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曉英
秋天的稻子(外一篇)
穆曉英
最近一直有雨,長長短短地下了一個禮拜。據說接下來的幾天,仍然是秋雨連綿的時光。在這個靜靜的夜晚,想到明天的雨,忽然想起故鄉那一片金燦燦的稻田,遠遠的一望無邊,和那些不知道來沒來得及收割的稻子。
從小小的種子育苗,我們便是旁觀者,站在長長的田埂上,邊玩,邊看著父母把種子撒進田里,種下密密的希望,等待根須快快長成等待秧苗早早長大。那田埂上玩耍的孩子,也是父母心里一棵棵等待成長的小禾苗吧。
插秧的時節,對大人來說,是個痛苦活。正是初夏太陽漸烈的天,頭頂上是巨大的太陽烤,腳底下是無邊的泥濘蒸,下蒸上烤的滋味不是一般的難受。踩著深深的泥巴,要把一把把秧苗分成一棵棵排列整齊栽下去絕對是個技術活,人往后退,排成行的秧苗在你的面前延伸。記得年少時老家有一大片的地種水稻,開始的時候,大人在忙,我們在地頭田埂上玩。稍微大一些了,就學著大人的樣子下田幫忙,深一腳淺一腳,要關心后退的路線直不直,要注意面前的秧苗正沒正,往往是顧得了前面顧不了后面,只能把自己忙得一屁股跌坐在泥水里。看看前面已經插下的秧苗,東倒西歪讓人無語,背后遠及天空的空地,想想那工作量就不得不讓人絕望。
秧苗栽好的夏天,總要有無數個清晨,踩著露水早起去田間施肥與除草。有時候我跟妹妹考試沒考好了,早起睡眼蒙眬地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去除草便成了我們必修的暑假作業。母親總是說,好好讀書,不然要拔一輩子的稻草,嚇得我跟妹妹,一回家趕緊翻書包。
很快,中秋過后,稻子就慢慢地開始飽滿低頭了。這時候,伴著秋的顏色漸深,對稻子來說,一天天的醞釀,似乎要把整個秋天都裝進那一粒粒稻穗里。上學放學的路上,路的兩邊有很多稻田,早上迎著太陽的時候,那整塊田,浸了一夜的露水清涼,似乎還沒有睡醒,暖暖的柔柔的黃,有一絲收斂與沉重。待到晚霞滿天,再迎著夕陽看去,滿眼都是睜不開的閃。稻子好像也是攢足了勁長了一整天一樣,棵棵精神抖擻地,在微風里蕩出長長的浪,閃得整個鄉村都格外明亮,猶如千年不變的神話。
水稻收獲的時節,整個村莊都忙碌起來,那些小小的秧苗經過夏秋兩個季節,已經成長了沉重的水稻,有黏黏的扎人的稻草,有硬硬的扎手的稻穗。在脫粒機的轟鳴聲里,一粒粒稻谷離開故土,成為我們倉庫里的收獲。
過幾日,再去看稻子,色澤一下子就溫醇起來,低調的,淺淺的,有點是屬于中年的低調與內斂。剝開那層堅硬的殼,眼前不覺一亮,那些仍然帶著一點青青的晶瑩,仿佛脫胎換骨般,忘卻了那泥濘中的歲月,忘卻了那長風明月下的飛揚,只留一粒靜靜的、晶瑩剔透的米粒,在你的掌心,與你溫柔相對,在季節的沉淀中,終于漸漸成就了本來的模樣。
或者,我們都如稻子,把生命的本相,種在極深的內里。
晨起,薄雨微涼,去看花。
正是芒種時節,應是杏黃麥浪梔子飄香。小區樓下,種著大片大片的梔子花,圍繞著樓的前前后后,每天進出路過看著季節變換,風起風息里葉的漸漸成長到花苞怒放,一年一年路過花事的漸起與落幕,不覺中也路過了年輪與光陰。
清晨的雨后,是花初醒的最好姿態,或者薄暮,天光晦暗,在暮色里,梔子是獨自的安詳寂靜。昨日中午還惦記著的幾個花苞都已經陸續綻放,初開、半放、全展,姿態萬千,深綠淺綠灌木間處處是濃郁的花香,遠遠便可聞見,近鼻端更入心房。葉碧綠得厚重,花潔白得透亮,葉與花都莫名有筆墨的遒勁與詩詞的清冷,所有的江湖冷暖,都靜默成一棵花樹的安然。香氣不管不顧地,一點點滲透你的鼻息進入心扉,洶涌而恣意,宛如心底最深處遙不可及的過往,致命而又憂傷。
在春夏各種姹紫嫣紅里,一直比較偏愛梔子。田間、院落、陶盆、高堂處處都可以生根,不計風雨兀自迎著季節綻放,灑脫而真實;葉墨綠花潔白,形態單純而端莊,香氣馥郁而持久,不嬌柔不造作,一派坦蕩,若是靜夜里,香氣更是格外彌遠,沁人心脾。或許是開的時候太用力,一旦脫離了枝干的梔子花,就算用清水精心養著,也總會迅速地枯黃下去,香氣也會變化很大。
據說“梔”在古時候是盛酒的器皿,那么花的得名是不是也意味著花的本身便如酒一般的醇香濃烈?怒放是由衷的怒放,凋零是灑脫的凋零,沒有絲毫的牽扯與勉強。就像是途經你我的青春,不論周邊的生活如何漫長沉冗,環境是好還是艱難,命運如何反復無常,每個人,都是用心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綻放,堅守內心的熱量與方向,還原生命醇厚的本意,像一朵盛開的梔子,用所有的能量呈現出最美的花事。
時光荏苒,留得經年再回味,慢慢地回味生命里彌漫著的梔子香。
薄雨,微涼,晨起有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