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華
小時候經常跟母親趕集,有時能看到用竹竿被人牽著走路的瞎子,有時能看到拄著拐杖走路的瘸子。我問母親:“這瞎子瘸子不能干活,也不會苦錢,他們怎么活呀?”母親說:“上天既然把人帶到世上,就會給他一口飯吃。這瞎子有瞎子的活路,瘸子有瘸子的活路?!?/p>
母親雖然不識字,但她說出來的話,不僅有智慧,有時還有哲理。這“瞎子有瞎子的活路,瘸子有瘸子的活路”,在以后的日子里都得到了驗證。瘸子在集上擺了補鞋攤,瞎子擺了算卦攤。
給我印象比較深的,在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那時我六七歲,經常能看到被人牽著走的瞎子在村莊上轉悠。一桿長竹竿,一頭牽在前面的年輕婦人手里,一頭牽在后面的瞎先生手里。婦人手里舉著帆,上面寫著:“你若有空,聊聊人生”。瞎先生手里搖著鈴鐺,邊走邊吆喝著帆上的字:“你若有空,聊聊人生。分文不取,指點迷津?!睋f,那帆上的八個字原來是:“占卦算命,指點迷津”。為了不被紅衛兵“革了命”,瞎先生就改了那八個字。其實村民心里都有數,改那八個字,也就是為了蒙紅衛兵。
每次望見瞎先生進村,父親就說:“拆字算卦,一肚子瞎話,那東西能信嗎?!”母親就說:“你老子只信共產黨的經,旁的誰說他都不聽。”父親是1948年入伍參加解放戰爭,1949年入的黨,一個忠實的布爾什維克唯物主義者。
有一次,瞎先生來到我家門口;父親不在家,他便坐下來休息,要討口水喝。母親拿了兩個木凳子,倒了兩碗水。他們坐下來,只顧喝水,不說話。母親問:“可要吃點什么”?瞎先生說:“謝謝大嫂,不餓?!?/p>
喝完水,又歇了一會兒,瞎先生和母親聊起了家常。瞎先生說:“大嫂現有三男兩女吧?”母親說:“是的。”瞎先生又說:“你命中是三男三女,還有一女不久就來。不過,你命中雖是三個兒子,實際只有兩兒。”母親聽他這一說,嚇得愣了半天沒說話,臉變色了,手也哆嗦,眼淚在眼圈里直打轉轉,不知該求先生問個究竟,還是花錢破卦消災。瞎先生說:“大嫂別怕,我說的是你三個兒子中,有一個該吃官飯,不能常年侍候在你身邊?!蹦赣H破涕為笑,忙跑到屋里找出兩毛錢給先生。那時候兩毛錢算是大錢了,能買三斤食鹽。先生說什么也不收,只撂了句話:“大嫂長壽,有后福啊。”之后,搖著他的鈴鐺,走向他看不見的前方。
也不知哪一個兒子該吃官飯,瞎先生賣了個關子走了。母親也沒想起來問個究竟。在母親看來,哪個兒子都像。從此,母親像是看到了希望——那心思寫在她的臉上。
時隔不到一年,第三個妹妹真的來和我們做伴了。
瞎先生的家雖然離我們村不遠,但我們幾年也看不到他一面。
到了改革開放,經商做小買賣的人多,瞎先生的生意就火了。
聽說商人特別信“命”和“運氣”。比如我們村子上一個經商的人早上出門,如果看到野兔子從眼前跑過,那一天的生意不是虧本,就是白忙;如果是看到女人在路邊解小便,那一天就不出門了,因為看到女人解小便,是“破財”的預兆。所以,經商的人經常找瞎先生“算命”。
那時瞎先生七十多歲了,身子骨看上去很硬朗。那個給他領路的年輕婦人是他的閨女。父女倆以此謀生。一年到頭,除了雨雪天不出來,就這么四里八鄉地轉悠。到了八十年代,農村經商做買賣的人多了,加之他算的有時候還真有點靠譜,漸漸的,不是他上門給人算,而是上門求他“算命”的擁破門,收入聽說是“日進斗金”。是否真的像人們傳說的那樣“神”,反正他家扒了平房蓋起了兩層小樓。而且是四合院。家孫外孫上大學的學費都由他負責。
聽說瞎先生念過幾年私塾,很有學問。至于眼是怎么瞎了的,眾說紛紜。但有一條傳說可信:那就是先生念書太用功,急火攻心,把眼給蒙了。
七十年代初,“文化大革命”還在紅紅火火之中,瞎先生應該是被“掃除一切牛鬼蛇神”的對象之一。也有人提醒他要注意防止被批斗。他說:“我從不給人算命,我一個瞎子在家無聊,閑得骨頭痛,沒事四鄉八村走走,和大伙聊天聊人生。”
“聽聽,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說出話來連蒼蠅都叮不到縫?!崩习傩照f。
有一次,我和老師一起放學回家。瞎先生正好和他女兒坐在路邊的樹下休息。老師四周看看沒人,就坐下來和瞎先生聊了起來:“張老師(我才知道他姓張),今天賺了幾個子?”“嘿嘿,轉轉,閑聊?!毕瓜壬诤屠蠋煷蚬?。
老師說:“先生不必介意,我為人師表,不會害您,您說這求神問卦真的有靈驗嗎?”
隔有兩分鐘,瞎先生微微笑著說:“六祖曰:‘一切福田,不離方寸;從心而覓,感無不通?!磺懈L镫x不開自己的心,能從自己的心田去找它,是沒有得不到感通的。要知道活著的人無不在求名逐利。求不求在于自己,但要看如何去求,如果誠善地去求,不但能得到道德和仁義,還可以得到功名和富貴呢。這是內外雙得,是有益的求。倘使不誠善地遵循正道去求,也就是說,不從心地上去求,不從積德行善去求,從惡上去求;費盡心機,不擇手段,損人利己地追逐名利;不顧一切地過分貪求,那不僅把心里本有的德行失掉了,即便求有所成,也只是滿足一時之欲,結果是內外雙失,徒勞無益?!?/p>
老師聽后點點頭:“謝謝張老師!”
我邊走邊問老師:“瞎先生說的是什么意思?”
老師說:“高人,高人那!”
好日子要有好身體。一年四季,只要是好天氣,我喜歡去運河大堤上走走,尤其是春夏時節,那兒比較野趣一些。不僅有水的流動,船的穿行,有時還能忽然發現一些從未見過的野花的芳容。我喜花花草草的,但不研究它,除了“月季、玫瑰”之類,大多數常見的花,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隨著文明城市創建的推進,昔日“雨天一腳泥,不是雜草就是蘆葦”的京杭運河大堤,如今不僅“亮化、文化”起來,園子里也長滿了新的“雜草”。離這兒較近的大媽大叔,晚飯后,三個一伙,兩個一對,年輕點的,去跳廣場舞;歲數大的,沿著公園里的健步道慢慢地溜。邊走邊嘮嗑:“人老了,有個好身體比什么都重要。兒女雖好,可有了病不僅得自己受,還難為孩子?!?/p>
最近,那長滿各色“雜草”的大小的園子里,偶爾能看到一些苜蓿草。記不得有多少年沒見過這種草了。它也開花,花分五瓣,雄蕊;有紫色的,有黃色的。我對它不僅記憶深刻,而且是深刻的饑餓記憶。20世紀60年代初,母親經常帶我去外公家。外公家的日子好像比我們家好過些,基本上沒斷過吃的。所謂沒斷過吃的,就是外公那兒的運河灘上,有一種長得很茂盛的草,每到春夏兩季,牛羊吃了那種草,身上就來膘。大人們也就從牛羊嘴里找到了吃的——牛羊吃了肯添膘,人吃了也能擋餓。春天,人們割下這種鮮嫩的草,切成寸狀曬干后,秋天用石磨磨成粉,來春青黃不接時,摻上少許的雜糧面,貼成餅子,填肚子度春荒。一次,外婆叫母親去掐這種草的嫩頭子回家炒吃。我問母親,這叫什么菜?母親說不是菜,是苜蓿草。
運河堤雖位于市區,卻沒有城市的喧囂,因此每逢星期天,年輕的情侶、學生來這里聊天、看書的還真不少。水臺邊,樹蔭下,她們嘰喳嘰喳的笑聲,全神貫注看書的神情,我好不妒忌:青春的年華,盛世的國情,她們生逢其時。
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用手機圍繞幾株苜蓿草拍照。繼而又圍著那幾株苜蓿草,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找。那神情的專注、癡迷,以至于站在她身邊,觀察她很久的我走近,都沒有引起她的注意?!爸浪惺裁床輪幔俊蔽艺f。聽到聲音,她一驚,直起腰來,羞澀地笑笑說:“知道,苜蓿草,也叫三葉草。”“你在研究它?”“我是學園林的。”“你是在找花蕊嗎?還沒到它開花的時候?!痹拕偝隹?,我就后悔了,人家是學園林的,我這不是班門弄斧嗎?“不是在找花蕊,我是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四片葉子的?!薄八钠~子的苜蓿草?”草就是草,分它幾片葉子干嗎,我想;“這草的葉子多少有什么講究嗎?”我有點好奇。
這苜蓿草以三片葉子為主,四片葉子的苜蓿草傳說是“幸運草”。只要找到了它,從你喜歡的那一片葉子算起,順時針方向;第一片葉子代表真愛,第二片葉子代表健康,第三片葉子代表名譽,第四片葉子代表幸福。而三葉草它分別只代表“真愛、健康、名譽”,沒有幸福。傳說四片葉子的苜蓿草是夏娃從天國伊甸園帶到大地上的。所以這種野生的四葉草也就叫“幸運草”。能找到這種“幸運草”的概率,很難說是多少萬分之一,因此找到它就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顧;如能找到五片葉子的,甚至可以擁有統治大地的權力。女孩子若能找到這種“幸運草”,之后遇到的第一個異性,極有可能成為她的真愛。
“噢,真的有那么神奇嗎?但愿不是‘迷魂草’?。 蔽艺f。她沒有注意我在笑,繼續講她的“幸運草”。
傳說從前有一對戀人,他們真的很相愛,因為一件小事鬧起了別扭,彼此互不相讓。愛神看不下去了,化裝成一個老者,悄悄地在對方面前各撒了一個謊:告訴他(她)對方會有難,只有找到四片葉子的苜蓿草才能挽救對方。雙方聽后都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可心里都在為對方著急。那晚下起了大雨,但雙方都在偷偷地冒著大雨四處尋找四葉草,四葉草沒有找到,他們找回了愛情。
“有人找到過嗎?”我問。“只是傳說,”她說,“沒聽說誰真的那么幸運。如果能找到,我就對它進行人工繁育,然后,我們每個家庭都栽上一株‘幸運草’”。我們邊走邊聊,她那稚嫩的笑容和那很投入的表情,讓我覺得自己仿佛和她一樣年輕。
而我卻想起了苜蓿草的餅子,那難以下咽的痛苦。
祈愿那痛苦永遠停留在我們的那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