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熟了

池 墨

麥子熟了

池 墨

麥熟櫻桃熟。櫻桃和麥子這兩種植物可以說是鄉村最好的鄰居了。當青梗梗的櫻桃變得紅彤彤的時候，櫻桃熟了，地里的麥子也就快要熟了。看，它們是如此的默契。

櫻桃是最早迎接春天的植物。初春，在百花尚未開放的時候，櫻桃就急不可耐地吐露了對春天的渴望，第一個吐苞綻放，櫻花點亮了整個春天。而在幾個月前，它的鄰居麥子就悄悄地在田野里扎下了根，一直默默地眺望著被村莊守護著的櫻桃們。

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村莊溫暖的懷抱里，櫻桃漸漸發育成熟，一個個變得嬌艷欲滴，惹人喜愛。櫻桃熟了，布谷鳥也就來了。而布谷鳥一叫，地里的麥子也就黃了。這時候，也就意味著農人們即將進入農忙時節了。

布谷鳥就像催生婆一樣，在村莊和田野的上空來回穿梭忙碌著。有了布谷鳥的叫聲，一向矜持羞澀、沉默不語的麥子也變得大膽、興奮起來，一陣風吹來，田野里到處都是沙沙的響聲。這時候的麥子褪去了身上的青澀，由一位青澀的小姑娘變成了美麗的孕婦。等待農人收割的麥子就像待產的產婦一樣，焦躁不安，有興奮、有甜蜜，也有對幸福的期待。這時候的鄉村，是最富氣息的。無論是田野還是村莊，到處都彌漫著麥子的清香。一切跡象告訴人們，麥子快熟了。

麥收前夜的村莊是騷動的，布谷鳥的叫聲打破了村莊先前的寂靜，村莊一片沸騰，家家戶戶都在磨刀，人們趕集上街，去購買鐵叉、木銑、苕帚，節子（用竹篾編成的貯糧器具），塑料布（農民用來遮麥子防雨）等農用具，準備開鐮割麥子。

小滿十天遍地黃，小滿一過，離收割麥子就不遠了。那時候，收麥子全是人工收割，因為人工收割費時費力，整個麥子收割完，需要一個星期左右的過程，有的人家因為勞動力少，甚至需要收割十多天。因此，很多時候，地里的麥子還沒有完全熟透，人們就開始收割了。在大集體生產隊的時候，收割麥子沒有我們小孩的事，每年收麥季節，大人到田里收割麥子，我們小孩子則負責看家和玩耍。集體收麥子，也是非常壯觀的事，麥收時節，田野里到處一片金黃，在烈日下，人們帶著草帽，揮舞著鐮刀，他們彎腰左手將站立的麥子捋成一摟，右手拿著鐮刀貼著麥子根部，鐮刀一伸一拉之間，站立著的麥子就變成了手里的麥撮。人少好吃飯，人多好干活，只一會兒工夫，田里的麥子就倒了一大片。這時候人們就進行再分工，有人負責收麥子，有人負責捆麥子，有人則負責將麥子從田野里運送到生產隊的麥場上。

因為年齡太小，也許是大人心疼我們，不讓我們在烈日下暴曬。那時候父母總是不讓我們跟著他們到田野里，無聊的我們玩累了，無所事事，就去扯麥子。所謂扯麥子其實就是偷麥子，我們會從運送麥子的車隊里悄悄拽下幾把麥子，那種行為，就像日本鬼子搞偷襲一樣。運送麥子的車隊必須經過村頭的大路，我和小伙伴就埋伏在路邊的大樹后面，每當滿載著麥子的平板車經過，我們就悄悄地尾隨在平板車后面，用力扯下麥子，而前頭拉車的人根本就不會察覺。因此，每次我們都會有收獲。當然，也有失手被發現的時候，這就是因為麥子捆綁得緊，我們在用力扯麥子的時候，車子變沉，因為加重了車的重量，前面拉車的人就會發現，他們就會停下來破口大罵，你們這些小兔崽子，不幫推一把還添亂！但一般不會追趕我們，因為我們撒腿一溜煙就會跑得無影無蹤。而大人們因為太累，哪里還有力氣追趕我們？所以，一般只是嚇唬嚇唬我們完事。

偷麥子也要技巧，運送麥子的車隊來了，你只能找最后一輛車下手，因為前面的車，后面有人看著呢！當然，當只有一輛車子，或者車隊最后一輛車子后面有大人在幫著推的時候，我們就無法下手，那就只能白白地浪費了我們的大好“戰機”。那時候扯麥子完全是童心所致，反正我們這些小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偷麥子也算是給自己找一點樂趣，而且一天下來，也能扯一小捆麥子回家。有的麥穗還是青的，我們就用手搓，將麥殼子搓下來，露出青青的飽滿的麥子，然后送進嘴里。對于那個缺糧時代的小孩子來說，這無疑是最美的食品。青麥穗就像現在的“休閑食品”一樣，幫助饑餓的我們驅走了饑餓感，所以，青麥穗讓我們愛不釋手。晚上父母放工回家，一路上，母親也會撿路邊掉落的麥子，母親用麥秸將麥穗挽扎起來，就像一束麥花。回家后，母親會將我們扯來的麥子整理得齊齊整整，然后將麥粒碾壓下來用來喂雞。其實，我覺得用來喂雞，實在是太奢侈太浪費了，要知道，我們人可都沒有糧食吃，整天餓得慌呢！可是，我扯來的麥子實在是太少，一把麥子總不能加工成面粉吧？

后來，土地分產到戶，收割麥子就成為各家各戶的事情了。收麥有五忙：割、拉、碾、曬、藏。每一道工序都是體力活，沒有力氣的人干不了。因此，對于那些缺乏勞動力的家庭來說，麥收季節最大的困難就是缺人手。農諺說，麥收九成熟，不收十成落。意思是麥子在九成熟的時候就要開始收割，如果等到十成熟再收割的話，麥粒就會掉落，糧食就糟蹋了。因為那時候還沒有機械，還是原始的刀割收割方式，效率很慢，麥子九成熟的時候開始收割，等到快收割完了，麥子也就熟透了。為了抓住最佳的收割時機，所以往往是勞動力越少的人家，收割麥子也就越早。那時候我們家人口多，但我們兄弟姐妹還都未成年，所以，我們家雖然人口多，但是勞動力卻很少，只有父母兩個人，我們兄弟姐妹幫不了大忙。因此，我們家也是村里最早開始收麥的人家之一，但是，往往卻又是最后將麥子收割完的人家。

每年小滿過后，父母就為收麥做準備了。父親提前買好了用來收割麥子的鐮刀、磨刀石，用來遮陽的草帽，還有麥場上的農具，鐵叉、木銑、笆斗、節子，以及用作遮蓋小麥和糧囤的塑料布等。

小滿過后，我們就能嗅到麥子的清香，田野整個都充滿了亮色的時候，父親每天都要到田地里巡視，看看麥子的熟相，預估今年又能收獲多少糧食，看著豐碩堅挺的麥穗，父親喜上眉梢。而遇到熟相不好的年頭，淡淡的憂愁就會爬滿父親的額頭。因為那時候非常貧窮，糧食就是農村人的命根子。農村有句俗話叫“家有余糧，心中不慌”，意思是只要家里有糧食，即使鬧荒年，農民們也不會為沒有飯吃而感到擔憂。

麥熟一晌，蠶老一時。說的是麥子熟得特別快。因為勞動力少，所以，每年我們家不等麥子完全成熟，就開始收割麥子了。后來，我們兄弟姐妹也能幫上手了，父母收麥子就變得輕松了一些。因為麥地離家較遠，為了節省時間，早晨出發的時候我們就帶上了水瓶、煎餅以及母親腌制的咸菜，這就是我們的中飯。到了麥地，除了收割麥子，還要將麥子捆綁成麥捆，這樣才便于運輸回麥場。所以，我們也是有分工的，有收割麥子的，也有負責將麥子捆綁成麥捆的。面對整片的麥子，我們往往會心生恐懼，這么多的麥子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割完啊？母親似乎看出了我們的心思，就給我們打氣說“眼是孬種，手是好漢”，別被眼前的麥子嚇倒了，割完了你就會發現自己的手還是挺快的。“眼是孬種，手是好漢”是我們蘇北方言，意思是眼睛看到某一件事而畏難害怕時，但只要行動起來，其實還是很容易做到的。就這樣，我們埋頭苦干，一天下來，兩畝地的麥子也能收割完。但是，我們卻無法當天將麥子運送回麥場上，只能等第二天再用平板車將一捆捆麥子運送回來。這樣一天下來，就會累得我們腰酸背痛，有時候腰都直不起來。

麥子上場后，就是晾曬和脫粒。以前沒有機械的時候，就用原始的碌碡碾軋的方式將麥粒從麥穗上碾脫下來，后來采用脫粒機，效率比用碌碡高多了，但是，因為脫粒機效率高，也因此加大了農人的勞動強度，經常是一場麥子脫下來，人都累癱了。而勞動力少的話，人手還不夠用，所以那時候在農村，經常可以看到多少家聯合起來脫麥子的場景。

對于麥子，我們老家有句俗話，叫斤糧斤草，意思就是收獲多少小麥就會收獲多少麥秸。每年麥收后，要想看看誰家收獲的糧食多，只要看看他家的草垛就可以知曉。草垛越大收獲的糧食越多，草垛小也就是歉收的象征。那些草垛堆得高高的農人，臉上寫滿了笑意，而草垛很小的，只能露出尷尬的笑。要知道，這可是事關肚子的大事啊，一家老小都指望糧食生活呢！

遠處又傳來了布谷鳥的叫聲，我知道，今年的麥子又要熟了。可是，因為近年來我們所在的鄉村改種花卉，已經很少看到麥子了，但布谷鳥還是不厭其煩地催鳴著“快割，快割，快快快割”，而人們對布谷鳥的催鳴已經不當回事了，盡管布谷鳥不厭其煩地催鳴，但沒有人露出過去那種農忙的焦急神色，不知道布谷鳥是否有點失望？假如有一天，當布谷鳥得知自己盤旋的土地上已經沒有了麥子，它還會不會再來催促人們收割呢？