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益龍
流 星
周益龍
一
晴朗的夜空,星星像人的眼睛在閃爍。
星星原來不叫星星,叫拴拴。拴拴懂事后,嫌“拴拴”土,便更了名,叫星星。
出身于普通農家的星星,對“地做床,天作帳”這個詞的體會可謂刻骨銘心。
“媽就是這么過來的,你姥爺、姥姥在地頭干活,媽便坐在田埂上,望流云、看飛鳥。無聊得不行時便盼著行人從身邊走過。不管是青蛙還是田鼠,哪怕是從腳前爬過的一只蟲子,都能把媽的一雙眼睛擦得比兔子眼睛還要鮮亮。”
星星每每被帶往地頭時母親總是這么對星星說,里面的意思再明了不過了,大人要干活,沒處丟的孩子只能跟著大人進地頭,哪家的孩子不是這樣過來的,媽媽不也是這么過來的嗎?
“媽媽就是要趁著年輕有力氣的時候盡可能地多干點活兒,為星星進全縣最好的學校攢錢,星星將來有出息了,媽媽就會跟著沾光的呀!”
母親是啟海人,一口糯糯的吳儂軟語,不像父親,話到嘴邊不打滾兒,掉地上能砸出個深坑來。父親是本場人,“場”指的是鹽場,本場人當然就是本地人了。母親每每說到“本場人”這三個字時,那聲音都是從鼻孔里擠出來的。
母親雖然手里忙著農活,心里卻惦記著地頭的星星。曠野之上,一邊是不停歇地“星星、星星”的呼喊聲,一邊是“唉唉唉唉”的回應聲,以致星星的那個“唉”淪為停不下來的陀螺,那種情況多半會發生在遠處的莊稼把母親的身影和聲音都吃掉的時候。當然,星星除了機械地“唉唉唉”地回應之外,還會拼著命地“媽媽、媽媽”地叫喊。因為星星若是懈怠了對母親的回應,母親就會立即丟下手里的農活,趕過來兇她,“喊半天了,怎么不吱聲呢?沒長耳朵嗎?”
“招弟又在‘喊魂’了。”
但凡走過星星身邊的人都會撂下這么一句。星星好像對“招弟”這個字眼背后的意思有著本能的忌諱,每每遇上鄰居阿姨們當著星星的面喊她母親為招弟時,星星的臉上都會結上一層雞皮似的冰凌。可事后當母親把別人的冷飯添些佐料重炒時,星星憋了一肚子的氣又沒來由地泄了個精光,“我要!我要!我要小弟弟!”
“好啊!想要就把小弟弟招來啊!”
好像,小弟弟不是母親生的,得靠她自己去招。
星星沒花力氣便把小弟弟“招來”了,被星星“招來”的小弟弟還小,得在母親溫暖的肚子里待上一陣子后才能出來。當星星看到母親提及“小弟弟”便笑得合不攏嘴時,招弟之心更切。
星星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楝樹,麻雀在楝樹的枝丫間筑了個巢。乳雀“吱吱”的叫聲像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星星的目光,瞧著瞧著不免萌生出逮乳雀的念頭。說干就干,星星可不是那種做事含糊的孩子。星星先是嘗試著用爬樹的方法去接樹上的麻雀窠,可蹬著蹬著便一下子滑了下來,使不上勁兒。后來,星星改成用竹子搗,省事是省事,可轉念一想,萬一小雀子從搗破的窟窿里掉下來摔壞了怎么辦?最后星星采用一個折中的辦法,碼凳子。用凳子一層層地往上碼,每層兩條,上面的凳腳踩在下面凳子的凳面上。碼了四層,差不多能夠著雀窠時,星星便著手攀緣,可星星哪里是攀緣倒像在篩糠,當星星舉起的雙手離雀窠還差一大截子時身子突然后仰,從半空里摔了下來。
幸虧母親將星星托住,否則,星星還不定被摔成什么樣子呢?可母親卻在抱住星星時接連后退了幾步后重重地跌倒了,從母親流了一大攤血的情形看,一定摔得不輕。
之后,母親從沒提過小弟弟。而父親卻動輒兇星星,“你這個喪門星,害死了我的兒子,還差點搭上了你娘的性命。”
好像連時間都要故意跟星星作對似的,決意要把業已沖淡了一切刷新。由于年幼的原因,當時尚且掂量不了分量,卻在時間酵母的作用下變得越來越沉,像一座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大山,而且這座山還會隨著歲月的更迭而不斷增高。
直到星星上了小學,它才被新的大山所替代。
二
星星上的小學可不是一般的小學,而是縣里面最好的小學——實驗小學。
星星被母親領進學校的大門后,便進了一間被稱作教室的寬敞無比的大房子。成為一名一年級學生的整個過程簡單得像過一次家家,使星星興奮之余也頗感恍惚。
小學,一般不解決學生的食宿問題。但凡地處邊遠鄉鎮的家長都是采取在學校周邊租房來解決孩子的生活問題的。而像星星那樣,用保溫瓶自帶中飯,早晚由家長接送的情況十分少見。由于家離學校過遠,星星起得格外早,三、兩天算不了什么,可是時間一長,星星可受不了。特別是冬季,六點半,天還沒亮。五更起床摸黑上路的人里面,除了賣早市的菜販便是用自行車馱著星星的母親了。一路上,除了不堪重負的自行車支架發出的吱吱呀呀的抗議聲,便是母親“別瞌睡、別瞌睡”單調而又膩煩的叮嚀聲,還有從耳畔呼嘯而過的夜風,這一切合成一支黎明前的催眠曲,要是躺在床上聽,倒是件妙不可言的事。然而,這種單調乏味的噪音反而使星星昏昏欲睡,可她卻又萬萬睡不得,因為她一睡著便會從自行車的后座上摔下來,這對于屁股一旦挨上自行車后座便瞌睡得不行的星星來說已是家常便飯嘍,由于星星個頭矮小,每次都摔得不輕,不是鼻青臉腫便是腿部骨折。母親因為實在想不出什么好的辦法來,便用寬布把星星綁在自己身上。星星被布條勒得十分難受,有時連喘氣都困難,可過不了多久,照樣睡得跟豬一樣。由于人入睡后容易受涼,星星三天兩頭患感冒,弄得母親這也不是那也不是。
而在星星看來,這一切都是母親自找的。去鎮小學讀書便能省掉不少麻煩。
在鎮小學就讀,除了路途近,關鍵是用不著穿街過巷,一路村道,沿途都是莊稼,空氣特別清新。過兩年,待腿骨硬朗些,便徒步去學校,也比去縣城耗在路上的時間短,要是添置上一輛小自行車,不就如虎添翼了嗎?
在星星的意識里,母親好像跟她較上了勁似的,星星一提起去鎮小學讀書的事,就像是捅翻了馬蜂窩,母親便著魔般地變成個潑婦,用胡蘿卜一般粗糙的手指抵住星星的鼻子,細數把她送進實小的艱難,“老娘為了把你送進這座全縣最好的小學,可是使了‘天法’的呀!”
星星年幼,尚不明白“天法”的含義,可母親生氣的程度又使她不揣自明。
母親的臉部會伴隨著沒完沒了的數落而發生急劇的變化,那臉色,先是通紅,倏忽煞白,嘴唇哆嗦,身似篩糠。在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母親像罹患大病一般,萎靡不振、臉色蒼白。
母親生氣的樣子令星星不寒而栗。
為了不惹母親生氣,星星再也不敢提回鎮上念書的事了。她不能那么自私,為自己贏得一個寬松的學習環境而使母親的“天法”泡湯。
在星星的潛意識里,由母親付出堆積起來的那座大山壓得星星喘不過氣來,又因為看不見、摸不著而使星星煩躁和焦慮,而最讓星星感到恐懼的是那些需要用禮物去滋潤的節日,凡是跟給老師送禮沾邊的事,準會使星星如臨大敵般忐忑不安。每當節日來臨之際,星星的神經便會變得格外的敏感與脆弱。可母親好像并不愿意顧及她的感受,打電話與父親商量給老師贈送禮物之類的事也不避開她,好像往那座已經夠高的山上搬運石頭,星星忍無可忍時便會沖進父母親的房間,跺著腳嚷,“我不許你們給老師送禮!老師傳授知識是在盡本分,給老師送禮不是對老師的尊重而是污辱!”
“你個小丫頭片子,看來你娘的錢沒白花呀。長進不賴啊!敢頂你娘的嘴了。”星星還想說點什么,可終究什么也沒說,幾乎每次對壘,星星都輸在了輩分上。
在星星的記憶里,母親動輒嘮叨把她送進實小的諸多不易,“你娘一個農村婦女,為了把你送進城里最好的學校讀書,通過你表叔的干爹的同學的老師的朋友好不容易才打通了關節,別的不說,就憑這個,你娘要是沒城墻厚的臉皮早打退堂鼓了。”
關節是怎么打通的?通往實小的路又是怎樣鋪就的?響鼓不用重錘。星星覺得,與那些直截了當的呵斥相比,這些藏匿在冠冕堂皇話語背后的冷箭給她帶來的傷害似乎更為殘酷和難以忍受,致使她因為眼前突然出現的一張不斷膨脹、扭曲的臉而莫名地煩躁,“我在學校里好好的,給老師送什么禮?你們若是再給老師送禮,我就不上了。堅決不上了!免得您整天念經似的沒完沒了地嘮叨,我不上了,看您還怎么抱怨。”
夢境好似親歷一般,令星星余悸難消,“我是不是又沒忍住?我是不是又頂撞媽媽了?媽媽若是氣壞了身子怎么辦?惹她睡不著覺又吃不下飯怎么辦?”
而當一年一次的教師節如期來臨時,星星依然表現出并不遜色于一般同學的熱情與興奮,曾經的抵觸在星星的心里,早已變成覆蓋在歡樂浪花下的潛流。那種節日特有快樂和溫馨氣氛暈染了整個校園,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微笑,不管置身何處,都有老師和同學向她送來問候,就連老師上課時說話的語氣也比平常柔和了許多。而且,學校在課間操時間利用校園廣播反復播放《長大后我就成了你》這首歌曲,星星心底里的漣漪被激揚的歌聲一次又一次地掀起涌起浪花,拍濕了毛茸茸的眼睛。而當她通過窗口看到校長一行手捧鮮花依次走進教師辦公室時,星星要送一束花給班主任的想法突然從心底里破土而出,只是害羞的星星把獻花時間選在晚上放學以后。
“你是鄉下來的吧?這束花送給你了。”賣花阿姨的話語不無糯軟,可話里的意思卻使星星如鯁在喉,星星轉身想走,卻又被緊追過來的話拽回,“阿姨今天的生意好,決定獎勵你這個最后一位買花的學生,阿姨也是鄉下來的。”
星星臨走時以丟下幾枚硬幣來顯示自己倔強的個性和源泉于本能的自尊。
倘若沒有那件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星星放晴的心情有可能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一天,星星突然發現,她送給班主任老師的那束花竟然橫尸在垃圾池里。
事情是這樣的,星星打掃完教室后端著鉛皮簸箕去倒垃圾,途中發現墻角處的垃圾筒已戴了頂高高的帽子,便向遠處的垃圾池走去。
垃圾池位于諾大校園的西北角,與廁所和教師宿舍區毗鄰。由于垃圾池緊挨著糞池。
“啊欠,啊欠。”
被垃圾味與糞便味混成的怪味嗆出來的噴嚏無意中提醒著星星,表明她的過敏性鼻炎尚未痊癒。還有,反胃惡心與頭暈目眩也侍機向她發起攻擊。
當星星側身踮腳把簸箕中的垃圾倒入垃圾池后轉身離開時,手里的簸箕卻被莫名拽住,星星使勁一拽,卻因用力過猛而撞上了圍墻,痛得星星雙腿發軟眼冒金星,用手一摸,后腦勺隆起雞蛋大小的包塊。星星環顧左右,一束沾了爛菜葉的枯萎玫瑰撲進星星眼簾,星星條件反射般想起她送給班主任的那束玫瑰花,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雖然她在心里極力否認,可裹在花莖上的“陸星星”三個字卻比禿子頭上的虱子還要醒目。委屈、傷心、落寞,幾乎混雜了所有不堪的情緒頓時占據了星星幼小而脆弱的心靈,使之成為苦苦質問的公式,“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以至她回到家里后,那一幕依然在回放,那些爛菜幫子、雞鴨魚的內臟把她的心裹得喘不過氣來。
三
不久,公交車經過村口且設了站臺,當星星乘公交車去學校的請求得到母親批準時,她激動得哭了。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想著為母親減負的事,而機會似乎對她又格外鐘情,從為母親分擔掃地、洗衣之類的家務到獨自去上學,然后利用節假日跟著母親下地干些輕巧的農活,使“感恩”得以用行動來詮釋。一直以來,她的成長欲似乎都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得以實現的。
還有什么比“成長”更讓人感到愉快和欣慰了呢?長大多好啊,許多事情都可以由自己親手做而再也用不著大人去操心。
在這一想法的支配下,星星不僅早晨起床不用母親提醒,連早餐以及自備的中飯都由自個兒張羅了。
星星總是這樣,聞雞起床后便以軍事化的速度,打開煤氣灶,熱一下隔宿的飯菜,胡亂對付一下肚子,然后把剩余的飯菜灌進保溫瓶,背起書包撒腿奔公交站點去了。
因為保溫瓶不止一只,除了備飯還得備熱水,所以母親不得不對星星的書包作了加寬處理。實行加寬處理后的書包塞滿東西后哪像是書包啊?當班上的同學喊她董存瑞時,連她自己都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一聲不自主的笑不啻一扇開啟的門,各種帶著取笑性質的比喻像潮水般涌來,什么“老鼠拖木锨,大頭在后頭”啦,什么“螞蟻馱屎殼郎,”啦,什么“企鵝拉雪橇”啦等等。于是星星心底里“來自農村”這顆自卑的種子,在同學們的揶揄中又一次發芽破土,在一次次蘊含著歧視意味的取笑滋潤下長成大樹,遮出一片陰影。
如果說他們給星星貼上諸如“鄉巴佬”、“丑小鴨”之類的標簽倘限于口頭歧視的話,那么下面發生的這些事情便是切切實實的行動了。
先來看一下星星擔任衛生委員期間所發生的事情吧!
衛生委員的職責是負責教室和清潔區的清潔衛生工作。
“衛生委員不同于其他班委會成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職能更具挑戰性,所以吶,大家一定要把作風扎實、特別能吃苦的同學選舉到衛生委員的崗位上來。”
班主任的“調子”為誰而定,不僅星星洞若觀火,其余同學更是心領神會,選舉結果不言而喻。既然缺乏回絕的勇氣,那就硬著頭皮上吧。星星便是在這樣的心理支配下肩負起衛生委員這一光榮“使命”的。
承諾易、踐諾難。
學校每天都要按時進行衛生檢查。范圍除了教室內外還有大片的清潔區。
“誰不知道,在校園里,長得最快的不是知識而是荒草。肆意飛揚的也不是思想和智慧而是塵土和紙屑。”
這一不脛而走的校園歌謠成了小學生厭倦“一天三掃”的真實寫照。
在星星上任的頭幾天里,班級里尚有一小批女生以及幾個膽子小的男生聽從星星的調遣,可沒過幾天這些人沾染上了偷懶的習性,瞅空子溜走。
一般情況下,晚掃除都放在三節課后與放學之間那個不足十分鐘的時段內。下午第三節課下課鈴聲剛停,老師才走出教室門,班上的同學一個個都成了被放飛的小鳥,在星星“喂喂喂喂”的驚呼聲里撲棱棱飛出教室,連個影子都逮不著。復歸寧靜的教室里除了星星便是東倒西歪的課桌和滿地的果殼、紙屑。每每至此,星星的大腦都會發生一次短暫的短路,但這也只能表現為片刻的愣怔,接下來她得拼命打掃才能跑贏公交車末班車的時間。
晚掃除,包干就包干吧,只要不耽誤乘公交回家便成。可晨掃呢?
每天一次的晨掃,可是樁費時又費力的買賣,春夏落英繽紛,秋冬衰葉滿地。一次湊合的晨掃半個小時打發不了,時間從星星心頭趟過時已幻化成刀子,刀刀不落、刀刀見血。
然后,星星在學習方面呢?同樣是一言難盡。
長期繁重的勞動使星星原本虛弱的身子雪上加霜,她記憶力減退,一篇課文,讀多少遍都記不住。數學呢,明明是加法卻按乘法去做了,甚至把2寫3、把9看成6也是常有的事,氣得數學老師把一大摞作業本摔得噼里啪啦響,“一個五年級的學生都對付不了簡單的四則運算,真是熊瞎子開門——熊到家了。”每每至此,星星大氣不敢出,把委屈和懊惱化作淚水強行咽回肚子后,仍把數學老師不留情面的呵斥視作善意的“耳提面命”來接受,并暗下決心,一定要在短時間內把數學成績搞上去。
不難想象,此時的星星,擺脫窘境的愿望是那么的迫切與強烈,可那根“救命稻草”總是顯得那么遙不可及,班主任老師不僅老用“陽光總是風雨后”來搪塞她,而且還把她的座位朝后調了兩排,這是件令星星無法理解也難以接受的事。調座位前,黑板上的字就已經與星星玩起捉迷藏來了,座位后調后,黑板上的字便徹底翻了臉。而眼前黑壓壓的人頭又像一片密不透風的森林橫亙在星星的眼前,隔離了她與講臺前老師的聯系。此情此景下,萌動在潛意識里的“水滴離不開大海的歸屬感”又像破土的種子一樣拱得她心生疼,迫使她一次次地將頭探進列與列之間的過道里去。然而,如此不堪的聽講,如同看河底的石頭,模糊不清的碎片終究難以拼湊起一幅完整的圖形。而她這一與學無補的做法對于班級這棵大樹來說,卻成了有煞風景的斜逸旁枝。
“聽課時要保持端正的坐姿,絕不允許有探頭探腦現象發生。”
老師的批評把全班同學的目光翻轉1 80度后向星星投射。
值得欣慰的是,星星并沒有因為座位調后的事而一蹶不振,她總是善于從人們預想不到的角度賦予既成事實以合理性。比如“按個子高矮排座位這頁老皇歷早翻過去了”這句話在星星那里倒成了一劑不錯的安慰藥,她不僅不為此委屈和傷心反而為母親能夠又一次省下了一筆不菲的禮金而竊喜。她甚至真切地感受到了卸掉壓在心上的石頭時的輕松,她想,母親可又少了塊數落她的籌碼,難道這還不足以使她慶幸使她釋懷嗎?
再者,某些同學對星星似乎也顯得太過隨便,起初星星認為,它不過是杯煮糊了的羹難以卒咽罷了,瞅空子抽掉星星屁股底下的凳子啦,剪掉星星紛披于肩頭的一小撮頭發啦,在星星的書本里夾幾條蚯蚓啦,不一而足。“久禁籠子的鳥,不撲騰出點動靜來豈不悶壞?”事情過后,她盡管竭力為肇事的同學開脫并且原諒了他們的“逗樂”舉動,可心里卻悶得像壓了一座山一樣,而這些所謂的肇事者呢,好像并沒有把這些事放在心上,像是沒發生過一樣。當“逗樂”隨著春季的來臨在漸次發酵時,與許多孩子一樣,星星也在第一時間里想到了母親。可當她想到學習“掉鏈子”的事會因此露餡時,終因投鼠忌器而掐滅掉求助于母親的念頭。
四
五年級的第二學期在知了的鳴叫聲中進入尾聲。
“現在的五年級學生秋季升入六年級后要重新分班。”
“學校要把教學經驗豐富的資深教師安排至窗口年級。”
盡管這些傳言與星星未來學習生活息息相關,卻也難以將星星那顆業已投入到學習中去的心撼動分毫。星星在“斜逸的旁枝”屢遭修理之后,她便另辟蹊徑開始了“自主學習”的探索,而在堅持了一段時間的不懈努力之后,終于出現叢生的荊棘難敵探索利斧的砍伐的狀態時,一條嶄新的希望之路便在星星的面前鋪展開去,她默默地獨自享受著其中的樂趣,直到她在月考中一舉奪魁時才引起了老師和同學的關注,并把她從被遺忘角落里重新翻了出來,試圖分享她的成功秘籍,同學羨慕、老師鼓勵、學校表揚,母親給她添置新衣給予物質獎勵,所有的一切構成一幅光怪陸離的圖景,不僅使星星感到難以適應的恍惚,而且讓她不自主地回想起五年來的學習生活,對比之下,不啻坐上了過山車,一會兒被摔進谷底,一會兒又被拋上頂端。
按理說,處于這樣一個年齡段的孩子,心理方面的代謝能力并不遜色于生理上的代謝功能,一縷陽光足以照亮她的整個心靈,因此,星星也與大多數孩子一樣,在對未來生活充滿期許的情況下,是無暇顧及隱藏在跌宕背后的因果禍福與輪回宿命的。
不久后的一天,教務處主任讓星星以學生代表的名義去參加座談會。
初夏時節,教室的后門敞著,星星的課桌緊靠著后門,當時老師正上著課,教務主任可能出于方便才點她的“將”的。
談話的議題是與有償家教相關的事。這種事,星星只是耳聞并未目睹,所以不知道說什么好。負責座談會的人好像早已看穿了星星猶豫的原因,以陳述其危害性為名不厭其煩地反復啟發。在負責人再三啟發下,記憶中模糊的碎片漸漸地清晰起來,最后竟然拼接成一垛擋住她去路的墻,星星恍惚覺得她曾經推過它,卻用盡全力撼動不了分毫。
在這垛墻面前,星星感覺自己的身子不斷變矮變小,眼看就要掉進磚縫里去了,或許出于抗拒的需要,星星不由自主地嚷了起來,“你不要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或許出于挽回不禮貌的需要吧,星星又補了句,“你要問就問別的同學好了,我想他們誰都比我更有發言權。”
星星從接待室出來后被教務主任帶至教務處,她已經做好了挨訓的準備,教務主任從位于辦公桌后面的櫥柜出翻出本8K線裝本子,翻找了一會兒合上后瞥了星星一眼說,“你在這里借讀了五年,對學校應該是有感情的。”“借讀”一詞一下子把星星震懾住了,學校里的借讀生與家庭里的養子女是一樣的性質,這點道理星星還是懂的。或許還無法與之相提并論,用不了幾個月,絕大多數養父母都會視養子女如己出,可在這個兒呢,五年了,她在教務主任的眼里依然是“另類”,在班主任和同學的眼里又何嘗不是呢?
因此,五年來所有的困惑,一切的疑團,似乎都得到了詮釋,星星因此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也感覺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它帶給星星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快感,并夾雜著宣告獨立的興奮。試想,各種因素的合力非但沒有把她擊倒反而磨煉了她的意志,她能不因此而感到快慰嗎?以至當星星發現乘公交誤點時,她似乎沒作猶豫便做出了徒步回家的決定。
五
星星出校門時,最后一班公交車正駛離站臺,此時,懸掛在樓頂上方的太陽正在作最后的猶豫,使人難以分辨到底是出于不情愿還是不甘心。
而對于晝長夜短的初夏來說,辰光尚早,倘若按照正常的速度行走約莫8點便可到家,那時的村莊尚未掙脫農忙的喧囂,萬家燈火似星閃爍。況且,今天又是周末,明天早上還可以放開膽子睡個懶覺。
因此,星星并沒有因為誤了公交班次而惹上怨天尤人的不良情緒,反而因為因禍得福地贏得一次鍛煉的機會而興奮不已,此時,經受過校園勞動磨煉的筋骨也正好派上了用場,而迎面而來的叔叔、阿姨們向她投射過來的贊許目光又使她精神倍增,連晩風也應承著星星,習習吹來,掀動著星星的發梢和衣角,撫摸著星星的臉頰,使她盡情地享受著那股沁心潤肺的涼爽。
至太陽落山時分,星星已經走下了一大半路,為了縮短行程,星星走上了“抄近路”的村道。
在黃昏來臨時的層層暮色里,星星似乎有這么一丁點兒害怕,她沒想到黃昏的暮色會那么沉,壓得她難以喘氣。
大約半個小時之后,天幕上出現了幾顆星星,緊接著月亮也露出半邊臉來,隨之顯形的是村道的兩旁的樹木以及大大小小的麥秸垛,連隱約可見的村舍也清晰了許多,甚至通過周遭的景物,星星都能判斷出家的位置了。
家的溫暖使星星繃久了的神經戛然松弛,一陣倦意襲來,星星想起母親“磨刀不誤砍柴工”的話,她略一估摸,不知不覺間走了二十里,用不了多久便可到家,想到書包里尚留著大半個麥子餅不由得暗自一笑。
星星繞至麥秸垛背路的一面后重重地把身子放倒在了麥秸垛上,新堆積的麥秸垛像新置的被褥,柔軟而溫暖,使星星的大半個身子陷了進去,星星索性將裸露的部分也用秸稈遮上,那樣,她就像鉆進了家里的被窩一樣。
星星邊咀嚼麥子餅邊回憶起她放學前對那位負責人所說的話來,痛快極了,她覺得這些話恰到好處地體現了她的水平,逼得教務主任黔驢技窮而使出了下三爛的手段。星星在解氣之余又覺得可笑,“嫡系”又怎樣?還不是照樣敗在我這個“雜牌軍”的手下,看把你們拽的,把“實驗小學”招牌當“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我還不干了,下學期我就回自家鎮上讀書,
星星就在這種心靈獲得絕對自由的情況下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當星星被鍥而不舍的饑餓感折磨得魂斷夢碎時,天又恢復至黃昏的模樣,可它不是黃昏而是黎明。常識告訴星星,天,一會兒便會放亮。
可這還不是最要緊的事情,她一晚上在外面,母親因找不到她不定會急成什么樣子呢,這個念頭就像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攥著星星的心,以至她鉆出麥秸垛后,在星星的潛意識中一廂情愿地認定前方泛白的“大路”便是通往家門口的村道,直到一腳踩空后并激起一陣“撲通”聲時才知道自己掉進了河里。
六
“星星啊!你這是不肯原諒媽媽呀!媽媽把你管得那么緊還不都是為了你的將來!”
“星星啊!我對你說的為你上學疏通關節的事是假的,這還不是為了給你增加壓力嗎?媽媽怎么可能這么傻呢?你媽媽有的是辦法。”
令星星頗感蹊蹺的是母親的聲音怎么會這么遠,而且還有點飄,像飄飛在空中的布帶,怎么夠都夠不著。可能是掙扎出來的動靜,她都聽到了發自于自己喉嚨的咕嚕聲。
“星星啊!你老娘所說的通過六個人打通關節的事千真萬確,她就是你的荷花阿姨,前前后后花費了六萬塊,而你老娘呢?只跟人家睡了幾次覺,就把事情辦妥了。”而當星星慢慢地睜開眼睛時,母親卻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質問她,“你是不是早就醒了?是為了套取老娘的話才故意裝死的?”
星星回了句“沒有啦”后便重又合上了眼。她之所以很快原諒了母親算得上惡劣的態度,是因為她認為母親有理由懷疑她偷聽,況且,星星對母親“時晴時雨”的臉早已習以為常了。
七
本來,“只跟人家睡了幾次覺”并未在星星的腦海里留下什么印象,當時的星星,大腦尚處于開機前的刷屏狀態,再加上年幼,不會在意話里的意思。
然而,一個看似偶然的機會,使星星理解了“睡了幾次覺”的話里的意思。
完成了五年級最后一場考試的學生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加上氣溫的助推,高分貝的喧嘩掀翻了教室,激烈的爭論碰撞出火花。星星悄然走到了教室外面,等待著班主任過來布置大掃除任務,奇怪的是班主任偏偏姍姍來遲。在無聊酵母的作用下,同學間鬧得越發不可開交,爭論升級為炫富,炫富又發酵成相互詆毀。
“牛什么呀?數學,你只考了一次第一。
“信不信,老子明年考個全年級第一給你看看!”
“你這個第一還不是花錢請家教老師‘盤’出來的,一分得花好幾萬吧!”
星星對家教之類的事膩煩透了,不由自主地大吼一聲,“夠了!”這一聲“夠了”,尖細、短促、懾人。
喧鬧聲戛然而止。
“與其把大把的鈔票送給家教老師,還不如自己花力氣鉆研呢。”
不管是語氣還是音量,它都不像是搶白,而是在表明自己的一種態度。盡管如此,它依然不失為一股平地而起的風,把原來的火勢扇得更旺。
“你有什么資格說三道四,你的借讀資格還是你媽跟人家睡覺睡得來的。”
“你胡說。”這是星星再次聽到“借讀”兩字的本能抗拒。
“不信你回家問你媽去,”身穿漂亮衣服還戴著手表的大個子男生像是表明自己沒有說謊而補充道,“跟你媽睡覺的叔叔住我家對門,我親眼見你媽進他家的門呢。”
后來的話,星星什么也沒有聽清楚。她唯一能感覺到的是劈頭蓋臉向她涌過來潮水,混濁的轟鳴聲覆蓋了其他一切聲音,玄黃之色又遮掩了一切景象。星星跌跌撞撞地奔跑著,配合著“啊!啊!啊!啊!”的呼救,她沖出教室,沖出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