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那個夜里,接著大哥報告母親病危的電話,我和兩個姐姐趕到醫院。走進病房,看見母親在病床上大聲捯氣,我想到《莊子》講的:“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可是母親得不到那個“相與”者了,她獨自抵抗不了死亡,呼吸、血壓、心跳相繼衰竭。我一直握著她的手,她的體溫倏忽喪失,手變涼了。我再也沒有母親了。
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親歷一個人從生到死。后來我讀內山完造作《臨終前的魯迅先生》,其中寫道:“先生的額頭摸上去還是溫熱的,手也是暖的,可是已經沒有了呼吸,脈搏也停止了跳動。我一只手握著先生的手,另一只手輕輕地搭在了先生的額頭上。漸漸地,我感覺到手下的溫暖慢慢地退去了。”不知是否人各有異,但我母親的確不是這樣的死法。
母親死在2010年11月22日3點44分。11-22-3-44,像是一首素樸極了的曲子,飄逝而去。
兩天之后,我們護送母親的遺體去殯儀館火化。
遺體火化之后有個“揀骨”儀式,每位親屬用夾子將一塊骨灰放進骨灰盒的絲袋里。我的外甥沒夾住,骨灰掉在不銹鋼盤子里了,啪嗒一聲。在白色的骨灰里,有一大塊黑色的東西,那是個人工股骨頭,是母親一年前骨折做手術時植入的。不知道它原來就是這種顏色,還是被燒焦了。看見它,比看見母親的骨灰更讓我震撼。原本這是不可能看到的,看到它只能是在母親死后,甚至是母親從這世界上消失之后。沒有比這更讓我確認母親的死了。看見這個東西,還讓人感到是暴露了死者非常隱諱的秘密。殯葬工邊用鋁勺將骨灰壓碎,邊說,這人工股骨頭不要了罷,我們會深埋處理的。
葬禮——向死者告別。實際上所告別的那個對象已經走了。只要活著,就還是“我們”;死則是死者一個人的事。
世上什么事情都沒有結論,唯獨死亡是結論。然而死亡本身也許還需要一個結論。
母親去世不久,圣誕節到了。家里收到一封寄給她的賀卡。信封帶點淡淡的黃色,很溫馨,上面寫了寄信人的地址姓名,是她小時候的一位朋友。我把信封放在母親的遺像前,沒有拆開。幾回想到應該去信通知一下,但一直沒有寫。雖然我也知道,這是很失禮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