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國學”遇見監獄

徐賁

看新聞，某監獄向服刑人員發放《三字經》《弟子規》等“國學經典”、其中一名服刑人員還進行演講，稱：“國學，重塑靈魂的豐碑。”

像《三字經》《弟子規》這樣的“國學經典”，原本是童蒙讀物，兼有兒童認字和“蒙以養正”的功能。兒童學習這些童蒙書的地方是家或學堂，就算學得十分好，也不過是懂得一些做人的基本道理，根本談不上“重塑靈魂的豐碑”。

儒家格外重視人生的正本慎始。《顏氏家訓》提出“當及嬰稚，識人顏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誨”，原因是“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后，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只有“教婦初來，教兒嬰孩”，才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西方同樣也有這樣的傳統，古羅馬的家庭教師，有的對他們認為品學不佳的學生要收取雙倍的學費，因為學生若一開始走歪了道，想糾正過來，就雙倍地費事。

古人講究德教為先，從做小事的習慣開始。譬如宋代朱熹就提出，對于兒童，主要應就其日常生活接觸到的“知之淺而行之小者”和“眼前事”進行教育訓導。所教之事，“如事君、事父、事兄、處友等事，只是教他依此規矩做去”。在傳統家訓和蒙學讀物中，更是對那些未冠子弟的行為習慣，做出詳盡的規定，具有極強的可操作性。如《弟子規》，在學童剛開蒙識字時，就以生活起居、侍奉長輩、言談舉止、待人接物這些方面最為基本的道德行為準則要求他們。從人人皆知、人人可行的日常習慣養成做起，逐漸凝成品質，收到積土成山、積善成德之效。

如今一個人在監獄服刑，與其他罪犯生活在一起，與《弟子規》說的家庭、宗族環境根本是兩碼事。他即使把《弟子規》倒背如流，也只能是紙上談兵，毫無實際用處。更何況，《弟子規》講的是日常生活細節，如“晨必盥，兼漱口，便溺回，輒凈手，冠必正，紐必結，襪與履，俱緊切”，又如“步從容，立端正，揖深圓，拜恭敬，勿踐閾，勿跛倚，勿箕踞，勿搖髀”，說的無非是早晨要漱口、便后要洗手、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一類的小事。這些都不過是教育小朋友要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與什么“重塑靈魂的豐碑”根本就扯不上邊。

監獄，顧名思義就是道德失敗者集中的地方。罪犯在那里“用‘國學重塑靈魂”，令我想起一則關于精神病人唱“紅歌”的報道。某精神病醫院舉行了一次歌詠比賽，醫護人員和精神病人同臺演唱。“由于病人不能在卡拉OK樂曲伴奏下演唱，因此一律清唱。但是令人吃驚的是他們的歌聲整齊、嘹亮、悅耳、動聽。”

似曾相識，“文革”時學“雄文”“語錄”，唱“語錄歌”，據說也是只要一讀一唱，便會立馬發生思想轉變、靈魂重塑的奇跡，變得道德高尚、精神振奮、斗志昂揚。如今居然還在發生類似的“超現實主義奇跡”，只不過文和歌與時俱進地變成了“國學”和“紅歌”。其實，“超現實”的“奇跡”也就是現實的荒誕。這樣的事情放在今天正常人的社會生活中已經極少有人相信，所以最適宜發生的地方也就只能是監獄和精神病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