同，就構成重復訴訟。

需注意的是，二分肢說所指的事實是不以實體法評價的自然事實。例如，某原告向法院主張被告返還其拾得的本屬于原告的手表，原告既可基于不當得利請求權也可基于所有權提出主張，但只要該訴訟中的“事實”只有一個，即被告拾得了原告的手表，“訴的聲明”也只有一個，即要求被告返還手表，則不管原告依據的實體法請求權為何，訴訟標的都只有一個。

（3）一分肢說。一分肢說是新訴訟標的理論的二次發展，主要代表人物包括伯特赫爾、施瓦本等學者。該學說認為訴訟標的是純粹的訴訟法概念，只有“訴的聲明”這一個要素，“事實”或實體法上的請求權均與訴訟標的無關。只要“訴的聲明”只有一個，不管事實有多少個，事實是否變更，訴訟標的都只有一個，也不發生訴的合并或變更。

（4）新實體法說。新實體法說由德國學者尼克遜首倡，他將訴訟標的理論研究從純粹的訴訟法學說又轉回了實體法學說。該學說雖然致力于解決舊實體法說在解決請求權競合問題時面臨的困難，但仍然以實體法上的請求權作為標準，本質上仍屬于實體法學說。

尼克遜認為，舊實體法說下基于同一事實、相同目的而產生數個實體法上的請求權時，這實際上只是請求權基礎的競合。真正的請求權競合應是基于數個不同事實、相同目的而產生數個實體法上的請求權的情形。例如，在買賣合同關系中，買方向賣方簽發了票據以支付貨款，雙方就同時形成了票據關系。如果作為賣方的原告同時基于買賣貨物和簽發票據這兩個不同的事實向作為買方的被告主張交付貨款，就會產生兩個給付目的相同但實體法依據不同的實體請求權，此時才構成請求權競合。因此，新實體法說認為只有從民法角度對請求權競合理論從根本上加以修正，才能解決舊實體法說所面臨的請求權競合問題。

（二）我國所采用的理論endprint

我國主流學理在訴訟標的的含義上采用的是舊實體法說。從我國規定的“有具體的訴訟請求和事實、理由”這一條件來看，我國司法實踐基本上也是按照傳統訴訟標的理論來處理訴訟標的問題。在我國訴訟實務中，“訴訟請求”一般指當事人所欲達到的具體的法律效果，“事實”則是指發生爭議的需經過法律評價的具有法律意義的事實，比如違約和侵權等。

（三）我國法律環境下，法律關系與訴訟標的及裁判方式的關系

純粹的民法意義上的民事法律關系在發生爭議并被提交至法院加以裁判時即成為具有訴訟法意義的訴訟標的。這里的爭議既可能是對法律關系本身的爭議，也可能是對法律關系中權利行使或義務履行的爭議。因此在我國法律環境下，對法律關系的裁判就是對訴訟標的的裁判，法律關系主張錯誤的實質即為訴訟標的主張錯誤。而我國通說采用的是舊實體法說，因此法律關系主張錯誤時的裁判是對實體問題的裁判，應當適用判決形式。

三、法律關系主張錯誤時的裁判方式

（一）當事人法律關系主張錯誤時，法官應予釋明

釋明是指當法官與當事人對爭議事實或法律的判斷產生矛盾時，法官應向當事人進行解釋，由當事人自行決定是否按照法官的提示而變更自己的主張。釋明主要發生于三種情形：第一種是當事人主張的法律觀點與法官所認定的不一致，則法官應指示當事人予以變更。第二種是發生了請求權競合，法官應指示當事人合并或變更其請求；第三種是當事人遺漏了重要的法律事實或法律要點，法官可告知當事人予以補充。本文所討論的問題即屬于第一種情形。

我國最高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35條也明確規定，如果當事人所主張的法律關系與法院所認定的不一致，法院須告知當事人變更訴訟請求。因此在訴訟中，當原告訴訟路徑有誤時，法官應予釋明。

（二）法官釋明后當事人仍拒絕變更的，應適用判決駁回訴訟請求

筆者注意到，根據2015年最高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4條，在借貸糾紛中，如果當事人主張的法律關系（買賣合同關系）與法官認定的法律關系（借貸合同關系）不一致，應適用裁定駁回。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該規定可以當然地類推適用于其他糾紛，況且這一規定是否符合訴訟法原理也值得商榷。比如江蘇省高院2013年《關于審理民間借貸糾紛案件的會議紀要》（[2013]1號）中對此類案件的裁判形式就正好與最高法院相反。可見，針對此類案件的處理，至少在2015年最高法院出臺該規定以前的審判實踐中并不一致。

另外，從理論上分析，雙方簽訂買賣合同是為了保證之后借款人無法償還欠款時，出借人可以通過買賣合同的履行來追回欠款，因此該買賣合同本質上相當于擔保合同。在此情形下，借款合同是主合同，買賣合同是借款合同的從合同。由于從合同依附于主合同，所以此類糾紛應屬民間借貸關系而非買賣合同關系。由此看來，法院在此種糾紛中所做的裁判本質上是對案件法律關系的裁判。而在我國所采用的舊實體法學說下，對于法律關系主張錯誤需要變更而當事人拒絕變更時的裁判，應適用判決駁回。

（三）被判決駁回訴訟請求后，當事人另行起訴不構成重復起訴

（1）關于“一事不再理”或重復起訴的理論。“一事不再理”是指當事人不得就已經有生效裁判的案件再次提起訴訟，法院也不得重復受理和裁判。這既是為了防止法院就同一案件作出前后矛盾的兩個判決而減損法院權威和法律適用的確定性，也是為了防止因重復裁判同一案件而浪費司法成本。但學界對“一事”的判定標準并不統一，主要存在三種學說。第一種是訴訟標的說，認為判斷兩訴是否重復的關鍵在于訴訟標的是否同一。若相同則為重復起訴。第二種是二要素說，認為判斷兩訴是否重復的標準包括當事人和訴訟標的兩個要素，這兩者都同一才構成重復起訴。第三種是三要素說，認為只有當事人、法律關系和訴訟請求這三個要素均相同才屬于“一事”。

（2）我國立法對重復起訴的界定。我國《民訴法解釋》第247條規定了重復起訴需同時滿足的三個要素以及構成重復起訴時法院應適用的裁判形式。該條規定的意義在于：第一，將作為民事訴訟法基本法理的學界公認的“一事不再理”原則通過立法轉化成了“重復起訴”的概念；第二，明確了我國立法和司法實踐秉持的是三要素說；第三，明確了法院不得重復受理或者受理了也需裁定駁回起訴。

結合前述分析可知，當事人因法律關系（訴訟標的）主張錯誤被判決駁回訴訟請求而另行起訴之后，訴訟標的即發生變化，無法滿足三要素同一的要求，因此不應被認定為重復起訴。

四、結論

對于訴訟標的，我國通說采用的是傳統訴訟標的理論（舊實體法說），認為訴訟標的是原告提出的實體法上的權利或法律關系的主張，對訴訟標的的識別以實體法上的請求權為基礎。因此法律關系主張錯誤的本質即為訴訟標的錯誤導致當事人主張的實體請求權與本案事實不相對應。這一裁判涉及對實體法上的請求權的判斷，屬于實體問題，根據“程序實體說”應適用判決形式處理。若當事人主張的法律關系與法官認定的不一致，法官應予釋明；若法官釋明后當事人拒絕變更，則法官應判決駁回訴訟請求；若被判決駁回后當事人另行起訴，由于其所主張的法律關系不同，訴訟標的發生了變化，不構成重復起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